紅樓夢的言語及風格
我自幼愛讀《紅樓夢》 ,久而彌篤。近十年來努力搜求《紅樓夢》的諸異本並談《紅樓》的書,頗有所獲。可惜辛苦得來的,全在幾年前失去。因而搜集的心思淡了下來,現在朝夕自隨的只是一部家藏的鉛活字本而已。
關於《紅樓》的書可以說是多極了。編成曲子,衍為論贊,圖成譜錄,大大小小總有幾十種,不過這似乎全沒有什麼大意思。「五四」前後俞平伯先生的《紅樓夢辨》和胡適之先生的《考證》 出,「紅學」於是乎大盛。而這兩部東西,也的確可以說是空前的傑作。使我們不單以看故事為滿足的人們大大高興。胡先生的考證使我們知道曹雪芹最初創作《紅樓夢》 的時候是一段段的寫成的,有時後面的事實反而先寫成,而前面的反而還沒有補進。這可以使我們推測出曹雪芹是先擬定了一個條理清晰的大綱一一或者把回目都先擬定也不一定曰然後才一塊一塊的向上填,這時候就已經有人向他借了去以快先睹,以致原稿有遺落,使正文八十回裡有所缺失.和前後兩回不相連屬的地方,而且還有未寫成的地方,因為曹氏逝世而變成殘稿。最可惜的是有幾大段文字都已遺失了。如衛若蘭的射圃,小紅、茜雪在獄神廟的一段,「誤竊玉」、「花襲人有始有終」諸文。因為這種寫作的情形,所以頗令我疑惑一向認為是高鶚所補的後四十回中,也有些是雪芹的原稿。如「感秋聲撫琴悲往事,坐禪寂走火入邪魔」,和寶蟾送酒的幾回。尤其是寶蟾送酒的一段(證據在後面),這在高鶚自己的話裡似乎也可以找出線索來。如「引言」中說:「是書沿傳既久,坊間繕本及諸家秘稿繁簡歧出,前後錯見。… … 」這裡高鶚所說的「前後錯見」的話,更可以證明我假設後四十回中有曹雪芹的原稿的事。
現在我想回過來先看看《紅樓夢》的本子,根據胡說,現存的本子大別之有二,即程甲本、程乙本與有正書局的戚(寥生)本是也。戚本頗近於原稿,是當時的一個傳鈔本。程甲本即高鶚續補成書後第一次木活字印本,程乙本是高鶚取甲本重新改正再排的一個本子。通行各本皆自程甲本出。亞東圖書館的本子本是據通行本校印,後來又據程乙本改排,有汪原放的校讀後記,盛稱其佳,但我卻看出其極不行處。蓋汪君以生意眼為重,當然要稱讚其書,這在普天下的讀者。是應當瞭解而原諒的。不過我們站在純文藝的立場上來看,自然不敢附議,即無論高鶚擅改原稿,如塾師之批課卷,在態度與道德上均無可取。只要拿兩種本子對校一下,看看他的所改的地方,是那樣不高明,也就可以知道程乙本之不佳與高鶚的不行了。
《 紅樓夢》數百年來,幾於婦孺皆知,而且也已成為標準的官話教科書,如想學吳語必看《九尾龜》與《海上花》 然,不只是海內如此,而且已經是國際的了。我最近得到一本,就是曾用了來當作教科書的。在某幾回中有詳細的批注,如第九回「貼的好燒餅」上注云:「彼此交換男色。」本來這些雙關語是文學上極重要的素材,如不明瞭,簡直是要使作品大為減色的。燒餅這名辭,在上海就沒有,其實在北方老鄉的油條攤上,也還是有的。不過已經改稱為「大餅」,晉封為平民標準食品了。至於如何貼燒,一般人士不曾到攤上實地考查者難免茫然,因而這裡的批注也似乎是必要的了。我買這亞東本,全是為了要看看這程乙本的本來面目。因為原本流傳.極為罕少。除了胡氏外,據說只有容庚先生有一部鈔本,那麼,亞東的流傳,似乎也不為無益。不過這只可給對《紅樓》有興趣的人作「備此一格」之用,如果用做普通閱讀,我以為還是不好的。
買來以後,就頗想發高鶚之覆,可以就拿我曾有的一本活字本(據程甲本)來校了一下。也許有人會發笑的罷,為《紅樓夢》做校字記,然而也實在是三個有閒之餘,閒不過了。不為無益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仁人君子、其各鑒諸!
