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思源:亦玉亦石說寶玉

周思源:亦玉亦石說寶玉

周思源:亦玉亦石說寶玉

紅樓人物

傅光明:朋友們,大家好。歡迎在文學館聽講座。今天我為大家請來的是北京語言大學的周思源教授,大家歡迎。

曹雪芹在《紅樓夢》一開篇就交代,女媧煉石補天時,在大荒山無稽崖煉了三萬六千五百零一塊頑石。最後一塊無材補天,不得入選,被棄在青埂峰下。那石頭就「自怨自愧,日夜悲哀。」這就是《紅樓夢》悲劇故事的由來,也是銜玉而誕的賈寶玉的由來。說他是石,他有了靈性的慧根;說他是玉,他又有石的冥頑愚鈍。請周思源先生為咱們「亦玉亦石說寶玉。」

周思源:賈寶玉、林黛玉、薛寶釵是《紅樓夢》中除了王熙鳳之外最重要的三個人物,他們三人之間的關係構成了小說的基本情節。正確理解寶玉、黛玉、寶釵這三個藝術形象及其關係,是解讀《紅樓夢》的基礎。這三個人物似乎都不難理解,但是仔細琢磨一下,又都有些撲朔迷離。這正是《紅樓夢》經得起反覆的品味式精讀和反覆的解剖式研究的重要原因。

賈寶玉是《紅樓夢》的男一號,他身上存在著許多矛盾現象。

大觀園成立詩社的時候,薛寶釵給賈寶玉起了兩個別號,一個叫「無事忙」,另一個叫「富貴閒人」。既然「無事」,怎麼還「忙」呢?可見還是「有事」。可是既然「忙」,怎麼又成了「閒人」呢?他到底是「忙」還是「閒」?他都忙些什麼事呢?為什麼在有些人眼裡,甚至同一個人看來,他是「閒人」卻「無事忙」呢?李紈建議賈寶玉用他的舊號「絳洞花王」(三十七回)。「絳」是深紅色,「花王」是管理花兒的。可是賈寶玉的前身是神瑛侍者,花王怎麼又是侍者呢?曹雪芹為什麼把賈寶玉住的院子命名為「怡紅」院呢?賈寶玉做詩題名用的是「怡紅公子」(三十八回)。在「神瑛侍者」、「怡紅公子」、「無事忙」、「富貴閒人」、「絳洞花王」這些看來矛盾的別號之間有著什麼樣的內在聯繫,是我們在讀《紅樓夢》時應當特別注意的。這種矛盾現象很多:

