俺自喜人比花低(之三)
鳳姐其實有她的厚道。像劉佬佬是個有趣人兒,投了鳳姐的脾氣,鳳姐即真
心待以賓主之禮,並不嫌棄。邢夫人雖是她婆婆,她就看不起。邢夫人的侄女兒
邢岫煙來投奔,是位有志氣的女孩家,鳳姐便憐她家貧命苦,反比別的姐妹多疼
她些。那場大雪裡大家穿紅猩猩氈斗篷,獨邢岫煙一色舊衣,鳳姐即給了她件大
紅羽緞斗篷。襲人母病回家,鳳姐知王夫人獨重襲人,著意替襲人打點了一番,
下人的體面,也是在上太太的體面。鳳姐在賈母跟前綵衣承歡,也都真心的,只
覺那侯門豪族的大排場,大規矩,都成了「春風至人前,禮儀生百媚」。
至於尤二姐一段,毋寧是尤二姐太水性了些,假如她也有探春的清堅,硬性
子,諒鳳姐也不欺負她的。尤二姐配賈璉,恰好。九十六回鳳姐設移花接木計,
分明是篇很壞的小說,我不承認的。
王熙鳳的人生還是因於中國廣大人世的背景,所以這樣強健,活潑,理性,
平明。她逞強好鬥,但總總不離一個做人的道理,千人搬不動的一個理字。她放
重利,幾次弄權蔽上,但有她素來做人的氣概,就也可擺平了,蓋過了。我笑今
天大家說慣了民主法治的社會,做好國民奉公守法,受賄貪污當然是完蛋,日行
一善,遵守公民與道德,一樣也是完蛋呢。行善第一還是要有氣概呀。今天這樣
產國主義唯物社會下的小市民,小公民,哪裡來的氣概?那些小善小德變得諷刺
滑稽得很了。
賈府三小姐賈探春,是位有氣概的。排行三,就覺她比二小姐四小姐伶俐。
果然相貌是迎春富泰,探春俊眼修眉。
探春生母趙姨娘討嫌,女兒可敬,做人都是自己做出來的。探春正傳一在代
掌大觀園,一在抄撿大觀園時,獨她一人命丫環們秉燭開門而待,有決斷,能擔
當,那一巴掌摔了王善保家的,該,該,大快人心!探春庶出,心志不凡,是男
孩兒就出門闖天下了。而她只可在大觀園裡,似朵幽閒花,新枝新葉生得爽利柔
勁,往後遠嫁,可想見在夫家亦是她做人的鋒芒,有稜有角,得大家的敬重。
早年看紅樓夢,不知元春迎春探春惜春是合的「原應歎息」,也不知英蓮是
「應憐」,秦可卿「情可親」,秦鍾「情種」,甄士隱「真事隱」,賈雨村言「
假語村言」,後來陸續知道了,是這樣的啊,有些惱惱的。而我對「紅學」的興
趣便也止於此。有關紅樓夢的考據,我只看張愛玲一人的,而且還未看,已百分
之百相信,看著不懂,真不懂的,仍然相信。另外一位宋淇也看看,因為和張愛
玲是好朋友。
張愛玲在序中道,「十年一覺迷考據,贏得紅樓夢魘名」,讀之掉淚。她原
是知道的呀,天涯海角她是知道的。紅學裡只有她的才是絕對的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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顏元叔有次寫道:我們要理智的薛寶釵,不要感情的林黛玉。見之氣竭。但
是今天學院派把紅樓夢派做一部暴露中國封建社會百態的的巨著,賈寶玉恐怕還
犯某某情結的嫌疑。怎麼會這樣?「民散之久矣」!