話又說回來,從頭校起,也實在沒有那麼許多餘裕,這裡只是取出我所素所喜讀的幾部分來校一下,而且特別注意的是「言語」, 即對話的部分。這兩回就是第二十六回「瀟湘館春困發幽情」和第二十二回「《西廂記》 妙辭通戲語」裡「那日正當三月中院」以下的一段。
普遍的看來,高氏的拿手好戲是把「兒」字加上去。這本來是藍青官話的特徵。如「花瓣」,在北平方言中讀作花班(清吟小班的班)而作去聲,根本用不到加上兒字。如果以南方小學生國語課上的拉長而讀之者為準,則豈不「天鵝絨」也乎哉?「倒在水裡」改為「撂在水裡」,這裡是沒有深切明瞭語氣輕重之分。用「倒」,是表示寶玉很有些花瓣在兜裡之故。撂字太輕,如「撂袍端帶」, 「撂開不管」,如用作及物動詞,只可施之於薄薄的一張紙或幾片花,若是那麼大的一斗桃花,則頗有些不量輕重了。
以上是一個字的刪易。還有「精彩」的整句刪改,如「好好!來把這個花歸起來,倒在那水裡去罷」一句,改為「來的正好,你把這些花瓣兒都歸起來,撂在那水裡去罷。」活動的氣氛完全失去。「來把… … 」多親熱,多爽快;「你把這些……」簡直變為少爺對丫頭發號施令。這種地方,實在不能不說是點金成鐵了。
「慌的藏之不迭」改為「慌的藏了」,這裡是不知道「不迭」這個辭在北平是怎麼的活潑地被運用著,如「不迭當的」表示來不及…
下面的一個例子,如果用了「文學史」的眼光去看,倒好像頗有趣。原文的「不頓飯時,將十六出俱已看完」,在曹雪芹原來是用了「浪漫主義」的手法把林黛玉的聰明表示出來,不料高鶚看了有些不可能,於是改為「已看了好幾出了」。這裡,高鶚好像是用了「寫實主義」或「自然主義」的手法改文章。不過和後來的「餘香滿口」地默默記誦的情況有些不合了。如果是只看了幾出,根據「且聽下回分解」的引誘.還要看下去才是,不應就記誦起來的。
「林黛玉道果然有趣」改為「黛玉笑著點頭兒」。這裡我有個推測。寶、黛二人,平常總是喜歡鬥口的。如寶玉說東黛玉每每愛嬌的說是西。對於《西廂》 的文字,兩人都感到有趣。然而還不肯痛快的贊成,只淡淡地敷衍了一句「果然有趣」,這句話有多麼「嬌」? 點頭兒,表示心悅誠服,意境不同。這個例子好似賈島的推敲的問題;我們其實應當尊重作者的情感與想像,不宜像煞有介事地竟為刪易也。
「瞪了兩隻似睜非睜的眼」,改「兩隻」為「一雙」,只令人感到庸俗。「你這該死的胡說!」改為「胡說了!」校至此處實在不能不有把一個吹滿了的氣球用針來刺破之感。
「寶玉著了忙」改為「寶玉急了」,當時的環境,想來必不若是嚴重,這個例子正和上例相反,一是將重改輕,一是將輕改重,順筆塗乙,全無標的,真令人莫名其妙也。
到後來寶玉反話:「你說的是什麼呢?一想曹雪芹原意,寶玉只不過白說一句而己,所以輕描淡寫的一說即過,以表示對這位嬌小姐毫無辦法之意,高氏變為「你說;你這個人呢!」大有氣急敗壞,急於報復之勢,當日寶玉必不若是。
下一個例是高氏擅加了一個「了」字.結果弄得句意全殊,實在是比較嚴重的。襲人說的「那裡沒找到,摸到這裡來!」高氏輕輕加一「了」字於句末,成為「… … 這裡來了!」原句是襲人自述,含有抱怨之意。改後則意指寶玉:「哈哈!你摸到這裡來了!」輕易一添,主詞變動,這實在不應出諸通人之手的。
