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其實黛玉也可以很世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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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樓評論

他眼看紅樓之六[轉帖]其實黛玉也可以很世故(作者:雍容)

其實黛玉也可以很世故(作者:雍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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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常常感慨當代社會思想「進步」太明顯了,凡事都喜歡單刀直入,毫不含蓄,痛快固然痛快,卻也把古典情懷之美破壞殆盡。不要說是古典作品了,即使現代名家的經典之作,於我們也漸漸隔膜。比如有人批評楊絳《洗澡》的男女主人公虛偽。大約在他們眼裡,這本書主題也和時下婚外戀影視片「一聲歎息」之類差不多。所以最好是愛了就上床,下床就離婚,打破一個舊世界,建設一個新世界,才算勇敢,來那麼多扭扭捏捏做什麼?又比如有人說《金瓶梅》才是偉大作品,《紅樓夢》只算言情讀物,因為後者傷春悲秋太小市民了。甚或至於說《鹿鼎記》比紅樓夢還偉大。種種奇談,不一而足。我只能說,社會的審美情趣,整個變了。除了商業社會使我們赤裸裸的崇尚功利,還有一個原因,是文化層的斷裂,傳統的失落,使暴民和小市民文學大行其道,貴族精神已然成為一種遙遠的不可復見的東西。

請不要誤解「貴族精神」一詞。不是身為貴族就具有貴族精神了,或者有錢有閒者才配有貴族精神。比如《浮生六記》和《影梅庵憶語》,前者是市民階層的生活寫照,後者是貴族階層的生活寫照,可是二者流露出來的精神氣質,我以為前者是貴族的,後者才是市民的??或者說,小資的。

在紅樓夢的評論中,有一個無法迴避的話題,就是對寶釵和黛玉的褒貶。我多次提到,紅樓夢問世之後,百餘年間,雖然有很多人說著黛玉的不好,但是絕大多數的讀者,都是鍾愛黛玉的,包括那些指出她的缺點的人。到今天,情況倒了過來,越來越多人表示,不喜歡黛玉這個「麻煩」的女孩子。選擇愛人,他們寧可要襲人。就好像金庸武俠小說的女主人公,最受歡迎的是雙兒和小昭??只懂得欣賞女奴的人,無論如何也不會是精神上的貴族的。

我不得不又費力解釋一下「女奴」這個詞,它不只是用來形容身份的。比如,同樣是小姐,探春的氣質是貴族的,迎春的氣質是女奴的;同樣是丫環,紫鵑的氣質是貴族的,襲人的氣質是女奴的。我以為紫鵑的貴族氣質,毫不遜色於黛玉。

在我們把寶釵和黛玉來做比較的時候,請先記住一個大的前提。紅樓夢的主旨,是懷金悼玉。它所描繪的,是青春與美的毀滅,千紅一哭,萬艷同悲。每一個年輕女孩子,都是它悲悼的對象,無論她們存在什麼樣的缺陷,也不會抹掉她們的美麗。她們都是「水做的骨肉」,和「泥做的骨肉」「濁臭逼人」的成人的、男性的世界對立的。很多紅樓夢中的人物,都不能用非黑即白的階級鬥爭眼光來看待。

所以不要把寶釵簡單視為一個入侵者,木石前盟的破壞者。雪芹在第一回就開宗明義,把本書和那些「滿紙潘安,子建,西子,文君,不過作者要寫出自己的那兩首情詩艷賦來,故假擬出男女二人名姓,又必旁出一小人其間撥亂,亦如劇中之小丑然」的「風月筆墨」區別開來,五十四回又借賈母之口,批判了一回「陳腐舊套」。要知道,如果寶釵只是個撥亂其間的跳樑小丑,又何以顯示寶黛愛情的可貴呢?

