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匪:也從賈母說起
我也從紅樓夢說起吧。
在紅樓夢裡,與其說賈母是賈府地位極高的權威,不如用一個泥塑木胎的偶像來形容更為貼切。在和賈母同輩的人物都相繼去世後,賈母才被作為一個輝煌時代的象徵而供奉了起來。在這個封建大宗族裡,賈母也只能在綱常名教的體制束縛內,行使著她有限的「權威」。正如關關所說,寶黛的悲劇命運,也不是賈母所能主宰的,賈母能作主的,大概也只有那個「離了她飯也吃不下」的鴛鴦了,而鴛鴦在賈母死後就上吊了,這大概不僅僅因為要殉主吧?其實早在四十六回裡平兒就道出了原委,「你還跟了老太太一輩子不成,總要出來的,還不早晚落在他手裡。」藉著鴛鴦的上吊,又點出了「蓉大奶奶」秦可卿的死,當然這是題外話了。
由此可見,雖然最終是由賈母拍板決定金玉良緣,但寶黛愛情悲劇的造成,除了可以歸結到那個「名教」制度,剩下的原因就是黛玉孤高癡情的品性了,或者說是緣於黛玉的價值觀。黛玉在父母雙亡後寄居賈府,身世和所處的地位,造就了她憂鬱敏感、孤芳自賞的性格。她和寶玉的定情,三十回裡有這一段,「黛玉道:『我死了呢?』寶玉道:『你死了,我做和尚。』黛玉一聞此言,登時把臉放下來」,至此,兩人可以說是彼此相知了,而後在三十二回裡這樣描述道,「寶玉又說:『林妹妹不說這些混賬話;要說這話,我也和他生分了!』黛玉聽了這話,不覺又驚又喜,又悲又歎。所喜者:果然自己眼力不錯,素日認他是個知己,果然是個知己……」。由此可見,黛玉對愛情的追求充滿了理想主義,和寶玉也是惺惺相惜的。試想一下,若寶玉是個如賈璉等的「混濁之物」,黛玉還會對其情有獨鍾嗎?在紅樓一書中,有很多寶玉和林妹妹可能佳偶玉成的說法,直到八十回後,襲人還以為黛玉會成為寶二奶奶,並以尤二被鳳姐逼死一事來探林黛玉的口風,而此時林妹妹的「不是東風壓倒西風,就是西風壓倒東風」之說,也充份說明黛玉對情的態度,不過她在明白了襲人的意思後還這麼「威脅」,確實是不如寶釵的「婦德」了。而也正是由於黛玉的這樣為禮教所難容的性格,注定了她「莫怨東風當自嗟」,「一杯(木旁換手旁,音bo)淨土掩風流」的結局。雖然木石前盟最終以「心事終虛化」結束,然而同寶釵「長夜青燈了殘生」的結局相比,林妹妹「質本潔來還潔去,不教污淖陷渠溝。」,又何嘗不是一種幸運?是不是可以這樣說,即便當上了「寶二奶奶」,寶釵又何曾贏得黛玉什麼呢?
