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紅樓夢的對話

與紅樓夢的對話

與紅樓夢的對話

紅樓評論

金聖歎筆下之奇書.才子書,值得大呼其妙、妙、妙者,《紅樓夢》 應算上一部。可惜《紅樓夢》如程偉元序中所謂「不脛而走者矣」時,金聖歎已經「痛快痛快」的殺頭而死。然而《紅樓夢》雖無此「錦心繡口才子」的大評,卻仍不失為一部好書。但小說中,《西遊記》、《水滸傳》、《 儒林外史》,我最喜歡,《紅樓夢》,我也是最為喜歡,因這幾部書各擅其妙故。而我尤其喜歡的是《 儒林外史》 與《 紅樓夢》兩書。至於《三國演義》,我討厭那些「關公」「關某』」的稱呼,——太過於「關聖帝君」氣味了(這「關聖帝君」不消說還是這部書造成的),而「孔明先生」也不該把來糟蹋得草頭軍師之狀可掬。《金瓶梅》 得太大的刪削,我以為那些所謂「淫穢」的部分倒不必定要刪,那些大開筵宴的部分必須大刪特刪。光是擺酒就擺出一個「員外」來了麼,何許子之不憚煩也。

這野馬跑的一遠,寫《〈紅樓夢〉的對話》而來泛論舊小說,頗近於編《屈原》 的史劇而大作其白話文《 橘頌》和《 伯夷叔齊論》,自己實在不好意思「甚感愉快」,於是下文就得言歸正傳。

《紅樓夢》 並不鄭重其事的安排下一個大場面用全力去寫一個人物,而只是零零碎碎的寫寶玉,寫黛玉,寫寶釵諸人。同一個時間,同一個空間一有機會,就寫一筆鳳姐的精明能幹惡毒潑辣,一有機會,就寫一筆黛玉的口舌尖刻情意綿綿,一有機會,就寫一筆寶玉對於水做的女兒們之體貼入微愛護備至。而全書四百餘人中,有一大部分就在這些零碎介紹中加深加濃,終於在讀者印象中活生生了。這和《水滸傳》之寫人物適得其反。《水滸傳》寫人物,總是連續的用好幾個回目來對付。武松、魯智深、史進、林沖,何莫不然。作者用全力寫魯智深時,魯智深是活生生的,過此以往,便成為襯托別的英雄好漢們的附屬工具,少有生氣,甚至變為陳死人了。這恐怕也有例外,我記不清爽,因手頭沒有《水滸傳》。但無論如何,數不到智多星吳用,吳用只是一個草頭軍師的類型,不是人物典型。

《 紅樓夢》 ,手頭也沒有這部書,此刻算是借了一部來,卻也沒有多多翻尋。只就記憶所及,按圖索旗,舉出《紅樓夢》 對於人物描寫最討好的一些片段,- 這就是現在所擬談到的「對話」。而《紅樓夢》的精華.也就是那些對話,猶之《儒林外史》的精華是人物動作的描寫一樣的各有千秋(內容方面這裡不說)。

大家都說《 儒林外史》 只是許多短篇拼湊攏來的,我於此說並無異議。然如就描寫人物性格說.《水滸傳》 亦只能拆散開來作為若干短篇,此意大約會有人舉手贊成,甚至已有人說過也未可知。只有《紅樓夢》,無論就主題的表現論,就題材的發展論,或就人物的描寫論,都是有機的,打成一片的。《紅樓夢》第八十回以下,據說是高鶚續書。拿八十回後的黛玉之死,跟八十回中的晴雯之死相比,在寫他人的反應和環境氛圍,相差何捨霄壤,這便足以判定續書的說法之非誣。可是這並不會十足妨礙後四十回與前八十回應觸的有機性,因高鶚續書時曾經煞費經營,此點請參看俞平伯先生的《紅樓夢辨》。

評《紅樓夢》者,有護花主人、明齋主人、太平閒人及蝶蘿仙史諸人。他們的評語,宜脫略掉那些刻舟求劍、膠柱鼓瑟的屁話。雖說這些屁話還從《紅樓夢》 一書中之「甄士隱」「賈寶玉」而來。比方「劉老老會鳳姐,忽插入賈蓉借屏一段,是村『牛』會趨『奉』, 「憑』仗借『容』意」之類(第六回)。再如「譏失教也」的迂腐之論,也與《紅樓夢》風馬牛。去掉這些,則多有論得甚好的地方。關於《紅樓夢》的對話,他們亦已指出其妙處。這裡一一抄出,暫作一下文抄公,所抄均見石印本卷首。