寶釵美嗎?美。和賈家三代不成器的男人敬、赦、政、珍、璉、蓉等比起來,和她的親哥哥薛蟠比起來,她是那樣高貴出塵。即使在一群出色的女孩子之間,她也是佼佼者。作者欣賞同情她嗎?是的。寶釵和黛玉一樣,是那些美麗、聰慧而不幸女孩子的代表,作者對她命運無限的悲憫。即使是伊甸園裡的蛇??襲人,作者心雖嚴冷,筆卻溫厚,絕不會把她寫成一個小丑來糟蹋她,何況是寶釵。

紅樓夢的筆墨是精細到「狡猾」的,作者往往不動聲色,慢慢寫去,把自己真實的見解隱藏起來,甚至是倒過來表述,如果讀者不是真的熱愛這本書,往往會被一些表面的語句迷惑。比如二十八回「羞籠紅麝串」寫道:「寶玉在旁看著雪白一段酥臂,不覺動了羨慕之心,暗暗想道:『這個膀子要長在林妹妹身上,或者還得摸一摸,偏生長在他身上。』我不知道別人讀這一段感覺如何,我初讀幾遍時,簡直恨得咬牙切齒,覺得太侮辱黛玉了,寶釵摸不得,黛玉卻摸得?黛玉在我們心目中是神仙姐姐,純然「靈」的,怎麼能和肉慾聯在一起?等到多讀了幾次,才漸漸明白,寶玉很自然的認為,黛玉就是自己將來的妻子。而對寶釵從來就沒有這想法;他對她豐美的艷羨,也是很自然的事情。再回過去看「意綿綿靜日玉生香」,單純明淨得叫人傷感。才感悟到寶玉對黛玉,是一種悠遠的感情,既是孩子式的、淘氣的,也是知己的、深沉的。無論愛什麼,喜歡什麼,他都很坦蕩。他的泛愛和專一併無矛盾。

雪芹寫起黛玉和寶釵,總是「雙峰並立,二水分流」,故意要騙人上當,又怕人上當。他的願望是達到了,早先的讀者上當的並不多,即使有同情弱者的緣故,更多是欣賞黛玉性情。然而雪芹無法想像,後來的讀者會用種種功利的眼光,來看待他最愛的黛玉,他心目中的百花之神。他的「騙術」成功了,地下有知,他將十分沮喪。

關於黛玉「小心眼」「尖刻」,總是被一而再再而三的提到。批駁的人很多了,但是罵她的人繼續罵。我覺得沒有必要重新來批駁一遍。我只想澄清另外一個誤解,就是黛玉「不會做人」,失去了長輩的愛憐,葬送了自己一生幸福。這又是典型的現代思維,喜歡什麼就一定要主動出擊,否則就是失敗和無能。我想說的是,其實黛玉也可以很世故,寶釵會的那套,她都會。只要她願意,即使她不能做得比寶釵更好,也不會比寶釵差太遠。

我們今天對「禮」的理解是「禮儀」「禮貌」,其實在古代社會中,「禮」的範圍和作用,遠超於此。它是和「刑」一樣,是國家法律的一部分,是貴族階層所必須遵守行為準則。「刑不上大夫,禮不下庶人」,因為「禮」是貴族階級的專利,平民階層是不配承受「禮」的,對付他們的是「刑」。

對抗「禮」的性質是非常嚴重的,等同於今天對抗法律。當然,統治階級不可能人人守「禮」,就好像我們今天號稱法制社會,總有特權者能凌駕法律之上。但是「禮」的確是具有約束力的,「禮」的真正破壞者往往躲藏在暗處,而公然挑戰「禮」的,一定會遭到本階層一致的懲罰。聖人眼中,「禮崩樂壞」十分可怕,那表示整個社會失去了倫常秩序、是非標準,是大崩潰的前兆。

「禮」本來是一種用來約束個人的行為、調劑本階層矛盾的東西。時間越長,它那些虛偽的、不近人情的部分就越發的顯示出來。可悲的是,明明是對抗人性、壓抑感情的東西,後代的儒家偏偏要把它宣揚為亙古存在的、與生具備的天性。「禮」往往與「心」相違背,卻要指「禮」就是「心」,「心」就是「禮」。也就是說,單單禮數無缺是不夠的,還得心悅誠服的去執行「禮」,帶著強烈的感情去執行「禮」。

