擺資格的老奴主人嫌
七年前,筆者供職於一個大衙門,當時正是長江流域、嫩江松花江流域滔天的洪水過後,在英明神武的核心領導下,軍民團結如一人,取得了抗洪救災的偉大勝利。照國朝慣例,勝利之餘各行各業必定要大力表彰一批先進典型。本人所在的那個系統也組織了一個報告團,一批在抗洪中湧現出的模範人物到全國巡迴演講。演講內容大夥兒都能猜到,無非是「政策英明、領導重視、組織得力、幹部積極、群眾擁護」之類的,只有東北某監獄的一位監獄長講述的一個故事記憶猶新。
那個監獄是在嫩江流域的大片荒地上建立起來的,水位暴漲,監獄犯人必須馬上遷走,監獄四周已是一片汪洋,只有一條大堤通向安全地帶。監獄長最後一批撤離,身邊只有獄政科長和一位犯人陪伴。走了一天後,監獄長足疾發作,不能預期達到目的地,而必須通知前方,交通通訊又完全中斷。他只能命令獄政科長快步前行去找營救人員。自己和犯人互相攙扶著,一步一步地往前走,當時犯人完全自由,但他沒想到逃跑,——也許一個人逃跑凶多吉少。在大自然災難面前,平時正常社會秩序下地位天壤之別的兩人,有了最大限度的平等。說他們「並肩作戰」毫不為過。後來兩人得救了,這個犯人因此立功減刑也是可以預料的。但是回到正常社會後,這個犯人如果以自己有功於監獄長,而忘了自己犯人的身份,他可能就沒有好果子吃。
奴才對主人,和犯人對警察一樣,是不能主動邀功的。能否論功行賞,完全在於主人心中一念而已。若忘了奴才的本分,論功勞、擺資格,便會自取其禍。
上面的那個故事使我想到了焦大。焦大在賈府中,是功勞最大、資格最老的一個奴才,多次跟隨主子出去打仗,在死人堆中把主子背了出來。自己挨著餓偷東西給主子吃,剩下的半碗水全讓主人喝了,自己靠馬尿解渴。這些功勞連榮國公的子孫都承認。但他的結局最慘,不要說和賴大這樣兒子被主人保出來做官的奴才比,就連以色事人的襲人這種丫環都比不上。因為酒後失言,被捆了起來灌了一嘴馬糞。
按理說,救命之恩高於一切,沒有焦大提著腦袋救了賈府太爺,哪有後來的封官拜爵、開府建牙的榮耀。馬尿之功招致了馬糞之辱,二者的反差實在太大了。可這二者又有必然的聯繫,馬尿之功是奴才多年自傲的資本,更是主子安享富貴時最大的陰影。如果奴才調整不好心態,功勞越大越容易遭禍。焦大沒活明白的是,他一直以為賈府這份家業他有份,是他幫著老主人打出來的。子孫糟蹋老主人的家業就等於糟蹋自己的,看著心痛。因此想起來去家廟裡對著國公爺的牌位痛哭,控訴這些不肖子孫。
「哭廟」、「哭靈」是中國歷史中下對上、弱對強、奴僕對少主、臣子對皇上一種很有特色的反擊武器,極有殺傷力。中國人一向強調以德治國,以德治家,而孝道是最大的「德」。從帝制時代的「克紹箕裘」到後來的「繼承革命光榮傳統」,意思差不多,子孫肖與不肖,往往看他是否有乃祖之風,祖先的模範行為是子孫最大參照系。哭廟、哭靈就是用死人壓活人,憑借祖宗的威望給當今主子莫大的輿論、道德壓力。京劇名曲目《歎皇陵》說的就是這樣一段故事:明穆宗駕崩,李後抱著年幼的萬曆帝即位。大臣楊波、徐延昭(開國元勳徐達後裔)二人認為李後的父親李良心懷不軌,有效仿王莽的危險,入宮諫李後,李後不聽,徐延昭深夜去哭先帝陵。後來李後逐漸明白自己父親有不軌之心,認識到楊、徐才是真正可以托六尺之孤肱骨之臣。清代的金聖歎也演了這麼一曲,可演砸了,戳到了皇帝最大的一塊傷疤。因為科場舞弊案他糾集一幫士子去哭孔廟,這孔子可是中國最偉大的一個死人。尤其是滿清以蠻夷而入主中原,孔子成為清朝皇帝最大的統戰工具,你去哭孔廟不是質疑清室沒資格統領九州億兆之民麼?這能不被殺頭麼?