林黛玉難懂,尤其大大不合現代人的情調,就是從前為數不少的擁黛派,也
懂得的程度各不一致,知道她的還是賈寶玉了。使我慨歎世間最難的學問莫過於
知人,為政的極致仍然在於知人呀。晴雯亦難知,便賈寶玉算得人緣的了,要知
道他也不是容易。劉邦就此項羽難知。但劉邦好幸運,有張良知道他,一起打得
了江山,江山如畫我為主,我與張良登高同望海,若當時 國父也有張良知道他
,民國的江山也不會這樣的寂寞了。
國父說「知難行易」,實實在在是肺腑之言呵。
大概沒有人會不喜歡史湘雲。想著她很可能被封做是「O型的俏姐兒」,便
要大笑兩聲。再回頭想想,誰是「B型的甜娃兒」,還是她。兩者共同都是情竇
未開,女朋友多,男朋友也一大堆。她的身材「鶴勢螂形」,長腿細高個兒,頂
適合T恤牛仔褲了。史湘雲比寶玉黛玉都小,講話大舌頭,每把二哥哥愛哥哥叫
不清,扮男裝,啖腥膻,睡相跟仙枝一個模樣。醉臥芍葯裀是史湘雲的夢境,她
的夢是海棠花的「只恐夜深花睡去」。像嬰兒香夢沉酣,夢中自己笑起來。小時
候湘雲賈玉跟賈母一塊睡,兩人十分親厚,後來來了林黛玉,把她位子佔了,她
對黛玉有時不免敵意,完全小孩氣的。
湘雲稚氣豪爽,有詩讚她:「家中最小最輕盈,真率天成詎解情」。我只覺
似是少了一些些艷。
艷是淹然無限。淹然兩字好,張愛玲說,有些人見到好的東西,像棉花沾了
胭脂,即刻滲開得一塌糊塗,有些人滴水不透。滲開得一塌糊塗,那滿滿的都是
謙遜和喜悅。又有句「湛然如水」好。艷多指女子,是花心詩心一波波蕩漾,深
至有層次,看了又看,總好像看之不盡,知之不盡。其實文章也要艷,李白的詩
亦艷而清。艷是妙顏妙色妙音妙自在,宋儒的做人就是最沒個艷,現代人生活的
倩致,感情的表達,更是沒有艷,兩天就盡了的。
逛日本百貨公司,每在和服部彷徨不能去,和服配色之美,層次之深,就只
有是日本民族才有的本領。記的不清,是說皇太妃和服上的一條穗帶,真絲紫染
編就,染一回砧一回,砧過於涼處陰乾,干後再染,如此三千回遂成。那樣的紫
色該是怎麼樣的一種紫啊。我只曉得櫻花的輕揚如夢之境,我還曉得此境是那樣
一個三千回的染,二千回的砧,砧出來,染出來的嗎?我只愛江山如畫千古風流
人物,我可知孔子陳蔡,孟子棲棲,大漠的風沙憔悴了王昭君?我只說岡野先生
庭前白雲翠松多閒逸,我不知他做陶燒窯時,整整三天三夜不食不能眠。我只知
天涯遠遠的,那兒吹起了長長的秋風,此生此世,唯一唯一的,而我要與之斷離
了。再不落一滴淚,為了更親,為了前程憂患,民國之事尚未央。
錄一節明兒的信:
「一日在濤濤會講了西施,再講了王昭君。昭君的本文是單于遣使來索婚,
帝回宮中問願去者,昭君自度入宮三年不見知,遂上前自雲願去,帝驚惜,然已
不可改雲,然則漢帝至此時為止,初不知有昭君其人也。
「而元曲漢宮秋卻雲帝偶見昭君,幸之,遂欲斬畫師,畫師逃往匈奴,獻昭
君之真圖於單于,單于遣使指名求之,帝不得已從之。故雲昭君怨。我問昭君何
怨?柴山等方擬思,仙楓直對日:她是要的絕對。我聞言一驚。
「當時的事情果然是漢帝若要不顧一切留住她,也不是必不可以留,昭君要
戀漢帝之惜意與愛慕也可以為之躇躊的,然而昭君只慷慨一二語遂去。她的這慷
慨決絕真乃如伯夷叔齊的至純極高。伯夷餓死首陽山作歌傷唐虞之世不再,司馬
遷謂之怨。王昭君當時是決絕了漢帝,及出塞時在馬上彈琵琶卻淚數行下,傷心
於虞舜與娥皇女英之世不再,今時無絕對的男子也。」
林黛玉的一生其實不為情,不為戀愛,是為求一個絕對。
寶玉製燈謎,「像憂亦憂,像喜亦喜」,且不管它謎底鏡子,卻說的寶黛二
人。寶玉好比黛玉的象,黛玉好比寶玉的象,見到寶玉,是見到了黛玉自己,怎
麼倒比自己還真呢?假的吧。她對寶玉好端端又惱了,惱了兀自又好了,想起來
又恨他,故意冤屈他,冤屈了他,又自己灰心流淚,要死要活,這豈不是花不迷
人人自迷。黛玉你好傻,只說為求絕對,現前便是一枝靈河畔的絳珠草,怎的你
反不識了?