比如,孝,其實是一種後天培養出來的行為準則,但是當晉代統治者號稱「以孝治天下」時,不孝可以輕而易舉成為殺人的罪名。嵇康被殺的表面理由就是他是「不孝」者的同黨。那時代的人,談話中別人不小心提起家諱(父、祖父名字),就要伏地大哭,哭得越哀痛越好,否則就被視為「不孝」。所以去做客時要很小心,事先打聽好對方家諱,免得主人和客人都尷尬。血親還可說,女子對公婆的「孝」要求更離譜。紀昀在《閱微草堂筆記》裡面甚至寫到一個「不孝」的少婦被罰到地獄受苦,因為她雖然忍受婆婆的虐待,枕席間卻對丈夫訴苦哭泣。再比如,男性公然聲稱「餓死事小,失節事大」,非但女子當以青春和生命來殉「所天」,還要數十年心如古井,一絲波瀾不起,才是最高境界。如果只為家境好、有子女而不改嫁,只能算一般般。這是怎樣一種虛偽而殘忍的「禮」呢?

寧國府書房裡面對聯「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即文章」,寶玉一見,就大喊「快出去,快出去!」,他對「人情世故」的厭惡,可見一斑。可悲的是,這恰恰是他生存在這個階層必需的技能。於是,他成了「天下無能第一,古今不肖無雙」。

三十七回,借秋紋之口說出??

我們寶二爺說聲孝心一動,也孝敬到二十分。因那日見園裡桂花,折了兩枝,原是自己要插瓶的,忽然想起來說,這是自己園裡的才開的新鮮花,不敢自己先頑,巴巴的把那一對瓶拿下來,親自灌水插好了,叫個人拿著,親自送一瓶進老太太,又進一瓶與太太。誰知他孝心一動,連跟的人都得了福了。可巧那日是我拿去的。老太太見了這樣,喜的無可無不可,見人就說:『到底是寶玉孝順我,連一枝花兒也想的到。別人還只抱怨我疼他。』你們知道,老太太素日不大同我說話的,有些不入他老人家的眼的。那日竟叫人拿幾百錢給我,說我可憐見的,生的單柔。這可是再想不到的福氣。幾百錢是小事,難得這個臉面。及至到了太太那裡,太太正和二奶奶、趙姨奶奶、周姨奶奶好些人翻箱子,找太太當日年輕的顏色衣裳,不知給那一個。一見了,連衣裳也不找了,且看花兒。又有二奶奶在旁邊湊趣兒,誇寶玉又是怎麼孝敬,又是怎樣知好歹,有的沒的說了兩車話。當著眾人,太太自為又增了光,堵了眾人的嘴。太太越發喜歡了。

寶玉「孝心一動」,竟然在家裡引起如此轟動,幾枝花兒,能讓老太太「喜得無可無不可」,讓太太「增了光,堵了眾人的嘴」,這恰恰證明了寶玉平時沒在討好長輩上下功夫。他做的一切出於「心」而不是出於「禮」。可是這種「心血來潮」,並不是封建大家庭真正需要的,他們需要的是長期、規範地執行「禮」。

五十七回,甄家女人來賈府,見到寶玉??

