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重到花家
(三)重到花家
寶玉漸漸離開馮府四處流落的事,賈芸自然不久就聞知了。從街巷好不容易尋見了,拉回家裡。夫妻二人苦口相勸,說「侄兒目下也還養得起二叔了,如何還去受那罪苦?」寶玉答說:「早時咱府裡唱戲,演《繡襦記》,你們也是看過的。那鄭元和何等尊貴,也當了叫花子,每日打《蓮花落》,唱那『一年價才過,不覺又是一年價春啦也麼嗐嗐……』,我比他百不及一的,又值什麼?世上都不去當花子,那富家的飯可往哪兒施捨呢?多了我個新花子,也散散他們的財不是?」
賈芸、小紅聽了這話,又是笑,又是惜,心疼不忍,小紅忍著淚還是苦勸,「就住下吧,沒好的吃.也少受些風霜。」
寶玉歎一口氣。半晌說:「我知道你們的心。但只是你們要營生過活,侍奉老母,我悶在家裡不會做什麼,也難耐這寂寞,反成了你們的累。倒是讓我外頭走走舒暢些——橫豎也有些慣了,倒也不覺什麼的,你們放心就是。等大年夜,我一定來,咱們守歲擲骰子,可不是好?」
夫妻倆沒了法兒,只得依他,吃些東西,又自去了。
當下是臘月時節,轉眼到大年下,寶玉果然來了。手裡一卷紙,打開時,是幾張年畫:一張麻姑獻壽,是一位仙女旁有梅花鹿馱著整枝的大蟠桃,是給五嫂子的;一張喜鵲紅梅,給小紅。還有一大卷紅紙,看時已寫好了春聯、福字、橫披、迎照,十分齊全。小紅早把房屋門窗打扮得嶄新,又貼上了這些春聯,頓時加一倍紅火起來。寶玉說道:「在府裡過年雖也熱鬧氣派,倒不如這小院子更有味。」把貼不下的春聯紅福字又特意送給了鄰居倪二家去,倪二高興非常。
到大年夜,供上「天地三界十方萬靈真宰」的神紙,香煙彩燭,上香以後,彼此行了家禮,寶玉也給五嫂子磕了頭。賈芸便問寶玉要些什麼自己喜歡的?寶玉見糖果點心年味小食已擺了很多,便說:「給我一個小香爐,與一支紅蠟,別的都不用費事。」大家守歲說笑,直至四更時分。寶玉一個方回屋,向爐上炷了一支香,點上紅燭。那燭照著寶玉的影子在牆上微微搖晃;年畫上的人也像踽踽欲動。屋內的煙靄漸有氰氳之意。寶玉歪在床上,默默如有所禱。
這時滿城的爆竹已連成一片鼎沸,左鄰家的一掛鞭,如在耳根下,震得心跳。
寶玉不覺想起上年鳳姐姐說的笑話:聾子放炮仗——散了!未想這麼快就應了她的話。午夜一過,賈芸等百般勸留,寶玉也只住了三日,仍舊自己出去了。大家歎惜一回,小紅又哭了一場。
轉眼又是元宵臨近,街上的花燈排滿了店舖的門面。入夜恍同仙境。寶玉最是個愛燈的,便賞遍了九衢十二街、百巷千家,真是處處不同,家家別緻。到十五日這天,忽想起這北城不遠就是曾和茗煙偷偷出城的那條路了,今日何不再去走走。遂朝北慢慢而行。此時又到飯時將近,腹中早已無食,便進了一條胡同,想找個人家乞食。
原來這寶玉起先是不會討飯的,默立在人家門口,誰也不知他是乞食的,無人救應。後見出家人或誦佛號,或敲銅鈸,沒有不出聲的,他又不會叫討,便學起鄭元和——只不過他不打《蓮花落》,卻出了一個新樣子,在人門前吟誦唐詩,不但詩好,那聲調也極美,又見他是個清秀少年,文文雅雅,皆生憐惜之心,到處可以有善者給食。
這日來到這家門前,寶玉覺得門庭眼熟,也不知是何緣故。便立於門口唱詩。
一首七言絕句剛吟畢,只見一個穿紅衣的女子出來,寶玉方開口乞食。那女子聞聲十分驚訝,不住打量寶玉。她回身進房,叫出一個男子來,寶玉不看則已,看時卻是花自芳!
那男人先開口問道:「你是誰?姓什麼?」寶玉含糊答應,只說姓賈,沒有名字。那男人說:「你可是榮府裡的寶二爺?」寶玉也便說道:「你可是襲人的哥哥花兄?」那花自芳一把拉住寶玉,口中叫道:「二爺,你怎麼這樣子了,我哪裡還認得出?」一面向屋內揚聲說:「寶二爺來了!」一面向裡讓。
寶玉搖搖頭,不肯動,答道:「我不進去了,替我問家裡人好——只求一頓飯吃,已是餓極了。」
屋裡出來兩三位女子,都是過年的新裝。她們睜大了眼,遠遠地望著站在院裡的寶玉。
那個穿大紅衣裳的端過一碗飯,上面還帶著肉菜。
她們望著飢餓而急食的寶玉,眼裡閃著憐憫的淚光。
這正是上年正月遇見的那幾位姨姊妹。
花自芳又讓說:「二爺屋裡坐坐,說不定我妹妹就會來——昨兒接她回來吃寶玉不答,望著眾人,交還了碗筷,行了一個禮,轉身向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