賈寶玉是以疼愛少女們聞名的,用他自己的話來說,就是為她們操碎了心(三十一回)。但有時候寶玉脾氣大得出奇,像個十足的紈褲子弟式的公子哥兒。第八回寶玉早晨讓茜雪留著的一碗楓露茶由於被奶奶李嬤嬤吃了,寶玉大怒。曹雪芹寫道:「寶玉聽了,將手中的茶杯只順手往地下一擲,害啷一聲,打了個粉碎,潑了茜雪一裙子的茶。又跳起來問著茜雪道:『她是你那一門子的奶奶,你們這麼孝敬她?不過是仗著我小時候吃過她幾日奶罷了。如今逞的她比祖宗還大了。如今我又吃不著奶了,白白的養著祖宗作什麼!攆了出去,大家乾淨!』說著便要去立刻回賈母,攆她乳母。」無論是說話還是行為都蠻不講禮,毫無教養,沒有良心。由於襲人極力勸諫,李嬤嬤沒有被攆,但是茜雪卻被攆走了(十九回李嬤嬤要吃給寶玉留著的酥酪,晴雯不讓,他嬤嬤提到了「上次為茶攆茜雪的事」)。這茜雪在賈府有年頭了,在寶玉的十六個丫頭中是個有點身份的,可不是小紅這樣的普通丫頭。賈府的丫頭有著嚴格等級,《紅樓夢》三十六回有交代。襲人是寶玉的首席大丫頭,因為她原來是伺候賈母的,所以月錢和金釧一樣是兩銀子(五十六回,小姐月錢二兩),晴雯、麝月等七個大丫頭月錢一吊,就是一千個錢;佳蕙等八個小丫頭每人月錢五百。一兩銀子相當於兩吊銅錢。四十六回鴛鴦對平兒說:「這是咱們好,比如襲人,琥珀、素雲、紫鵑、彩霞、玉釧兒、麝月、翠墨、跟了史姑娘去的翠縷,死了的可人和金釧,去了的茜雪,連上你我,這十來個人,從小兒什麼話不說……」琥珀是賈母的丫頭,月錢一兩的,地位僅次於鴛鴦;金釧、玉釧、彩霞都是王夫人的主要丫頭;素雲、紫鵑、翠縷分別是李紈、黛玉、史湘雲的首席大丫頭,可見茜雪的地位不在麝月之下。可是就為了這麼一點小事,寶玉把她攆出了賈府。雖然當時寶玉有點醉了,第二日總醒明白了,但他並沒有把茜雪找回來,可見寶玉醉酒並不能說成是攆走茜雪的原因。從這種貴族人家被主人攆出來,會被家人和別人認為犯了非常嚴重的錯誤,被人看不起。十九回襲人怕由於李嬤嬤吃了寶玉讓留下的酥酪,「又生事故,亦如茜雪之茶等事」。「等事」二字,就可以看出,寶玉大耍公子哥兒脾氣的事情不少。三十回因為丫頭開門遲了一點,「寶玉一肚子沒好氣,滿心裡要把開門的踢幾腳,及開了門,並不看真是誰,還只當是那些小丫頭們,便抬腿踢在肋上。」踢得襲人吐血,寶玉也很後悔。果真踢的是那些小丫頭們,他會如此悔恨嗎?

賈寶玉的叛逆性歷來為人們所稱道。但是有時候他的表現實在太差,不僅談不上叛逆,簡直有逃避責任之嫌。金釧之死最初是寶玉惹禍引起的,但是在王夫人打了金釧一巴掌後,寶玉逃之夭夭,沒有採取任何救助行為,甚至在金釧被攆之後都沒有去探視安慰一番。金釧之所以自殺,是因為覺得實在太冤屈,被主人攆出來沒法見人。她這個弱女子,只能用生命證明自己的清白。如果賈寶玉能站出來說幾句話,承擔一點點責任,洗刷一下金釧的冤屈,金釧也許就不會自殺。賈寶玉沒有盡力救助晴雯就更不應該了,晴雯是他最信任的丫頭,而且人品高潔。其實賈寶玉是有力量救她的,至少可以大大減輕她的痛苦。王夫人和賈政不完全一樣,賈寶玉如果對母親耍賴,或者去求賈府的老祖宗賈母,晴雯即使不能回到怡紅院,但是也不至於就這麼悲慘地死去。而且司棋拉住賈寶玉哭求救助,他也只是恨得瞪眼而已。

賈寶玉顯然是寄托著曹雪芹某些人生理想的藝術形象。曹雪芹既然一再強調當時已經是「末世」,雖然他把賈寶玉塑造成了一個不愛讀經,不願走仕途經濟道路的人,但是賈寶玉卻沒有做一件改變這個「末世」的事。這是否也是賈寶玉身上的一個矛盾現象?