四人笑道:「如今看來,模樣是一樣。據老太太說,淘氣也一樣。我們看來,這位哥兒性情卻比我們的好些。」賈母忙問:「怎見得?」四人笑道:「方纔我們拉哥兒的手說話便知。我們那一個只說我們糊塗,慢說拉手,他的東西我們略動一動也不依。所使喚的人都是女孩子們。」四人未說完,李紈姊妹等禁不住都失聲笑出來。賈母也笑道:「我們這會子也打發人去見了你們寶玉,若拉他的手,他也自然勉強忍耐一時。可知你我這樣人家的孩子們,憑他們有什麼刁鑽古怪的毛病兒,見了外人,必是要還出正經禮數來的。若他不還正經禮數,也斷不容他刁鑽去了。就是大人溺愛的,是他一則生的得人意,二則見人禮數竟比大人行出來的不錯,使人見了可愛可憐,背地裡所以才縱他一點子。若一味他只管沒裡沒外,不與大人爭光,憑他生的怎樣,也是該打死的。」

慈愛的老太太,對她最鍾愛的孫兒,竟說出失禮「也是該打死」,雖然有點場面話成分,卻是真實的想法:其餘小節出錯也罷,「禮」的大是大非問題不容含糊。這也是她試圖再次向周圍的人解釋她對寶玉「不合理」的溺愛??寶玉固然淘氣,並不曾真的破壞遊戲規則。

第三十三回,賈政為什麼毫無父子之情,把寶玉往死裡打?因為他驚覺這個「逆子」是「禮」的挑釁者,將來可能會給整個家族帶來極大禍患。相比之下,賈璉等人饞嘴貓兒偷腥,反而不算什麼。

寶釵做人的高妙之處在那裡?不僅在於她不折不扣的執行了「禮」,而且在於她讓「禮」顯得溫情脈脈。鳳姐會做人嗎?會。她隨時能把老祖宗逗的哈哈大笑,處在尷尬的境地時也能游刃有餘,這是很高超的本領。可是她的手腕還是被人看出來,還是到處樹敵,所以並非最高境界。最高境界是寶釵。她籠絡人能使對方毫無察覺,如坐春風,只有感激和敬佩的份。你甚至不能指責她虛偽,因為她做人的技術甚至已經融入生命本能,連她自己都分不清楚了。大道無形大音稀聲,這是寶釵最厲害的地方,也是她最使我們打寒戰的地方??她還像個十餘歲的女孩子嗎?

那麼黛玉呢?我們不要忘記,「禮」這種東西,對貴族之家的孩子來說,是自幼訓練有素的,女孩子尤其嚴格,黛玉也不例外。

第三回,黛玉進賈府,隨邢夫人去見賈赦。賈赦忙著尋歡作樂,不願意見她,叫人出來說了番冠冕堂皇的話,試看黛玉的反應??

黛玉忙站起來,一一聽了。再坐一刻,便告辭。邢夫人苦留吃過晚飯去,黛玉笑回道:「舅母愛惜賜飯,原不應辭,只是還要過去拜見二舅舅,恐領了賜去不恭,異日再領,未為不可。望舅母容諒。」

她的表現十分得體,說話宛轉,很有技巧。

黛玉是七竅玲瓏的。也是這一回,賈母問黛玉讀了什麼書,黛玉道:「只剛念了《四書》。」黛玉又問姊妹們讀何書。賈母道:「讀的是什麼書,不過是認得兩個字,不是睜眼的瞎子罷了!」

從賈母的話裡面,黛玉立即醒悟到賈母對女孩子讀書的態度(我們從後文可以知道,探春等都飽讀詩書,不是什麼「認得兩個字」)。所以當寶玉問她「妹妹可曾讀書」時,黛玉就調整了自己的答案:「不曾讀,只上了一年學,些須認得幾個字。」

這是黛玉初進賈府的情形,這一年她才不到七歲(賈雨村教她讀書,她五歲,一年後,賈敏病逝,黛玉進京),已經如此伶俐。只是,她這樣做的動機,倒不是為了討好大人,而是她異常自尊敏感,怕別人說她缺乏教養的緣故。「因此步步留心,時時在意,不肯輕易多說一句話,多行一步路,惟恐被人恥笑了他去。」

等黛玉再次出場,讀者驚奇的發現,她的小心不見了,她開始長刺了,開始得罪人了。王蒙曾經說,大約是愛情鼓勵了她。這有道理。還有一個原因大約是,她對寄人籬下非常自憐,反而不肯小心翼翼的爭取最好生存。

第三十五回,寶玉挨打之後,黛玉從怡紅院出來後??