「訴肺腑心迷活寶玉」一段太精采,照錄不管了。
──賈玉瞅了半天,方說道,你放心。林黛玉聽了怔了半天,說道,我有什
麼不放心,我不明白這話,你倒說說,怎麼放心不放心?寶玉歎了一口氣問道,
你果然不明白這話,難道我素日在你身上的心都用錯了,連你的意思都體貼不著
,就難怪你天天為我生氣了。林黛玉道,果然我不明白放心不放心的話。寶玉點
頭歎道,好妹妹,你別哄我,果然不明白這話,不但我素日之意白用了,且連你
素日待我之意也都孤負了。你皆因多是不放心的緣故,才弄了一身的痛,但凡寬
慰些,這病也不得重似一日──
黛玉對寶玉還會有不放心?是南泉禪師道「時人對此一枝花,如夢相似」嗎
?她也像「天問」問了一遍又一遍,這是真的嗎?真的嗎?她像面對天宇浩蕩,
試探試探的踏出一步子,是這樣的吧?那絕對的真,她不是一次徹悟即得了金剛
不壞之身,她要問了又問,證了又證,悟了又迷,迷了又悟,都是她的人一瓣一
瓣澄艷的開在明媚的春光裡。納蘭詞「幾番離合總無因,贏得一回僝愁一回親」
,為求一個親,證道修行的遠程又是多麼的脆弱,動搖,危機重重。她是「秋露
如珠,秋月如珪,明月白露,光陰往來」,一層層,一波波,搖曳回漾,惝恍迷
離。史湘雲的夢境如果是天仙,我則更愛林黛玉的夢境是謫仙。黛玉豈有不放心
,她是為的求證她自己。
人生的絕對處,沒有人能相伴,能幫助,最最是只有一個最最孤獨的人,不
憑借任何,不依傍任何,而自己強大。我只是我自己的。昭君只是我李白詩裡的
,寶玉只是我黛玉的,天只是我劉邦的。噯呀,「東南有天子氣」,始皇帝因東
游以鎮之,那劉邦便以為是他了,亡匿,自隱於芒碭山澤岩石之間。
曹操煮酒論英雄,今日有誰能言,唯我是 國父孫先生的知己?英雄美人都
自以為是天寵他,故此天驕,永遠志氣不竭。林黛玉對人自負,對天奢侈,她的
吃醋,小心眼,好哭,忽喜忽怒,一半是假的,「莫怨東風當自嗟」,她對寶玉
的愛嬌,自己的歡憐呢。
孟子說,人力大不能自舉。如何自舉?我想我是在文章裡自己舉起了自己,
岡野先生是在陶藝裡舉起了自己,因為都是超過我們自己所能的。寶玉黛玉也都
是超過他們所能的了。芳官的乾娘冒冒失失跑進寶玉房中吹湯,給晴雯喝了出去
,小丫頭們道:「你可信了,我們到的地方有你到的一半兒,那一半兒是你到不
去的呢,何況又跑到我們到不去的地方。」是呀,人生的絕對處,是倩也到不去
的。晴雯的亮烈高絕,一記叩響了究極的自然,而我至此才明白寶玉黛玉何以是
太上忘情了。
大觀園裡的賈寶玉林黛玉竟是真的,太虛幻境的神瑛與絳珠仙草倒為假的了
?黛玉去逝不是那樣寫法的,根本不是。此時寶玉黛玉是反比什麼時候都明白了
。
寶釵黛玉寶玉本不是通俗小說裡慣使的那種三角關係,因為黛玉的對手是寶
玉,不是寶釵。早先黛玉每借寶釵為題發揮,也不一定真是嫉妒,多半還是激寶