另外在「瀟湘館春困發幽情」一回中,也有不少改動。「只見黛玉的奶娘,並兩個婆子都跟了進來」改為「都跟進來了」。這很像《封神演義》上的「定身法」,把活生生的一句句子定得死板了。我常想在寫文章時除非必要,最好避免置「了」字於句末,以免造出死樣活氣的句子來。
下面的一個改動是寶玉叫紫鵑沏茶的一段:
寶玉笑道:「紫鵑,把你們的好茶倒碗我吃。」紫鵑道:「我們那裡有好的呢?要好的只好等襲人來。」黛玉道:「別理他。你先給我舀水去罷。」紫鵑道:「他是客,自然先倒了茶來,再舀水去。」
高鶚的程乙本把倒茶的兩個「倒」字全改成了「沏」字。揣高鶚之意似乎以為瀟湘館中平素並不預備茶,或只吃開水。等到有客
來了,才現沏去的樣子。這似乎是對瀟湘館的一大侮辱罷!或曰:是去徹「新的好的茶」也,殆亦不然,觀後文可知。又「吃」字改為「喝」字,不免理俗。
其次的一看,情節比較重大了。這是在寶玉背出了那兩句「西廂」上的話以後:
黛玉登時撩下臉來,說道:「二哥哥,你說什麼!」寶玉笑道:「我何嘗說什麼?」黛玉便哭道:「如今新興的外頭聽了村話來,也說給我聽;看了混帳書.也拿我取笑兒;我成了替爺們解悶兒的了!」一面哭一面下床來.往外就走。寶玉不知要怎樣,心下慌了,忙趕上來說:「好妹妹,我一時該死,你別告訴去。我再敢說這樣話,嘴止就長個療,爛了舌頭!"
高鶚在第一句「登時」下面,加入「急了」二字。高鶚真不知是怎麼一回事,總不能把握到黛玉的性格,以為她一來就要揎拳捲袖地打上一架的樣子。他似乎全沒有過小兒女鬥口的經驗,如果高鶚年青時,家庭環境是如此,那只好「無怪」了;因而下面黛玉所說的話中.開頭的「二哥哥」三字,就為高鴿抹去。根據曹雪芹後面描寫過黛玉嘲笑湘雲把「二哥哥林姐姐」念成「愛哥哥」的一看,我們大概可以想像出這三個字出諸小兒女的聲口,是如何的嬌嫩,而高鶚一筆抹殺,點染出十足的戰爭狀態,我覺得這一種「忍心害理」, 實在是莫此為甚。
還有「寶玉心下慌了」一句,把「不知要怎樣」五字刪去,粗心得可惡。「你別告訴去」,改成「你好歹別告訴去」。這和前邊所說的理由相同,高鶚是把寶、黛兩人間的時常發生的小糾紛,看得太嚴重之故。
我為什麼要費了這許多事來校勘這些文字,對高鶴的文法加以討論呢?那理由除了有閒之外,還有就是實在太看不過高鶚的橫行無忌。依我的推測,高鶚的國語程度,只不過四十分左右,而妄想弄巧,其成拙也當然。不料這些功夫不太空費,在後四十回裡的幾段比較好的文字中對校了一下,再和普通甚至於下劣的一些文字比較,看那一些文字改動多些,結論是那些下劣的文字,幾乎沒有改動,而精彩的文字中,高鶚卻曾經大大的「潤色」了一下的。這在「寶蟾送酒」的一段裡看得最明顯。
第九十一回:「縱淫心寶蟾工設計,佈疑陣寶玉妄談禪」中(亞東本第五冊)第二頁:「只聽外面一個人說道:『二爺為什麼不吃酒吃果子就睡了?" ,吃酒的「吃」字改成「喝」字了。這正與前面瀟湘館一回中改「喫茶」為「喝茶」相同。高鶚既然心裡有了一個定義,凡是液體的東西,非用「喝」字不可,那麼在他自己續書時,似乎不大應該忽然用上了「吃」字,等到再版時才改正過來,只能說他是任筆的批改曹氏的原文如此的。