要認識曹雪芹賦予賈寶玉這個藝術形象的豐富內涵,我們就要從小說開頭的兩個神話入手進行分析。因為在這兩個神話中曹雪芹為賈寶玉藝術形象注入了文化基因。

一個是女媧補天神話。

原來的神話是兩個人爭鬥,失敗者撞斷了天柱,結果女媧煉石補天。曹雪芹在這個傳統補天神話基礎上做了延伸,轉移了重點。說是女媧煉石補天時多煉了一塊,棄之不用。由於此石通了人性,於是生出了種種故事來。這樣,虛構的部分在小說中就成為老神話的新重點。女媧是神,她鍛煉出來的石頭肯定塊塊都是合格產品,由於她計算不精的錯誤,多煉了一塊,非但不讓它補天,還棄之於山下。所以這塊石頭有補天之才,卻無補天之命。而這個不公平的命運是女媧也就是「天」造成的。連脂硯齋都為它鳴不平:「當日雖不以此補天,就該去補地之坑陷,使地平坦」(甲戌本夾批)。曹雪芹批評「天」即批評當時的社會環境不讓這些真正有才幹的人去為社會出力。這是對社會的強烈不滿和批判!這塊石頭「自經鍛煉之後,通了靈性」,有了人的要求,「遂自怨自歎」,怨誰呢?不單是怨自己命苦,也包含著對天的埋怨和不滿。因此所謂「無材補天」,實際上是無命補天!另一方面,從石頭要求一僧一道帶他到「紅塵」去「受享幾年」的對話中,我們可以明白石頭在天堂世界,而他並不滿意這個「天堂」,這才要求下凡。

這個補天神話為賈寶玉注入了個文化基因:一個是對「天」也就是對當時社會的不滿的反叛,二是對傳統價值觀的蔑視。這就是賈寶玉為什麼不愛讀經,反而愛讀《西廂記》、《牡丹亭》之類被主流社會認為不入大雅之堂的書籍;產願走仕途之路,不願和賈雨村這樣的為官作宦者交往,而和社會地位極低而人品高潔的戲子成為好友,對處於半奴隸狀態的丫環同情、愛護的根本原因。這在當時那個以嚴格的等極制度為核心的封建社會末世中具有極大的進步性。三是女性崇拜。一個文化基因是,這塊石頭雖然經過女媧鍛煉,靈性已通,但是畢竟外觀和質地「粗蠢」。第一回短短十幾行中,「粗蠢」出現兩次,「蠢物」和「質蠢」各用了一次。後來石頭被和尚化為一塊晶瑩美玉,成了賈寶玉出生時含在嘴裡的那塊通靈寶玉。所以它是真石頭,「假」寶玉。它既有「晶瑩美玉」充滿靈性的一面,又有「粗蠢石頭」愚蠢粗俗的一面,賈寶玉性格中明顯的玉石兩重性就是由此而來的。用現代觀念來看,在人類進化的階梯上,從猿到人,經歷了獸性、人性兩個階段。我們將一些壞人幹壞事叫做「獸性大發」。而人性發展到高級階段,人性中最美好的那些已經達到神性的高度。中國自古以來流行玉崇拜,在賈寶玉身上就體現為玉性。而石性則是人性中普通的那些,包括普通人所具有的缺點。賈寶玉是「真石頭」,所以他也有這些缺點就不足為怪了。賈寶玉對待茜雪、金釧、晴雯、司棋、襲人等那些事,正體現出他假寶玉那一面。曹雪芹正是通過這些石性寫出了賈寶玉不是神,他是個普通人,也具有普通人的弱點。這些弱點最突出的是什麼呢?是賈寶玉身上同樣深深地烙印著中國傳統文化中某些落後成分,主要是宗法制度對心靈的摧殘與束縛。所以賈寶玉對父母的錯誤不僅不敢有任何公開反抗,連想都不敢想。賈寶玉不是巴金筆下的覺慧。這正是曹雪芹忠於現實的寶貴之處。

第二個神話是曹雪芹虛構的還淚神話。

也有些學者把它叫做(仿)擬神話或者亞神話。這個神話中神瑛侍者和女媧補天所煉的那塊石頭具有哲學和藝術上的同一性。「瑛」字意思是「似玉之美石」,很美,像玉,不過還是石頭。而且神瑛侍者與那塊補天之石一樣,也不願在天為神,「凡心偶熾」,下凡成了賈寶玉。所以這兩個神話的共同之處是,石頭和神瑛侍者都是對天堂生活有所不滿,不願在天堂為神,都帶有叛逆性;都是真石頭,假寶玉,都體現了賈寶玉藝術形象的玉石兩重性。但是還淚神話不是補天神話的翻版或簡單補充,它的內涵豐富得多。從對於賈寶玉的文化基因角度來說,主要是明確了他在天堂的身份和工作:他在西方靈河岸旁警幻仙子手下工作,雖然是神,不過級別較低,是個侍者,就是服務員。為誰服務呢?為花花草草澆水。從絳珠小草由變成一個女孩來看,這個神話的核心是:暗示神瑛侍者伺候著眾多女性。神瑛侍者雖然成了榮國府貴族公子賈寶玉,但他在包括許多丫頭在內的少女們面前,依然扮演著「侍者」。「紅」在中國傳統文化中往往代表女性,「怡」在這裡是使動用法,「怡紅」就是使女性快樂。曹雪芹通過賈寶玉這個藝術形象要表達的是,男性要為女性創造一個能夠施展才幹的良好環境(包括社會環境和家庭環境),使女性生活得愉快。這種對女性尊重、將女性置於與男性同等地位甚至更高的思想,在中國文化史上是空前的,即使在當時十八世紀中期的歐洲也處於前沿。

