枉與他人作笑談——淒美哀艷的秦可卿
紅樓群芳諸艷中,最先出現結局的就是秦可卿,秦可卿出現在第五、七、八、十、十一、十三回裡,她給讀者的記憶就是出現在寶玉的午覺和鳳姐的凌晨睡夢中,再就是她死後寧國府為她操辦的轟轟烈烈的喪事,她自己正面出場的情景不多,關於她的品德和性格多是借第三人的口提及。
與黛玉、湘雲等比,秦可卿的身世更加悲慘,剛剛出生就被親生父母拋棄到養生堂裡,幸虧『宦囊羞澀』的『營繕郎』秦業早年無子,將她和另一名男嬰抱回家撫養,而那個男嬰『沒福』中途死了,只剩下她,後來養父秦業年老時又幸得貴子---秦鐘,她算是還有個弟弟。(第八回)
因為秦業『素與賈家有些瓜葛』,秦可卿嫁與賈蓉。按說,秦業僅僅是個『營繕郎』,其官勢比李紈的父親李守中、黛玉的父親林如海等差得極遠,遑論賈府這種國公世家,賈、秦兩家根本就是門不當、戶不對,所以秦可卿配與賈蓉這位賈家寧府的嫡長孫(從賈母來說是嫡長重孫),引起了很多讀者的懷疑,結合其它一些可疑跡象,許多人認為秦可卿身上隱藏著很重要的秘密,仔細想想,其實這並沒有什麼可以推敲的,原來賈家為子孫後代娶妻看重的是女孩的容貌和性格,門戶固然重要,但卻並非首要條件。第二十九回裡,因賈妃敕命賈府打三天平安醮,賈母率閤家多數人在五月初一日來到清虛觀消遣,那個觀主『終了真人』張道士在談話間向賈母提起了寶玉的婚事,賈母曾說:『……。你可如今打聽著,不管他根基富貴,只要模樣配的上就好,來告訴我。便是那家子窮,不過給他幾兩銀子罷了。只是模樣性格兒難得好的。』所以賈家這種『武蔭之屬』並不將門楣戶第作為首選!
第五回裡,在寶玉的夢中,她是警幻仙姑的妹妹,警幻仙姑之美是『有賦為證』的,姐姐如此美麗,妹妹縱使不及也絕對不會丑,而且當聽完『紅樓夢歌曲』後,寶玉與之相會時,見『其鮮艷嫵媚,有似乎寶釵,風流裊娜,則又如黛玉。』黛玉和寶釵是賈府中最美麗女子的佼佼者,『假作真時真亦假』,可卿乳名是『兼美』,其意即為兼有黛玉和寶釵兩人的秀美,所以秦可卿的『模樣』無疑是中賈家的意的。
起初,寶玉倦怠要睡中覺,秦可卿立即親自去安排,『賈母素知秦氏是個極妥當的人,生的裊娜纖巧,行事又溫柔和平,乃重孫媳中第一個得意之人,見他去安置寶玉,自是安穩的。』足見秦可卿的『性格兒』和處事行為都得賈母的意,不但如此,當聽到她的死訊時,『長一輩的想他素日孝順;平一輩的,想他素日和睦親密;下一輩的想他素日慈愛,以及家中僕從老小想他素日憐貧惜賤、慈老愛幼之恩,莫不悲嚎痛哭者。』可見賈府從寧到榮,從上到下,從主到僕,對秦可卿是認可的,她雖出身低,娘家秦家的勢力很微小,但是她在賈府卻贏得了口碑,穩固了『塚婦』的地位。
然而,第五回最末寶玉在夢中與之行警幻密授之事、寧府老奴焦大的一句醉罵『爬灰的爬灰』、喪禮中『賈珍哭的淚人一般』以及脂硯齋的一句『秦可卿淫喪天香樓』批語等卻讓秦可卿成了『淫』婦,成了與公公賈珍等長輩發生亂倫的『禍』女。
但這是冤枉的,實際的秦可卿並非是那種『濫』人,這位『可兒』除了有姣好的容顏、穩重平和的性格之外,還是一個自強的人。
