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姥姥是恩人
(五)姥姥是恩人
賈芸湊不起八百兩,錦香院鴇兒等他再不來贖,又想到這件事到底是個弄險的勾當,說不定榮府一旦忽然復了官勢,找上門來,卻是個禍端。不如趁早將這孩子轉手,方為上策。
卻說這個妓院裡原有一名落難女子名叫雲兒,素常是曾與馮紫英、薛蟠等一干子弟們相熟的,也深知榮府諸事。巧姐來後,她問知底細,不免傷感歎息,真所謂兔死狐悲,身世相憐,因此百般維護,使巧姐少受了多少凌辱之苦,就是彈唱,也是她一手調理教導的。雲兒原是個好心人,時常替巧姐盤算,如何是個脫離火坑之計,便趁閒話之際勸鴇兒說:不如將這孩子賣與外地的富商大戶,既是一筆錢,也可免了日後的隱患。
因雲兒人緣好,交往多,便暗中留意,為巧姐尋找門路。可巧近日有人進京,聲稱是長蘆鹽務上一個大商戶派來的,要為家裡的小戲班兒添置戲子、教習、絲絃師傅、唱曲的,到錦香院來摸頭緒,雲兒便一力薦舉巧姐的人材技藝。
那富商家派來的採買人看過巧姐,果然中意,便問價議買。鴇兒張口三千兩。
後來好說歹說,雲兒也從中撮合,說定一千五百兩,擇個吉日交錢領人。
那商人家雇了船,採買的行頭、樂器、女子人口等,都一齊送出京城東南門,上了船,走河道向長蘆而行。
那時正趕在天寒水淺的節候,船隻是走不順暢,挨到離城七八里,天已過午,遠遠只見岸邊柳樹中隱現一座酒樓,客人催船家加把力撐到那裡去上岸吃酒吃飯。
這兒已到一座石閘橋,橋下急流喧然作響。
乘客叫船家泊住,且休過閘,船上女子不許下船走動,等他們從酒樓回來帶吃食給她們充飢。吩咐已畢,即捨舟登岸,自向遠處的酒樓走去。
不提他們自去吃喝散逛,單說這船上眾女子只好靜候,又不免出艙來瞧看那村野風光。正散心時,忽見遠遠一夥人跑來,逼近船時,一人見船上一個女子,便指著喊道:「這不正是騙子偷賣的咱們家的姑娘,快來搶人,救回去要緊!」
誰知幾個女子聽說是救人的來了,她們本都不是好買好賣而來的,紛紛央告情願一起逃回城去。因都哭著懇求,那些來救一個的,便動了善念,不忍丟下不管,便急忙吩咐:願走的,只能腿腳利落,跟我們快跑,一離了這裡,他們便難找,才使得,腳小跑不動的,卻休惹麻煩,反誤了事!
且說巧姐聞聽此言,正中下懷,她們賈府風俗,雖然丫頭們旗漢皆有,本府女子卻是不纏足的,便央求一同逃出陷阱。
一夥人匆匆忙忙,擇一條僻遠小田埂子便向西跑。深一腳,淺一腳,本非正經路徑可走。那田間小河汊偏生又多,隔不遠便要跨過一條河溝。巧姐心慌意亂,只顧快逃,一步未邁穩,栽在水裡,腳扭傷了,爬出水來,疼得再也走不了路。
同夥之人見她如此,誰也無力來背她走,沒了法子,只得丟下她,大家自顧奔逃去了。
巧姐哭救無門,但心中明白,不能高聲的,自己一個忍著腳痛往一處有房子草垛處爬去,找著一個可以隱身的柴草雜樹的背後,倚在那裡喘息一回,耳邊諦聽著有無前來追捕逃者的聲響。
半日寂靜無人響動。天色卻已漸漸白日平西了,天上已有一群群老鴉從東飛來,遠近人家房上也有縷縷炊煙升起。
巧姐從早到此,已是飢渴疲病,心中正不知若到夜晚卻又如何熬過難關。此時腳痛如割,漸不能支,思前想後,自幼長大到如今,竟落到這一地步,一陣悲從中來,萬念懼灰,忽然一個「死」的念頭在心頭冒了出來。
巧姐想到此處,那淚真如泉湧,不覺哭得昏死了過去。
如今卻說劉姥姥。這日傍晚,見家裡女兒已在忙著做飯,她便張羅著替手辦腳地忙合。她女兒狗兒媳婦便說:「柴禾不夠了!姥姥你老幫著搬些來,好點火了。」
劉姥姥聞言,抬腿就走。剛來到草垛樹枝堆前,只聽有陣陣哽咽抽泣之聲,吃驚不小!轉到垛後看時,只見一個姑娘,渾身泥水,一身鮮亮綢衣裳扯得七零八落,十分狼狽的樣子。姥姥倒吸了一口氣,心下暗想:「那年我哄寶二爺,說我這田頭有個成了神的抽柴的若玉姑娘,難道真就有了這麼一個仙女不成?可她為何又這般落難的光景呢?……」她趕過去,拉住那女子的手,問起是何原故。
巧姐睜開淚眼,見是一位年老婆婆,仔細一端詳,呀的一聲哭了,說:「你老莫非是到我們家來過的劉姥姥?」
姥姥這時也揉了幾回眼,細認一陣,方說道:「你是璉二奶奶家的巧姐姑娘不成?我只不信!怎麼會到了這裡?這不是做了夢吧?……」
巧姐哭訴了一回,姥姥不及聽完,早已哭得難以出言。半晌說:「快跟我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