林黛玉還自立於花陰之下,遠遠的卻向怡紅院內望著,只見李宮裁、迎春、探春、惜春並各項人等都向怡紅院內去過之後,一起一起的散盡了,只不見鳳姐兒來,心裡自己盤算道:「如何他不來瞧寶玉?便是有事纏住了,他必定也是要來打個花胡哨,討老太太和太太的好兒才是。今兒這早晚不來,必有原故。」一面猜疑,一面抬頭再看時,只見花花簇簇一群人又向怡紅院內來了。定睛看時,只見賈母搭著鳳姐兒的手,後頭邢夫人王夫人跟著周姨娘並丫鬟媳婦等人都進院去了。

王熙鳳的花胡哨,如何瞞得了她呢?她如果要在長輩面前打花胡哨,難道不能嗎?

以黛玉的聰明,她什麼都看得破,也什麼都能做得好。她在長輩面前,從來不會真的缺了禮數。不是黛玉不守「禮」,而是她不肯在執行「禮」的時候,還像寶釵那樣表現出異常的熱情。換句話說,黛玉「不會做人」,非不能也,是不為也。她不耐煩,也不屑於這樣做。

這就是黛玉。她有最聰慧的頭腦和最單純的心靈。她一眼看穿大家族的種種「花胡哨」,但,即使她對寶釵滿懷醋意,寶釵勸了她一席話,她立即檢討自己,從此對寶釵掏心掏肺。她的柔弱多病,多愁善感,然而她詩意的生活著,為美而活著,為愛而活著。她的確尖刻,小心眼,有時候就是愛攻擊別人,但是知己如寶玉和紫鵑者,都願意擔待她。和她在一起,要煩惱,擔憂,受氣。但是,她是真人,是那株世外仙草。雪芹在她身上,抒寫著塵世中稀見的性靈之美,寄托對純真的人格的呼喚。

有人說寶釵的閨房,「雪洞一般,一色玩器全無,案上只有一個土定瓶中供著數枝菊花,並兩部書,茶奩茶杯而已。床上只吊著青紗帳幔,衾褥也十分樸素」,顯示了寶釵情趣高潔。這,牽涉到審美觀念的問題。第十七回,試才題對額,賈政帶著寶玉和一群清客在剛建好的省親別墅(大觀園)裡遊玩??

說著,引眾人步入茆堂,裡面紙窗木榻,富貴氣像一洗皆盡。賈政心中自是喜歡,卻瞅寶玉道:「此處如何?」眾人見問,都忙悄悄的推寶玉,教他說好。寶玉不聽人言,便應聲道:「不及『有鳳來儀』多矣。」賈政聽了道:「無知的蠢物!你只知朱樓畫棟,惡賴富麗為佳,那裡知道這清幽氣象。終是不讀書之過!」寶玉忙答道:「老爺教訓的固是,但古人常云『天然』二字,不知何意?」眾人見寶玉牛心,都怪他呆癡不改。今見問「天然」二字,眾人忙道:「別的都明白,為何連『天然』不知?『天然』者,天之自然而有,非人力之所成也。」寶玉道:「卻又來!此處置一田莊,分明見得人力穿鑿扭捏而成。遠無鄰村,近不負郭,背山山無脈,臨水水無源,高無隱寺之塔,下無通市之橋,峭然孤出,似非大觀。爭似先處有自然之理,得自然之氣,雖種竹引泉,亦不傷於穿鑿。古人云『天然圖畫』四字,正畏非其地而強為其地,非其山而強為其山,雖百般精而終不相宜……」未及說完,賈政氣的喝命:「叉出去!」