『箕裘頹墮皆從敬』,可卿嫁入寧府時,賈敬已經和道士們『胡羼』去了,賈敬一心嚮往做神仙預示著寧府要衰落,而且嫡出人丁已經不興旺了,和同是國公沿襲下來的榮府相對照,寧府的勢力更是不可堪比,從家庭內部來說,榮府的賈赦襲官;賈政蒙皇恩已經作了員外郎(相當於現在的副部長);大小姐元春已經被選進宮作了女史,榮府已經是皇親了;寶玉的含玉而誕被看作是祥瑞;最差的賈璉雖然是個『同知』,但好歹也是個官,而賈蓉卻只是個黌門生,一介學生而已;而且榮府的親戚都很有勢力,賈母的侄子史湘雲的叔父是保齡侯,王夫人的哥哥鳳姐的叔叔已經升了『九省統治』,李紈的父親曾做過國子監祭酒,黛玉的父親林如海是探花出身,已升至蘭台寺大夫,剛剛欽點出為巡鹽御,所有這些,寧府根本沒法比,而且,榮府內部有女強人來管家,賈母、王夫人不必說,鳳姐可是個有名的家庭管理能人,從家庭管理這方面來說,寧府也是不行的。
然而寧府在賈族裡卻居長,族長就是賈珍,但是自身虛弱,做『長』就沒了底氣,面對著榮強寧弱的事實,賈敬卻一味地好仙好道,撒手紅塵,絕對地『不長進』,將寧府這個大攤子完全推給賈珍,其實賈珍並非一個糊塗蟲,他雖然有著紈褲的劣性,『一味地高樂不了』,賈珍也是有心之人,他對榮府的情況很瞭解,這可從第五十三回裡和黑山村的莊頭烏進孝的對話看出來;賈珍也知人,知道榮府裡哪位是能人,哪位有才華,在秦可卿的喪事中,賈珍在寶玉的提醒下請鳳姐協理寧國府就可證明。但寧府確實在頹墮,而榮府卻保持著興盛,雖然是表面的,面對這些,賈珍心中很有數,也無奈,但賈珍也在試圖維持著,至少是維持著寧『長』的虛假局面。賈珍這麼做體現在哪裡呢?維護寧府的聲譽,第九回裡,寶玉和秦鍾上學,結果引來眾『頑童鬧學堂』,賈薔出現,賈薔『亦系寧府中之正派玄孫,父母早亡,從小兒跟賈珍過活,如今長了十六歲,比賈蓉生的還風流俊俏。他弟兄二人最相親厚,常相共處。寧府人多口雜,那些不得志的奴僕們,專能造言誹謗主人,因此不知又有什麼小人詬誶謠諑之辭。賈珍想亦風聞得些口聲不大好,自己也要避些嫌疑,如今竟分與房舍,命賈薔搬出寧府,自去立門戶過活去了』,賈珍為了寧府和自己的聲譽遣走賈薔;積極主動地和榮府保持著和睦親戚關係,至少做到讓外人看不到裂痕,賈珍一味地孝敬賈母等榮府長輩;以族長的身份,賈珍積極參與榮府的一切有榮譽的事情,比如參加修建大觀園,賈蓉和賈薔都分派了重要的任務;比如元春娘娘命令五月初一到初三打平安醮,賈母帶領大家去清虛觀,賈珍就很積極的忙前忙後,負責外圍的保安和服務;等等,賈珍雖然有許多慌亂的令人唾棄的行為,但是它並不是渾人,他不傻,他知道自己這一支大廈將傾難以挽回,但是他也在盡力支撐,盡力維持。
再看看秦可卿,她雖然出身低,但秦業並非極下層的貧苦人,而是一介官宦-營繕郎,只不不過是個小官、窮官,但秦可卿應該也受到那種官宦教育,也應該懂得官中的為婦之道,所以嫁入賈家之後很快就知道了賈家的尤其是寧府的情況,不甘於寧府的變弱變虛,秦可卿也是積極主動地和榮府保持著和睦親戚關係,一味地孝敬賈母等榮府長輩,寧府的梅花開了,她就和尤氏備酒宴請賈母等人賞花取樂,當寶玉要睡覺時,秦可卿親自去安排,並安排在自己的房內,導致寶玉夢淫自己。她也瞭解人,知道榮府裡哪位是能人,她知道鳳姐是可齊家的裙釵,擅於持家的能人,她就結交和孝敬鳳姐,「十二花容色最新,不知誰是惜花人,相逢若問名何氏,家住江南姓本秦」,當薛姨媽將宮花贈與榮府裡的小姐和少婦們時,鳳姐將其中自己的兩隻分給了『小蓉奶奶』可卿,榮府的人對這宮花都不屑一顧時,秦可卿卻是唯一的『惜花人』,她充分利用這次機會,和尤氏單獨請鳳姐『散淡』,並且叫來弟弟秦鐘,滿足了寶玉會秦鐘的願望,討得了賈母等的歡心,也解決了弟弟秦鍾上學的困難,拉扯了娘家。