玉一激,試試他的真心。逢此場合本就是女子特有的聰明,慣會假話反話,攪得
人一頭霧水,含冤莫辯,她倒又好了。寶釵寶玉素不投契,依寶釵的家教和做人
,卻是多避著他倆的好。黛玉身體太壞,父母雙亡,雖外婆家的舅舅舅母,兄弟
姐妹,也到底無人能夠做主,終身之事無著落,這是她的處境比誰都難。她管自
聰明要強,底子原又是個老實不過的人,只為三宣牙牌令上,黛玉露了西廂記兩
句艷辭,寶釵勸了她好些女孩兒家的道理,是我就未必都聽,而黛玉竟為此自慚
自悔,感激寶釵不盡,令人心酸。釵黛二人後來一直是金蘭契。
黛玉肺病,賈母王夫人作主許了薛寶釵,並沒移花接本的事,寶玉更非那樣
瘋傻不知情。安排寶玉失通靈,似乎就可把寶玉娶寶釵之事,推卸得一乾二淨,
明明是偷懶,避重就輕不負責任嘛。
寶玉一輩子在賈母寵護下,這回是他要獨力面對人生最大的一件事實,他明
白得很。不可改變的事實,人為也好,天意也好,寶玉是帶著自覺,明知故犯的
,義無反顧的,順從了。他並不怨恨,連悲哀也無,惆悵也無,倒像和他不相關
,眼看著闔府上下為辦他的喜事忙碌熱鬧著,成了他是局外人,有一種奇異的,
樸素的好意。天命如此,寶玉的大順,像是他把自己還給了大荒之初,赤條條無
牽無掛,反比平常愈加無事遊蕩去了。
他依然常來瀟湘館。黛玉病重,也許有時來了,黛玉睡著不知,他和紫鵑低
低說兩句話,或只是在鸚鵡架前撥撥小米,階前立立,見陽光下細細的竹影,也
沒有淚。黛玉醒著時,虛弱多是不講話,寶玉沒有要向黛玉辯明的,交待的。或
者是說說方才沁芳橋走來,桃樹皆發芽了,那年咱們在那邊畸角上葬花的呢。又
或者也說到今兒個老太太已差人將過禮的物件都送去了,寶主笑道,鴛鴦一件件
點給老太太瞧,這是金項圈,這是金珠首飾八十件,妝蟒四十疋,各色紬緞一百
二十疋……
屋裡是藥香,天色映在霞彩紗糊的窗格上,那回吧,那回改芙蓉誄,寶玉道
:「我又有了,這一改可極妥當了,莫若說茜紗窗下,我本無緣,黃土隴中,卿
何薄命。」眼前這人,知己也是敵人也是自己,我本無緣,卿何薄命,這樣大極
的!黛玉,黛玉,青天白日裡,哭它一個海干河涸吧!
或者寶玉拜天地的那一刻才有淚如傾,他大觀園時代的結束,他身邊的人兒
,他今後新的人生,人生裡那個最真最真的,迢迢的遠星啊。他是這樣清徹明白
了,而面前一洗天地蕩然,他可也膽怯的嗎?
或者訂了親依禮寶玉不能常來,他倒是少來的。紫鵑或像青兒的衛護白蛇娘
娘,待寶玉極烈性。黛玉至此唯有蒼杳的遠意,戶外晴光又白又亮,風吹過竹梢
,他來了,彷彿沒來,他沒來,也彷彿來了。
大荒中有石,字跡歷歷。
(※本文錄自《三三集刊‧補天遺石專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