少時讀紅樓,猶憐黛玉,至黛玉死而不再讀余篇,可恨高鶚之筆,沒有讓寶玉步黛後塵同去。雖然高鶚是循著「作和尚」的前讖續的,可隱隱總覺得這是一大敗筆,是對神聖愛情的褻瀆。待年紀稍長,經歷了些世情後再讀,則頗有些感慨起寶釵的運命了,曾想若是黛玉真愛寶玉,那黛玉又為何不能委屈而事,以求完美之結局呢?難道真的要逾越了內心那世俗的羈絆,才會有真正的幸福?曹雪芹寫出了如此宿命的悲劇,若要評這世上至情絕癡之人,怕是非他莫屬了,「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都雲作者癡,誰解其中味?」,真是誰解其中味啊!於是再細細想一想,不正是由於黛玉這種質本高潔的秉性,充滿理想的追求才凸現寶黛之情的高潔和可貴嗎?我們是不是可以說,寶釵和黛玉是兩種截然不同的生活態度和理念追求的選擇,寶釵是世俗的,而黛玉則是精神的,她們的悲劇也正源自於此。寶釵的追求已然近在咫尺而未實現(寶玉中舉後出家),她的悲哀在於她愛的是寶玉。黛玉則在棒打鴛鴦後鬱鬱而死,她的悲哀在於無法擺脫內心的禮教枷鎖,無法踐踏自己的孤高而與世同濁。
古希臘哲學家巴門尼德將他看到的世界分成了兩半,一半稱為積極,另一半稱為消極,這兩半是平行的,永遠不會相交,但又是對立的,互相影響作用著對方。如果用此來比喻釵黛的話,是不是可以說寶釵是積極的那一面或者說積極的那面多一點,而黛玉則代表著消極的那一面呢。
西賽羅說,研究哲學是為了「學習死亡」,為了「坦然地面對死亡的恐懼」,而斯賓諾薩則認為,真正的哲學家只會把智慧用於生的沉思,而不是死的憂慮。那麼研究哲學是為了什麼,到底要是研究怎樣死還是怎樣活呢?其實這很簡單,記得加繆說過,「自殺是唯一嚴肅的哲學命題」,為什麼這樣說呢,因為哲學要回答的問題之一就是「人活著有沒有價值?」。這麼看來,學習死亡的哲學其實就是要讓你懂得如何活,而回答了如何活得好的問題,也就解決了怎麼死的問題。所以說,無論是生還是死,連續還是中斷,積極還是消極,永遠只是都只是存在後的一種繼續。
由此再來看寶釵、黛玉,以及紅樓夢裡的每個女子,每個人物,乃至現實生活中你身邊的每一個人。每個人的出身、成長和經歷各自不同,於是秉性、脾氣、品德也會五花八門。一部紅樓人物無數,好就好在皆為活生生的凡身肉體,能讓人們在其中找到自己的影子。鳳姐的狠辣與幹練、顰兒癡情與善妒不正是人相輔相成的兩個方面嗎?世界永遠是分裂的,二元對立的,就像精神與物質永遠是兩條不相交的平行線一樣。
於是,我又想到了顧准。
顧準是一個理想的不懈追求者,如果可以用黛玉來形容他的話,那麼錢鍾書就是寶釵路線了。顧准的對生活的追求和態度對現實來說,永遠是消極的,是對現實的消解和融化;而錢鍾書對現實來說則是積極的。
顧准的一生充滿了艱難坎坷,尤其從52年開始。有人說,假如顧準能得到從容的學院生活,將會取得更大的學術成就,留給後人也許是更多的學術遺產,而不是人格遺產。然而,「獨立的人格、早年的追求、革命的體驗、從政的經歷、淵博的學識和煉獄的苦難共同造就了顧准的思想產生、形成的背景和條件」。誰都不希望看到人為地製造苦難,可是「思想使人苦難,苦難使人思想」畢竟是我們這50年來一個無法迴避的事實。下面就讓我們來回顧顧准對歷史和現實的思考後的足跡:
(中略)
如果說,林黛玉是一個愛情的求道者,那麼,顧准就是一個真理的求道者。他為了堅持自己獨立的思想而置任何世俗幸福的追求於不顧(他的妻子被迫與他離婚,子女與他斷絕關係到他死也不願去探望他),他可以說是一個點燃新時代思想之火的普羅米休斯。
對過去歷史的反思,決不是顧准們,錢鍾書們,抑或余秋雨們的事,而是我們這個民族的每一分子永遠需要記住的事。美國人反思南北戰爭,直到現在還在反思,正是由於這種反思,才使美國在本世紀上半葉給歐洲帶來災難的大蕭條中,避免了內戰的發生。魯迅先生曾問自己:娜拉出走以後怎麼辦?我們也要不停問我們自己:文革以後怎麼辦?
二十世紀是一個重新拾回人性價值和人文精神的時代,在如流水般過去的歲月裡,我們得以重建了自己的價值標桿和尺度。社會主義、資本主義等等或許都將隨著這個新世紀的到來而徹底地變成歷史名詞,我們衷心的祝願在不遠的未來,林黛玉們的愛情悲劇不會再重演,薛寶釵們也不用再費盡心機、小心翼翼地追求自己的幸福了,而我們的社會再不出現顧准這樣有著「時窮節乃見」這種看似可貴實則可悲的精神的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