又下面一段「怎麼這樣早就起來了?」 「樣」字改為「麼」字。「這也罷了上倒是他們惱了,素性死了心,也省得來纏!」(按汪原放原來的標點,在「惱了」下面加一個驚歎號.作一句讀,大誤;應當是個分句、聯了直讀,才有力)「省得來纏」改為「省了來纏」,這兩處的改動,全是對話裡的不十分重要的地方,不過一經改動,語氣即因之而易,觀乎高鶚之喜歡掉京腔,也應該是刪動了原文的。下面同回第四頁末一行:
只見金桂問道:「你拿東西去,有人碰見麼?」寶蟾道:「沒有。」「二爺也沒問你什麼?」寶蟾道:「也沒有。」
亞東本在「二爺也沒問你什麼」句上添「金桂道」三字。推想此處實應有此三字,而原本無,或許是雪芹本來用了省略法,因為這兒是金桂之問,很是顯然。活字本在此句之旁,有夾批云「此句全桂問也」六字,這可以證明程甲本是原來沒有的。如果是高鶚原作,不該如此疏忽,這更可以證明這一回的傳鈔之跡。
又下面一大段中改動的也頗多(此節系亞東本原形): 金桂因一夜不曾睡,也想不出個法子來,只得回想道:「若作此事,別人可瞞,寶蟾如何能瞞?不如分惠於他,他自然沒的說了。況我又不能自去,少不得要他作腳,索性和他商量個穩便主義。」因帶笑說道:「你看二爺倒底是個怎麼樣的個人?」寶蟾道:「倒像是個糊塗人。」原本「不如分惠… … 」句在「如」下有「我」字。「他自然沒的說了」原文作「他自然沒有不盡心的」。「索性和他… … 」原本作「倒不如和他… … 」, 「倒像是個糊塗人」原本無「是」字。這些改動於原來句意都有移動,除非是高鶚覺得曹雪芹的原文不通,所以改上一下之外,似乎不能解釋作他自己在再版時忽然意見變動。緊接有一句「你如何說起爺們來了?」改為「你怎麼糟蹋起爺們來了?' 原句是有些「不通俗」的,一經改動,就變成京話,而且語氣也重了。下面有一句「你這些話向我說」,改「向」字作「和」字,也是改通常字為方言字。在小小一段之中,有這麼許多改動,而且都是高鶚在施展他「藍青官話」的拿手好戲,所以不能不使我疑心這一段文字的原文,實在是曹雪芹當日零碎的一段殘稿,為高鶚所剪裁改動而插入了後四十回的。如果是他自己的原作,他絕不會有工夫再加刪改,因為他覺得自已的語言技術,實在己經可以說是好極了。這些不是空話,看後四十回中其它凡劣部分的毫無若是的刪動可知。
《紅樓夢》二百年來成為家喻戶曉的作品,無問南北,當然是因為它的情節的好。但是另外一方面語言的漂亮,似乎是非道地北方人無從領略。這在看小說專重故事的人們聽來,自然要以為是迂闊之談,其實大有不然,這些讀者不免有些像如入寶山空手回,大大有些失算的。如果真真想作文藝的鑒賞,或研究語言,如黎錦熙先生的從事「巴漫解」那樣的工作,這一部大書是應該仔細玩味的。而且即如自命為北平語專家的高蘭墅,也不免看拗了句法,鬧出前後大相反的笑話來。這裡更可看出這並不是一種細事,可以一筆抹殺者也。而同時我的對《紅樓》的反覆吟味,有若老先生們搖頭晃腦地在讀韓退之的古文,也可以得到很好的辯解了。《胡適論學近著》中,《跋乾隆庚辰本脂硯齋重評石頭記鈔本》 一文的末尾有凡句話:「我盼望將來有人肯費點功夫.用石印戚本作底子,把這本的異文完全校記出來。」我覺得這是很應該作的工作,在文學鑒賞上、考證上、語言學上都有不小的意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