書中雖然沒明確寫出她持家的一些具體行事,但是秦可卿死後『有魂托鳳姐賈家後事二件,的是安富尊榮坐享人不能想得到處』,足見她也是個很有心跡和心機的『裙釵』,她的持家處事之法一定深得賈家閤府的贊同從尤氏和賈璜之妻金氏的對話,之後賈珍與尤氏的對話以及有病以後榮府賈母等常派鳳姐去看視等細節可以看出,那麼她得病是什麼原因呢,就是她太要強了,心太重了,面對著寧府的衰退,自己一介女流,無力回天,抑鬱太久,最終一病不起,張太醫論病細窮源時與賈蓉主僕的對話就可以看出,她自己也承認過,當鳳姐看視他的時候,她說過『這如今得了這個病,把我那要強的心一分也沒了』,面對寧府頹墮的『無可奈何天』,『可兒』的病一發便不可好轉,臘盡春回便『大夢歸』了。
賈珍與秦可卿,公公和兒媳婦,兩個人面對著寧府的衰退趨勢,都不甘心,都在努力地維護著寧府的地位、架勢以及聲譽,在這方面他們心是相通的,目標是一致的,但是一些行為不被下人們理解,『寧府人多口雜,那些不得志的奴僕們,專能造言誹謗主人,因此不知又有什麼小人詬誶謠諑之辭』,於是有了焦大的一句醉罵『爬灰的爬灰』,人們又根據喪事中『賈珍哭的淚人一般』猜測兩人曾經亂倫。對於秦可卿死去的具體情節雖然作者刪去了,但不會是『淫喪天香樓』的,『天香樓』是寧府花園—--會芳園裡的一項建築,供開宴會時人們聽戲取樂的一座畫樓,病重的秦可卿無論如何也不會移到那裡去。《紅》寫秦可卿的手法很新穎,借夢、第三人講說,而秦可卿本人很少出場,『張太醫論病細窮源』裡的醫生『張友士』並非太醫,那麼可以猜想『淫喪天香樓』的細節肯定不是秦可卿因淫而喪於天香樓。所以賈珍與秦可卿雖然表面的形跡可疑,但不會真的亂倫,兩人之間實際上是清清白白的。
寧府數盡運段,賈珍與秦可卿無論怎樣努力維持他們無力挽回,也無法撐持得更好,下人以及外人的誹謗使秦可卿染病歸天,寧府失去了一位要強的人,亡故了一位可意的人,逝掉了一位能夠持家的兒媳(孫媳),賈珍傷透了心,他悲痛,他哀悼,他要親自為秦可卿辦喪事,辦得轟轟烈烈,風風光光,他要讓秦可卿死得其值,於是僧拜大悲懺,道打解冤洗業醮,停靈四十九日,棺板是上等的木料,封號是『龍禁尉恭人』,於是秦可卿死後的喪事儀式給讀者很深的印象!
秦可卿死後,賈珍雖然還在維持著寧府,他對寧府開始怨恨了,在清虛觀讓小廝『啐』賈蓉,看似嚴厲,實際上是對寧府這塊『鐵』『不成鋼』的恨的發洩。賈珍開始漸漸的心灰意冷,他的心慢慢地恢槁起來,他不再對寧府抱著幻想,得行樂時且行樂,於是有了後來的『麀聚之亂』,父死孝期中『習射之樂』等等。
『家事消亡首罪寧』,寧府衰頹墮落,不是任何人能挽回的,秦可卿,這位來自養生堂的要強的寧府塚婦,她的一切努力、一切行為最後等於白、等於空,她甚至還被別人惡意誹謗誣蔑,她是一位淒慘悲哀的美麗嬌艷的紅樓一葩,李紈的判詞的最末一句『枉與他人作笑談』用於秦可卿也是合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