書中多有說話衝口而出,或幾句說話只說一二句,或一句說話只說兩三字,便嚥住不說。其中或有忌諱不忍出口,或有隱情不便明說,故用(縮句法)嚥住,最是描神之筆。(護花主人總評。按:這一節並不重要。而四十二回黛玉說到「又要- 」兩字時.便嚥住了,不在此兩個「或有」項下。)

《石頭記》 一書,膾炙人口,而閱者各有取得。…… 或愛在描寫口吻,一一逼肖……(明齋主人說評)。

所引俗語,一經運用,閣不入妙。(同上)

《石頭記》 人甚多,事甚雜,乃以家常之說話,抒各種之性情。(同上)

書中多有俗諺巧語,皆道地北語京語,不雜他處方言。〔 太平閒人《 石頭記讀法》)

這裡.他們提及《紅樓夢》 對話的成分,是京語,家常說話,俗語而技術方面,或則「描寫口吻,一一逼肖」,或則「一經運用,閣不入妙」。終於就在家常說話中.抒寫出各種性情來。但還有一點,他們沒有舉出,我這裡不妨「遇缺即補」.然而又得抄書。

我在巴爾扎克的小說《鼓皮》中,讀到描寫銀行家的宴會的地方.完全駭住了。差不多有二十個人,鬧轟轟的嘈雜著,同時說話,我好像聽見各式各樣的聲音。而且最重要的一點是巴爾扎克並沒有描寫一個聚集在銀行家家中的客人的面影姿態,可是我卻覺得不但實際在耳朵中聽見誰怎樣地說話,而且那些人們的眼波、笑影,以至於一舉一動,都好像歷歷在目。(高爾基:《我的文學修養》〕

《紅樓夢》 用言語描寫人物的技術,把許多人的面影姿態從對話裡透得活靈活現的技術,也就有這種高度的成功。《 紅樓夢》 不太寫人物的面影姿態,即寫也不怎麼對讀者有用。卻在對話中.把人物的「眼波、笑影,以至於一舉一動」,都顯現出來了。

空言無補,還是舉證。

第三回林黛玉才進榮國府,和賈母談話時—— :

一語未休,只聽後院中有笑聲說:「我來遲了,不曾迎接遠客。」

這鳳辣子的口吻、性情、眼波、笑影、面影、姿態,和她在榮國府的身份地位,是不是完全從這幾句話裡透露出來了。後來她抹眼淚叫賈母止住,又是:

這熙鳳聽了,忙轉悲為喜道:「正是呢,我一見了妹妹,一心都在她身上,又是喜歡,丈是傷心,竟忘記了老祖宗,該打該打。」

這就使我們對王熙鳳的印象更其加深加濃了。子此,我們試拿這些對話跟那些面影姿態的描寫對照一下,究竟誰最生動。看怎樣寫鳳姐這人的姿態面影:

只見一群媳婦丫環擁著一個麗人,從後房進來。這個人打扮與姑娘不同,彩繡輝煌,恍若神仙妃子。頭上戴著八寶金絲攢珠髻,縮著朝陽五鳳攢珠釵,頂上戴著赤金盤龍纓絡圈。身上穿著鏤金百蝶穿花大紅雲霞窄背襖,外罩五彩刻絲石青銀鼠褂.下著翡翠撒花洋縐裙。一雙丹鳳三角眼,兩彎柳葉掉梢眉。身最苗條,體格風騷,粉面含春威不露,丹唇未啟笑先聞。〔第三回)

啊,一大段一大段,給我們的形象縱其極也還是個平面的王熙鳳。本來那些裝束於我小輩今人有「隔世」之歎,自不如旗袍絲襪高跟鞋那麼來得親切,然光是這麼死板板的敘述出來終於是無濟於事,何況夾七夾八的還來了些空洞的主觀的斷語,什麼「體格風騷」「粉面含春威不露」之類。如此等類的大段文章,我平常讀《紅樓夢》的時候,總是跳過去不看。可是僅僅寥寥幾句對話,就把王熙鳳起死回生。不僅王熙鳳是致命在姿態與裝束等等的敘述上,而由對話負責起死回生。徐如寶玉諸人,滔滔者皆是如此。寶玉「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曉之花。……鼻如懸膽,眼若秋波。」於我們有幾何印象?但如第十九回,寶玉撞破了茗煙和萬兒的好事,對萬兒,寶玉跺腳道:「還不快跑!」對茗煙之不曉得萬兒的確當歲數,寶玉道:「連她的歲數也不問問,別的越發不知了,可見她白認得你了,可憐可憐。」這才是一個活的寶玉。焦大,第七回並沒有寫他穿的什麼,臉如什麼,眉如什麼,然而從他的大罵聲中,「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 「爬灰的爬灰,養小叔子的養小叔子,」從而,我們可以看得出焦大的面影姿態來。

