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節 《紅樓夢》續作與原作的落差(4)

第36節 《紅樓夢》續作與原作的落差(4)

第36節 《紅樓夢》續作與原作的落差(4)

蔡義江解讀紅樓

第36節 《紅樓夢》續作與原作的落差(4)

   

這次拼湊古人詩就不免出醜了。「禪心」句,雖然是和尚寫的,卻是對妓女說的。蘇軾在酒席上想跟好友詩僧參寥開開玩笑,便叫一個妓女去向他討詩,參寥當時就口占一絕相贈,說:「多謝樽前窈窕娘,好將幽夢惱襄王。禪心已作沾泥絮,肯逐東風上下狂?」怎麼可以用宋人答覆娼妓的話來答覆黛玉呢,不怕唐突佳人?黛玉從前聽寶玉引出《西廂記》中的話來說她,又哭又惱,說是寶玉欺侮了她,怎麼現在反而不鬧了?想必是黛玉書讀少了,連《東坡集》及《苕溪漁隱叢話》之類的書也沒看過,所以不知道。我在想,將《紅樓夢》說成就是《青樓夢》、金陵十二釵就是秦淮河畔十二個妓女的歐陽健,實在不必引袁子才把黛玉當成「女校書」(妓女)的「糊塗」話來為自己作證,他大可振振有詞地說:「你們看,賈寶玉都認為林黛玉是妓女,你們還不信!」

「莫向」句出自唐詩。《異物誌》云:「鷓鴣其志懷南,不思北徂(往),南人聞之則思家,故鄭谷詩云:『坐中亦有江南客,莫向春風唱鷓鴣。』」(《席上贈歌者》)唐時有《鷓鴣天》曲,故曰「唱」。不知續作者是記性不好,背錯了唐詩,還是有意改歌唱為舞蹈,說什麼「舞鷓鴣」,誰曾見有人跳「鷓鴣天舞」來?如此談禪,真是出盡洋相!

還有鳳姐散花寺求神簽,求得的是「第三十三簽,上上大吉」,簽上有詩云:

蜂采百花成蜜後,為誰辛苦為誰甜?

這是抄唐羅隱《蜂》詩:「採得百花成蜜後,為誰辛苦為誰甜?」它與「到頭來,都是為他人作嫁衣裳」同一個意思。這樣明確表述白白地辛苦一生的極不吉利的話,怎麼可以寫在「上上大吉」的簽上呢?這是連基本常識都不顧了。

諸如此類,還不包括指明是「前人」所作的「千古艱難唯一死,傷心豈獨息夫人」(一二○)清初鄧漢儀詩。可這樣的例子,在曹雪芹寫的前八十回中是一個也找不到的(行酒令用的「花名簽」之類戲具上多刻《千家詩》中句,非此例)。雪芹非但不喜移用前人現成之作,恰恰相反,倒自擬以托名,將自己寫的說成是古人寫的。

如秦可卿臥房中的所謂「宋學士秦太虛寫的」對聯:

嫩寒鎖夢因春冷,芳氣籠人是酒香。

秦觀,字少游,一字太虛,號淮海居士,「蘇(軾)門四學士」之一。這副假托他手跡的對聯只是雪芹學得很像的擬作,並不出自秦觀的《淮海集》。

再如為表現探春風雅志趣而寫的她內房中懸掛的一副對聯:

煙霞閒骨格,泉石野生涯。

說明是唐代著名書法家「顏魯公墨跡」。顏魯公,即唐大臣顏真卿,代宗時封魯國公。《全唐詩》存其詩一卷,並無此兩句,也是雪芹的擬作。

這一方面固然因為作詩、擬對本雪芹平生所長,所謂「詩才憶曹植」(敦敏《小詩代簡寄曹雪芹》),根本無須借助他人之手;另一方面也與他文學創作的美學理想有關,或者說與他文德文風大不同於流俗有關。

小說第二十二回《制燈謎賈政悲讖語》的原稿,在惜春謎後「破失」。雪芹未動手補寫就突然病逝了。此回因此斷尾。脂評只記下寶釵謎詩一首,並無敘述文字;後由旁人將此回補完。有兩種不同的補寫文字。其中一種特自以為是,將寶釵謎改屬黛玉,又另增寶玉的鏡謎和寶釵的竹夫人謎各一首,為程高本所採納。寶玉的鏡謎云:

南面而坐,北面而朝。

象憂亦憂,像喜亦喜。

後兩句語出《孟子·萬章上》。「像」,本人名,舜之異母弟,在謎中則是「好像」之義。我在讀馮夢龍《掛枝兒》一書中發現了此謎,梅節兄則看到更早一點的出處,原來在李開先《詩禪》中也有。很難設想曹雪芹會將已見李開先、馮夢龍集子中的謎語,移來充作自己的文字,還特地通過本該「悲讖語」的賈政之口喝彩道:「好,好!猜鏡子,妙極!」居然毫無愧色地自吹自擂。曹雪芹地下有知,看到這樣幾近乎剽竊他人的補法,也許會搖頭說:「這太丟人了!」八、續書功過,看從什麼角度說

我談論續書,給人的印象大概是全盤否定的。所以,當我有時提到續書的整理刊行者程偉元、高鶚有功時,便使一些也持否定看法的朋友大不以為然,認為我自相矛盾,想與我爭論續書何功之有。同時,另一些肯定續書或基本肯定的人,則仍認為我的看法太偏頗,竟把續書說得全無是處。

看來,這確是個不容易讓人人都滿意的問題。

我不存讓大家都認可的奢望,也不想遷就各種議論、無原則地搞折中。我以為論續書之得失功過,全在於你從什麼角度說,而且以為要做到公允,還必須理智地全面地考慮問題,不能情緒化,也不能只從一個角度去想。

《紅樓夢》既然「書未成」,是一部殘稿,那麼是世上只留存八十回好呢,還是有後人續寫四十回,使之成為「全璧」好呢?

先不論哪種情況更好些,且說說如果沒有程高本的刊行,《紅樓夢》能在社會上得到如此長期、廣泛、熱烈的反響嗎?小說的影響能像今天這麼大嗎?不能。我想這是不爭的事實。另一方面,它也誤導了廣大讀者,長期以來,讓多少人誤以為《紅樓夢》就是如此的。這也是事實。可就在這樣讀者長期受蒙蔽,後來又得研究者指點,逐漸知道後四十回非雪芹原著的狀況下——不管你指斥續書是陰謀篡改也罷,是狗尾續貂也罷——《紅樓夢》仍被公認為中國古典長篇小說中最優秀的一部,而不是半部。

這究竟應當作怎樣解說呢?

我想,這首先說明曹雪芹的偉大,他寫得太出色了,前八十回文字太輝煌了,光芒能直透後四十回,也就是說後面的文字沾了前面的光。續書只要寫某個人,無論是寶玉、黛玉、寶釵或鳳姐,讀者頭腦裡就會立即閃現他們鮮明的個性形象,從而關心起他們的命運來,這在相當程度上能彌補後面敘述的平庸、乾枯和缺乏想像力;只要續作者不是存心與原作者唱對台戲,讀者就會把後來寫的那個人當作還是原來的那個人在說話、行事。

《紅樓夢》一書的續書最多,不算今人新續的,也至少不下十幾種,有的曾流傳過一段時間,後來找不到了,如寫賈寶玉與史湘雲結合的那一種。續書有如此多的數量,這是中外文學史上獨一無二的現象。

為什麼其他續書都沒有程、高整理的續書那樣幸運呢?

原因之一是它們不滿意或不滿足於程高本後半部帶有悲劇性的結局,要改弦易轍,另起爐灶,卻又思想觀念極其差勁,正如魯迅所說:「非借屍還魂,即冥中另配,必令『生旦當場團圓』,才肯放手者,乃是自欺欺人的癮太大,所以看了小小騙局,還不甘心,定須閉眼胡說一通而後快。」(《墳·論睜了眼睛看》)他們都署有自己名號(當然是「筆名」),沒有再打曹雪芹牌子的,倒也有想打曹雪芹牌子的(如逍遙子),可又太愚蠢,手法太過拙劣,沒人相信。這樣,不留自己名號,經程、高整理的續書,就借了曹雪芹原著之光,得以風情獨佔了,儘管它是以假作真的。

「假冒」,本來是個壞字眼,對商品來講,質量也一定是壞的。但對寫《紅樓夢》續書來說,「假冒」,就意味著要追蹤原著,盡量使自己成為一名能以假亂真的出色模仿秀。這不但不壞,而且還是續作者應該努力追求的一個重要目標。

那麼,程高本的後四十回在這一點上做得怎麼樣呢?