《紅樓夢》開頭曹雪芹就表示這輩子見過許多異樣女子,行止見識都比他強得多,所以要為「閨閣昭傳」,為這些德才出眾的女性立傳,就是「頌紅」。我們只要考察一下《紅樓夢》的所有人物,凡是同一輩份者,男的一律不如女的。賈府地位最高的是老祖宗賈母,她年輕時比王熙鳳還能幹,但是人品顯然比她好。賈府第三代「文」字輩最能幹的不是一味好道的賈敬,也不是內不會治家外不擅用人的賈政,更不是老色鬼賈赦,而是那個小事不管而特別注意抓大事的王夫人;賈寶玉不僅是第四代「玉」字輩傑出代表,也是賈府所有男性中的佼佼者。但和同輩的姐姐妹妹們一比,他就遜色了,常常自歎不如。有時候,比如元春省親時做詩,全靠黛玉、寶釵幫著作弊,這才矇混過關。第五代的賈蓉和秦可卿的遠見卓識、才幹、聲望那就差得沒法比了。所以曹雪芹要「頌紅」。

但是這些女性都以悲劇命運了結一生,從而表明這個社會必須滅亡,於是曹雪芹在「悼紅軒」中寫這部《紅樓夢》,要讓這個社會最後來個「白茫茫大地真乾淨」。這就是「悼紅」。所以,以賈寶玉為主人公的《紅樓夢》的深層意蘊,可以簡單地概括為「頌紅、怡紅、悼紅」這六個字。

這樣我們就不難理解賈寶玉的那幾個別號了。他住在怡紅院,「(那些水)共總流到這裡,仍舊合在一處,從那牆下出去。」(十七回-十八回)大觀園所有的水(象徵少女)都匯眾到怡紅院附近,怡紅院是少女們的活動中心。所以賈寶玉就成了「絳洞花王」,「無事忙」,他成天忙的都是為姐姐妹妹們服務的事,用他自己的話來說,為她們操碎了心。但是,從封建道德規範來看,在封建意識嚴重者眼裡,賈寶玉忙的這些事都不是正事,所以才說他是「富貴閒人」。整天閒著,卻不去讀四書五經,不去為自己的舉業、前程奔走操心。

賈寶玉叛逆卻沒有鬥爭,他不是鬥士,更不是英雄。無論是石頭或神瑛侍者,他們下凡都不是來改造這個世界,而是羨慕紅塵繁華,來享受(「受享」)人生。也就是說,他們不是來補天的,因為曹雪芹生活的雍正、乾隆時期,儘管當時被稱為盛世,直到今天還=有不少人認為是盛世,但是曹雪芹已經深刻地看出它的本質,一再強調當時已經處於「末世」。那個「天」已經沒法再補了。也就是說,那個社會必須徹底改變。在小說中曹雪芹明確地表達了這樣一個思想:人有兩個基本要求,一個是對社會作出貢獻,這就是「補天」;還有一個就是要享受一定的物質生活和精神生活,這就是「受享」。石頭既然無命補天,而它又通了靈性,具有了人的基本要求,那麼它就應該有權受享,享受人性需要的物質生活、精神自由,滿足情感需求,這具有充足的合理性。這和西方十八世紀流行起來的「天賦人權」觀念是一致的。所以賈寶玉特別不願受家庭、禮教的束縛,千方百計想要掙脫它。因此,賈寶玉不是一個「補天」型人物,而是一個「受享」型形象。我們可以仔細看看賈寶玉在小說前八十回中的所有行為,他有過補天的打算嗎?做過一件補天之事嗎?都沒有。所以賈寶玉無論上學還是完成父親給自己留的作業,他都湊合了事,應付差使。他也不願意和那些忙於補天的人如賈雨村等交往。誰如果要勸他做些有助於補天的事,他就會生氣,薛寶釵、史湘雲都為此碰過釘子。而他和黛玉之所以情投意合,很重要的一點就是,黛玉從來不對他說有關補天之類的「混帳話」。高鄂所補後四十回與曹雪芹前八十回的一個重要區別和差距,就是賈寶玉儘管最終出家,但是他畢竟應試「補天」去了。