呆霸王薛蟠,在夏金桂撒潑.弄得天下大亂,母親生氣時,他又不好打,又不好勸,又不好央告.只是哎聲歎氣,抱怨說道:「運氣不好!」這「運氣不好」一句話,方是時也.於薛蟠那位大爺真是適如其分。

薛寶琴在我們的印象中,顯得非常模糊,甚至不能說是「若存若亡」,簡直不留痕跡。然而她出場時頗為聲勢浩大,像個很重要的腳色。形象之所以模糊,其故蓋在薛寶琴說話太少,而這很少的說話中,又只是些「老太太找了這一件給我的」, 「怪醃磺的」。(均見四十九回)實在無關宏旨。這可謂之為雷聲大雨點小,是《 紅樓夢》寫對話失敗的地方,也就是寫人失敗的一個。(尚有李紈,李紈也是若無其人)因為《紅樓夢》盡有人說話少而成功大的,如上文所說的焦大,和惜春之流是。惜春在七十回中說了些賭氣的話,單只看這麼些話,她那小姑娘孩子氣的整扭勁兒.就傳神阿睹了。《紅樓夢》那些具有個性的對話.我們可以聞聲知人,無須乎提名道姓的。「今兒得罪我的事小,倘若明兒寶姑娘來,- 什麼貝姑娘來,也得罪了,事情豈不大了。」「好姐姐,你要生氣,只管在這裡生吧,見了老太太、太太,可放和氣些,若不這樣,你就要挨罵了。」 ,俗語道:『瘦死的駱駝比馬還大些』,憑它怎樣,你老拔一根寒毛,比我們的腰還粗呢。」諸如此類,我們可以一一指出說話的是什麼人來的。

《水滸傳》—— 又是《水滸傳》 !- 除了幾個重要角色,各個賦予一種性格之外,其他諸天是地煞,只各個賦予一點跑腿寫字打石子之類的本事。而《紅樓夢》乃不然,男男女女,上上下下,諸色人等,都各個賦予一種性格。人物的各種性格之特徵、矛盾、轉變,或發展,都交代給那些對話來理落。因為「描寫口吻,一一逼肖。」「運用俗語,圖不入妙。」「以家常說話,抒各種性情。」所以讀者對個中人物,舉凡癡男怨女,浪子淫娃,清客頑童,嬌婢憨僕,老太太,少奶奶,與夫公子哥兒,一一跳躍出來。《水滸傳》寫的尚不脫「故事」胎子,叫人物跟著故事跑。《紅樓夢》寫的才是人物、情節都從人物性格上發出來。有些專寫故事的書,記不鮮明才能夠再看下去,《紅樓夢》 越記得鮮明越想多看幾遍,直到把那些對話記得滾瓜爛熟還不會滿足。

不過,我得補充一下。傻大姐似不甚重要,但於大觀園的盛衰是一大關鍵。這傢伙傻里傻氣.而傻勁之令人一見不忘者,倒不是幾句對話的描寫之功,而是動作的描寫之功。林黛玉說出來的,多有尖利話兒,心裡方面才見其情癡意真。傻大姐的動作描寫,黛玉的心裡描寫,是《紅樓夢》作者的聰明能幹無所不可處。而這種聰明能幹無所不可,施之於他人者,也還是不少概見,這多多少少幫助了對話描寫的生動。

這一冊大部頭的好書,叫人愛不忍釋卻又不是以「故事」之曲折叫人「拍案驚奇」的好書。單就藝術方面說,己是古今中外少見的一部特出的作品。可惜臥病月餘,才始痊可,不能久坐,又因這說的是「紅學」,時下似不宜多嘴。所以,對這樣一部好書,不能仔仔細細清清爽爽的好好鑽研,唉,這真是- 運氣不好!

   一九四二、五、二二,於邵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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