寶玉為什麼欣賞「有鳳來儀」(也就是後來黛玉居住的瀟湘館)而不是「杏簾在望」(後來李紈居住的稻香村)呢?賈政讚揚的「清幽氣象」是合乎正統的審美觀念。讀書人渴望功名利祿的同時,也總要扮演寄情山野,顯示高潔情懷。但是,大觀園這座富麗堂皇的園林中人造鄉村的「樸素」,本來就是可笑的。寶玉不客氣的指出了這一點。結果大受賈政憎惡。

寶釵,一個年輕的女孩子,她的閨房也成為她美德的展示廳。當然,對寶釵來說,「禮」已經融入生命了,不這樣反倒奇怪。不過讀者是否會覺得,她和她的房間一樣冒著寒氣?

那麼黛玉的房間是怎樣佈置的?書中從劉老老的眼中看去??

劉姥姥因見窗下案上設著筆硯,又見書架上磊著滿滿的書,劉姥姥道:「這必定是那位哥兒的書房了。」賈母笑指黛玉道:「這是我這外孫女兒的屋子。」劉姥姥留神打量了黛玉一番,方笑道:「這那像個小姐的繡房,竟比那上等的書房還好。」

劉姥姥又說:「……如今又見了這小屋子,更比大的越發齊整了。滿屋裡的東西都只好看,都不知叫什麼,我越看越捨不得離了這裡。」

黛玉愛書,她的屋子就像個書房。她並未曾刻意摒棄什麼玩物,該擺什麼就擺什麼。連劉老老都知道「好看」,比「大屋」(賈母居室)都好看(不要看輕這村嫗的話,在書裡,在曹雪芹的心目中,她都是很有份量的)。映著瀟湘館翠竹千竿,風吟細細,鳳尾森森,黛玉才是真正得天然之趣者。

黛玉的花籤詩是「莫怨東風當自嗟」,她有很多缺點,她最美的,是她的真,她的情。寶釵的花籤詩是「任是無情也動人」,她是個近乎完美的女人,惟一的缺點就是「無情」,可哪怕再無情,她也是「動人」的。寶玉因為她的一點無情而捨棄了她全部的動人,捨棄了眾人眼中完美的婚姻,用永遠的懷念來報答他塵世唯一知己,那為他把衰弱的生命裡所有的愛都化作淚水傾灑的女子,那三生石上他親手澆灌的絳珠仙草。即使在雪芹的時代,黛玉這樣高潔的人格也是一種理想。遺憾的是,在今天,僅僅作為理想都漸漸不被認同。如果不能理解寶玉和黛玉高貴的氣質,那麼的確,黛玉就是個只會哭哭啼啼的嬌小姐,寶玉就只是一個娘娘腔的貴公子,紅樓夢就只是一部庸俗的言情小說。

金瓶梅的受眾,永遠不能達到紅樓夢這樣廣泛。但是這絕不意味著金瓶梅是比紅樓夢更高深更偉大的作品,而恰恰證明了紅樓夢的成功。它讓不同層次的讀者都能夠從中找到自己需要的,它有著無窮無盡挖掘的可能。你拿它當言情小說來讀,它就是最美麗的言情小說;你拿它當政治小說來讀,它就是最尖銳的政治小說;你拿它當哲理小說來讀,它就是最深邃的哲理小說;你拿它當中國文化的入門書籍來讀,它就是最愉快的教材。甚至你拿它當菜譜來讀都無妨。少年讀紅樓是一種滋味,中年讀紅樓是一種滋味,待到老來讀紅樓,又是另外一種滋味。

試問,迄今為止,中國文學史上,是否還有一部像紅樓夢這樣的小說,給最普遍的讀者,在人生的每一個階段,以美的啟蒙,愛的教育,和詩的幻想呢?

我並不排斥暴民和市民文學,它們自然有它們存在的理由。然而一個社會只有暴民和市民文學是可怕的,一個社會喪失了貴族精神是可悲的。我們應該致力守護最後的精神家園,重建一種從容而優雅的詩意氛圍。

--金陵十二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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