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蟠的下半身寫作
寶玉與薛蟠、馮紫英,吃酒行令唱曲,蔣玉菡與雲兒為以上三位少爺解悶。這些交代可稱「紅」中閒筆。刪之,不影響大觀園裡的任何故事,不影響寶玉愛情選擇上的困惑麻煩,不影響賈府興廢盛衰沉浮的任何過程。
全無意義嗎?倒也難說。第一,它反映了賈府之類的豪門新一代的寄生與空虛。第二,它是一種差強人意的取樂方式,類似今日的卡拉OK。第三,唱曲將性與情娛樂化遊戲化寓言化,至少比賈璉之流的趣味好一點。第四,讓讀者看到了賈寶玉的精神背景與生活方式的另一面。即使專制如清朝,娛樂活動很難做到言必稱孔孟稱萬歲爺。第五,一個蔣玉菡一個雲兒,這種搭配令人感歎。寶玉對蔣平等博愛,一見如故;對雲兒則秋毫無犯,也可能與雲兒是薛大爺的人有關。
這場卡拉OK的主角其實是薛大爺。薛之強橫粗魯固不待言。他使歷代讀者不特別痛恨之處是他比較言行一致,沒有太多的彎彎腸子。一真遮百丑,文與人都是如此。薛蟠在卡拉OK上的表現一個是放肆,渾說打察(岔)攪局。一會兒說寶玉的詞他完全不懂,一會兒接雲兒的「女兒悲,將來終身依靠誰?」的下茬,鬧什麼「我的兒,有你薛大爺在,你怕誰?」一會兒造出「女兒悲,嫁了個丈夫是烏龜。女兒愁,繡房鑽出個大馬猴……」的大眾波普詩句。其實這種文風今日是更加大行其道了。
細說起來,烏龜句無新意,馬猴句有點後現代、荒誕派的意思。我就讀過新西蘭的新小說,描寫冰箱裡鑽出個獨角獸。
接著一句,薛的詩作是「女兒喜,洞房花燭朝慵起」,這是陡然急轉,增加了薛作的結構美與轉折美,這也說明了薛蟠的身份,他畢竟不是鮑二倪二,不是醉金剛多渾蟲,他生活於大家貴族,耳濡目染,怎麼著也知道點文詞,正如雲兒所說,她還能玩玩文詞玩玩文學呢,何況薛蟠。薛蟠之所以以歪就歪,更多地是因為他需要放肆,他敢於放肆,他最後吟出的驚世駭俗的「女人樂」名句,掀起了卡拉OK的高潮,他也實現了渾不論(讀吝)、大發洩乃至惟我獨粗獨直獨露獨勇的自我張揚。這也算是薛大爺的一次下半身寫作吧,其心態與今天的某些人的寫作有相通之處。
甚至薛大爺通過他的下半身寫作還表達了自己的特權,惟我獨尊,拔份,想說什麼就說什麼,想幹什麼就幹什麼。薛大爺不是賈芸不是賈薔也不是賈瑞,這三個人都非好貨但都不敢放肆,為何?地位不一樣。事體情理就是這樣,至今,如在一群人中,有一人最放肆,很可能是他的地位最高。或者這小子自以為最高,那就是「作死」了。
最後,這場卡拉OK的描寫還有一大作用,使《紅樓夢》的節奏與色彩有所變化,長篇小說固有主線之說,但主線不能太單調,不能擠成疙瘩,有時正需閒筆作過渡,作舒展,做到側面去。正是在閒筆中看出作者的才氣與匠心,看出作者對於人物與生活水平的爛熟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