以我們今天佔有的作者生平、家世和有關此書的資料的條件,對雪芹原來構思和佚稿進行研究所積累起來的成果去要求乾隆時代的人是不切合實際的。因為當時有些資料還看不到,如清檔案和作者友人的詩文,有些資料又認識不到它們的重要價值,如脂評及其提供的佚稿線索。所以在很大程度上,他只能在比我們今天更黑暗的環境中摸索。好在曹雪芹的小說前後是一個有機的整體結構,人物的命運、故事的結局,在正文中往往先有預言性的話頭、讖語式的暗示,給續作者懸想後半部情節發展以某種程度的指引。

賈府是徹底敗亡的,人物的各自悲劇也環繞著這個大悲劇展開。這一點續作者或者沒有看得很清楚,或者雖隱約意識到了,卻又沒有那樣描述的自信,因為他沒有那樣的經歷和體驗,無從落筆;或者還受到頭腦裡傳統思想觀念的左右,覺得寫成一敗塗地、悲慘無望不好,從來的小說哪有那樣結局的?如此等等。所以就走了一條較便捷的路,即只就寶、黛、釵的愛情婚姻為主線來寫,覺得這樣有章可循,有前人現成的作品題材可參照。

所以,我想續書改變繁華成夢的主題、不符合原著精神等種種問題,是出於續作者在思想觀念上、生活經歷上、美學理想上、文字修養上都與曹雪芹有太大的差距,無法追蹤躡跡地跟上這位偉大的文學天才,倒不是蓄意要篡改什麼或有什麼陰謀。我在其他文章裡談到某一具體問題時,也說續書篡改了這篡改了那,那只是說它違背了雪芹這方面那方面的原意,不是說續作者一開始便整個地反對原作意圖而存心背道而馳。

正因為續作者有這麼一點追隨原作思路的動機,所以在他與雪芹各方面條件都相差極大的情況下,仍能在後半部故事情節中保持相當程度的悲劇性。其中最重要的當然是讓黛玉夭亡、寶玉出家和寶釵最終守寡,儘管在寫法上已知與雪芹原來的構思有別;還有其他大觀園的女兒,也有一部分寫到她們的不幸。這就已經很不容易了。續書能長期被許多讀者不同程度地認可,甚至誤認其為雪芹手筆,這就是最主要的原因。你可以比較《紅樓夢》十幾種不同續書,單純從語言文字水平看,它們未必都低於程高本續書,可是就因為續寫的出發點不對,結果都只能是「閉眼胡說一通」,根本無法與之爭鋒。

總之,只要你不認為雪芹這部殘稿沒有必要再去續寫,就讓它斷了尾巴好了,或者偏激地認為有後四十回續書比沒有更壞(確實也有一些人這樣認為),那你就得平心靜氣地承認續作者和整理刊刻者所做的工作都還是有價值、有意義的,不能否認他們都是有功績的。這樣說,並不妨礙你在研究時以嚴厲的態度去批評續書的短處,包括續作者、整理者對前八十回文字的妄改。

也許有人會想,斷尾需要續寫沒有問題,但是否有可能寫得更好些,亦即更符合曹雪芹原意些呢?我想,在乾隆時代應該是有這種可能的,只可惜實際上並沒有那樣的人出現。越到近代,到今天,這樣的可能性就幾乎沒有了,最根本的一條是我們已無從體驗那個時代環境中的那種生活了。就算我們可以研究出比續書所寫更符合曹雪芹八十回後佚稿的人物結局和故事情節的大概,這也無濟於事。難道僅憑這些就可以進行再創作了嗎?任何一部世界文學名著,都能找到介紹它情節內容梗概的文字,可是誰又能據此再寫出一部與原著水平相當的作品來呢?

今人已有好幾位不滿舊續的作者做過這樣的努力,並且已出版了自己新續的書。我對他們的熱情、執著,表示理解和敬意。但我一種也沒有讀過。不是先抱有成見,不想讀,我也曾試著去翻看,當我讀到賈府中人進宮去探望元春,就像今天我們乘坐公交車、出租車或者開著自己的車去探親訪友一樣方便時,我就再也讀不下去了。如果那幾位新續的作者,早就是我的要好朋友,並事先知道他們的打算,我一定會盡力勸說他們放棄這種努力。因為你對雪芹創作原意的理解和對後半部情節發展的合理構想是一回事,要寫出來又是另一回事。哪怕你的理解再深刻,再正確,構想再符合脂評對佚稿線索的提示,你也無法重寫續書去取代二百多年前寫成的、不很符合雪芹原意的後四十回續書。編個結尾不同的舞台劇本、影視劇本倒有可能,因為它與小說的要求很不相同,只是要編得成功,得到廣大觀眾的認可,也很不容易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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