焦大認為自己和老主子一起出生入死,有著鮮血凝成的情誼,因此有資格去「哭廟」。這是給賈府子孫最大的難堪,也是他本人最大的不智。 他始終沒有明白一個道理:奴才給主子犧牲再多,出力再大也是應該的,主僕名分是不能改變的。過去一幫兄弟大亂中起事,本來並無主僕之分,等到大業成功後,要想穩定權力結構,必須搞君君臣臣,分清楚主僕關係。朱元璋當年和徐達、周德興、湯和等一幫放牛夥伴一起造反,產業做大了,當年的大哥成了吳國公後,一次湯和治軍上偶有失誤,遭到了朱元璋嚴厲的訓斥,湯和這一下明白了,昔日兄弟關係不存,現在只有主僕關係了,他即時調整心態,從此戰戰兢兢、如履薄冰地伺候主公,朱元璋早期的戰鬥夥伴中,只有湯和得以善終。而六百年後,也有位早年隨主公攻城躲地,有保駕之功的大將軍,打下江山後,還不將自己和老大的關係調整為主僕關係,別的兄弟都改口叫職位了,他還按老家的規矩叫人家「老某」,週末主公找一些文工團員陪著跳跳舞而已,竟然直斥搞「三宮六院」。這樣的人,下場早就注定。
大局未定,大業未成之時,老大哥褒獎得力兄弟,如「甘苦來時須共嘗」、「誰敢橫刀立馬,唯我彭大將軍」之類,是很正常的事情。焦大背主子死裡逃生的那一刻,主子肯定感動得熱淚盈眶。這焦大和主子的關係與朱元璋、湯和之間還不一樣。焦大隨主子出兵,是滿清八旗兵制,有部落國家的殘留。國家不養常備軍,戰時貴族自備戰馬武器,帶領家臣隨主公出征,西歐的中世紀各地封建主也是這樣。朱元璋、湯和這種原來的兄弟關係都要變更為主僕關係,何況焦大這奴僕的名分早就有了呢?主公要想頭把交椅坐得穩,必須想方設法將主僕君臣關係固定下來,漢代叔孫通制禮儀如此,後世通過延安整風,讓紅太陽升起來亦是如此。
自古皇帝定鼎之後,最需要解決的是如何安置那些戰功赫赫的宿將。宋太祖「杯酒釋兵權」是一種辦法,但更多的是朱洪武「狡兔死獵狗烹」的辦法。自己在位時,仗著老大的威望、手段,還能鎮住那些老臣。如果有一天自己魂歸道山,那些功臣還活得好好的,繼位的年輕皇帝更難對付這些大臣了。他不能像父皇那樣隨便訓斥老臣,這些身經百戰的老臣要是不如意,去太廟哭一下先帝,你如何面對天下子民?袁世凱沒有擺平老臣之前,就貿然登基,搞得馮國璋、段琪瑞這些舊部心裡很是不痛快。馮國璋就說過,項城老大在時,還能君臣相處,將來如何對待那個瘸腿的東宮太子袁克定?所以,朱元璋在自己死之前,想著法子將老臣們殺個精光,免得給子孫留下焦大這樣不服管教的老奴。
要說賈府待焦大不薄,讓他隨便喝酒睡覺。他酗酒罷工胡說,主子也只是給他餵馬糞,想發配他去某個莊園養老。要是在朝廷,開國功臣能被謫貶到邊疆某個州縣,得以善終,便是燒高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