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眉:斷送一生是此詩
前幾日有人問起「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這句詩的出處,倒動了我的心。
那會子起就想寫幾句這個極風流,卻又極落魄的詩人——劉希夷。
偏歎自己神思不到,筆力也不成。於是只是想,卻總擱著沒動。
可今天偶爾心念一起,倒突然有興致到十二分處,少不得厚著臉皮寫幾句,大家只當個笑話兒看罷。
紅樓夢第二回「賈夫人仙逝揚州城 冷子興演說榮國府 」裡,
雨村先生就著寶玉之性,對古往今來之人傑怪才逐一點評一番,真真言出令人心馳神蕩,喜之不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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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使男女偶秉此氣而生者,在上則不能成仁人君子,下亦不能為大凶大惡。
置之於萬萬人中,其聰俊靈秀之氣,則在萬萬人之上,其邪謬不近人情之態,又在萬萬人之下。
若生於公侯富貴之家,則為情癡情種,若生於詩書清貧之族,則為逸士高人,
縱再偶生於薄祚寒門,斷不能為走卒健僕,甘遭庸人驅制駕馭,必為奇優名倡。
如前代之許由、陶潛、阮籍、嵇康、劉伶、王謝二族、顧虎頭、
陳後主、唐明皇、宋徽宗、劉庭芝、溫飛卿、米南宮、石曼卿、柳耆卿、秦少游,
近日之倪雲林、唐伯虎、祝枝山,再如李龜年、黃幡綽、敬新磨、卓文君、紅拂、薛濤、崔鶯、朝雲之流。
此皆易地則同之人也。」
這一大串子人名裡頭,有一個「劉庭芝」,他其實就是前面提到的,劉希夷。
其實這名單上頭,許多人傑精怪,庭芝這個名字也就此淹沒,再不惹人注意的。
但若要細論起來,這人卻與紅樓一書,關係不淺。
劉希夷,一名庭芝,唐太宗高宗年間人。
此人每嘗與溫庭筠,米芾,柳永,唐寅等人相提並論,其人若何,也大約可畫的出來了。
少年時便有才名,美姿容,好談笑,善彈琵琶,又喜飲酒,落魄而不拘小節,真真一幅風流名士作派。
最善為從軍閨情提詩,落筆清麗,卻思之淒婉。
代表作除「從軍行」「採桑」「春日行歌」等之外,最為後人傳誦的,便是那一首「代悲白頭翁」。
那「年年歲歲」的千古名句,便出於此。
歷來才氣過人卻偏行為乖張的人,必是命短的,這劉希夷也沒逃過去。
他二十五歲上中的進士,卻二十八歲就死了。而死因更是蹊蹺不明,被人猜疑千古。
大半是說,他的生命就是斷送在一首詩上的。有人愛上了他的詩,求他轉讓,他不肯,於是便被殺了。
而禍端,也就是這一首「代悲白頭翁」。而再究根底,竟是那「年年歲歲」兩句。
更相傳,是他舅舅宋之問所謀。
傳說總是有趣的,而歷經了千年,卻也難辨其真假。不過茶餘飯後,供人一哂的用處。
只是細究起來,這典故卻有意味的緊。現錄全詩如下——
洛陽城東桃李花,飛來飛去落誰家。
洛陽女兒惜顏色,坐見落花長歎息。
今年花落顏色改,明年花開復誰在。
已見松柏摧為薪,更聞桑田變成海。
古人無復洛城東,今人還對落花風。
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
寄言全盛紅顏子,應憐半死白頭翁。
此翁白頭真可憐,伊昔紅顏美少年。
公子王孫芳樹下,清歌妙舞落花前。
光祿池台開錦繡,將軍樓閣畫神仙。
一朝臥病無相識,三春行樂在誰邊。
宛轉蛾眉能幾時,須臾鶴發亂如絲。
但看古來歌舞地,惟有黃昏鳥雀悲。
據傳當日他作詩之時,先出一聯「今年花落顏色改,明年花開復誰在」。自覺語音不祥,便要換兩句。
於是,又斟酌出了「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這一千古名聯。
後覺兩聯都好,丟了哪個也捨不得的,於是只道「不以文字禍福」寬自己的心罷了。便兩聯都留了下來。
卻萬萬沒想到,真真就斷送在了這兩句詩上。
正如《唐才子傳》裡所錄——「寸祿不沾,長懷頓挫,斯才高而見忌者也」。
小時候讀詩,只愛那詞藻淺近婉轉的。
真個不懂詩,套顰兒的話,見了淺近的就愛,再學不出來的。到今日尚且汗顏。
不過倒也因為這樣,愛上了這一首「代悲白頭翁」。
彼時其實已然開始略略涉獵紅樓了,不過還沒什麼感觸。
畢竟初讀紅樓的時候把大半精力都用在如何分爭清楚那些複雜的人物關係。
後來略長大些個,再細讀紅樓的時候,讀到士隱的「好了歌註解」,顰兒的「葬花吟」,心裡就是一動。
總覺這用詞,這意思,似曾相識似的。只偏想不起來。
那幾日倒把我困的寢食難安。腦子裡總轉著幾句詩文,千回百轉的。
後來倒也忘記是見了什麼,突然茅塞頓開。這許多處可不竟和「代悲白頭翁」如出一轍麼?
於是急急把幾段詩都錄出來,細細比照了看去。心裡之結終解。
再細細把詩文品讀一回,俱是絕妙的,倒喜的不知如何是好了。
且隨筆比對幾段。
——
洛陽城東桃李花,飛來飛去落誰家。
花謝花飛花滿天,紅消香斷有誰憐?
——
洛陽女兒惜顏色,坐見落花長歎息。
閨中女兒惜春暮,愁緒滿懷無釋處。
——
今年花落顏色改,明年花開復誰在。
桃李明年能再發,明年閨中知有誰?
——
宛轉蛾眉能幾時,須臾鶴發亂如絲。
明媚鮮妍能幾時,一朝飄泊難尋覓。
——
此翁白頭真可憐,伊昔紅顏美少年。
說什麼脂正濃,粉正香,如何兩鬢又成霜?
——
但看古來歌舞地,惟有黃昏鳥雀悲。
陋室空堂,當年笏滿床,
衰草枯楊,曾為歌舞場。
蛛絲兒結滿雕樑。綠紗今又糊在蓬窗上。
紅樓夢裡,香菱學詩時,曾有與瀟湘一番對話。提到化用古人之句。
彼時舉的是摩詰的「墟裡上孤煙」一處,化用了陶淵明「曖曖遠人村,依依墟裡煙」的例子。
而如今所見,曹公手段,又哪裡是那一個「上孤煙」的「上」字可以相提並論的?
這「白頭翁」化做「紅顏泣」,兩詩各具巧妙,都是千古絕唱。
一為盛唐之不羈雅士,一為靜土之多愁瀟湘。兩詩讀來,俱是令人銷魂……
而更一番有趣的,卻是這兩人的命運。
若說寶玉的「芙蓉女兒誄」實是顰兒的祭文,那這葬花一吟,卻又何嘗不是顰兒為自己所作的讖語?
一時感悟而吟出的句子,真真成日後錐心泣血之痛,生離死別之兆。
而那誄文中一改再改,最終而成的「茜紗窗下,我本多情,黃土隴中,卿何薄命」幾句,顰兒一見下心驚肉跳。
又與那因不祥之意而改的「今年花落顏色改,明年花開復誰在」,「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寄遇何其相似?
真真到此處,我也不忍再著一言的了……
罷,罷,斷送一生是此詩……
--金陵十二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