因此如果用兩個字來概括《紅樓夢》所寫的內容,那麼它寫的不是「補天」,而是「受享」。那麼這樣說會不會貶低《紅樓夢》的思想價值呢?不會。長期以來我們總是把「享受」(《紅樓樓》裡叫「受享」)僅僅看作是物質享受,是所謂資產階級腐朽思想。如果以一個公式來表示就是:

享受=物質享受=資產階級腐朽思想

實際上享受不僅僅是物質,還有精神的。不同社會和不同人格修養者有大不一樣的享受觀。曹雪芹通過賈寶玉這個藝術形象表達的「受享」是對自由、平等這樣一些精神世界很高層次的朦朧追求。明代中後期一些中國文人開始猛烈抨擊程朱理學,要求掙脫束縛人性的封建禮教,著名思想家李摯明確提出反對「以孔子之是非為是非」,他們重視實現人的自身價值。曹雪芹深受這些思想的影響。對社會作出貢獻和接受回報,受享人的基本權利,是人性的兩個基本要求,具有天然的合理性。而當「石頭」不但被剝奪了補天權利並被拋棄時,他的受享要求就更加值得同情與肯定。受享可以出於不同目的,通過不同途徑獲得,受享者在自己的付出上有大不一樣的表現。總之受享有不同類型,同一類型還有不同高下的層次之別。賈寶玉對精神自由、真誠感情、對少女人格的尊重以及對比較平等的人際關係的執著追求,是他「受享」的基本內容。賈寶玉對傳統觀念中走仕途經濟的所謂「正事」不感興趣,在為姐妹們的「忙」中受享到了精神上的無比快樂。在宋明理學越來越走向扼殺人性的清代,當理學日益腐敗而成為禮教,這種張揚個性,要求實現自我價值和完善人性的觀念,是超前意識,至今發人深省。相反,這是從更深層次上徹底否定了當時那個號稱「盛世」實際上已經是「末世」的社會,因此「受享」的進步意義絲毫也不亞於「補天」。無論是賈寶玉形象還是小說的思想價值,都比寫一個「補天」的故事要深刻得多。在中國古代小說中,並不缺乏「補天」型人物,但是卻沒有一個賈寶玉式的「受享」類藝術形象。《紅樓夢》的現代性和它的無窮魅力的一個重要方面就在於此。

將賈寶玉塑造成為一個受享者,並不意味著曹雪芹完全否定補天的必要性。這裡我們要回到補天神話的「石頭」,因為石頭被女媧煉出來就是為了補天之用的,它當然願意在補天的偉業中發揮自己的才幹。但是這個社會已是「末世」,它不允許眾多有才幹的青年男女補天並將他們推入深淵。這個社會毀滅了這麼多有才幹的青年男女,那麼這個社會自身就應該毀滅,所以曹雪芹最後要讓它「白茫茫大地真乾淨」。由於曹雪芹不知道未來之世什麼樣,所以他才感到悲哀,並將這種情緒鐫刻在賈寶玉的骨子裡,正如魯迅在《中國小說史略》所說:「悲涼之霧,遍被華林,然呼吸而領會之者,獨寶玉而已。」

恩格斯在《致瑪.哈克奈斯》的信中說,「據我看來,現實主義的意思是,除細節的真實外,還要真實地再現典型環境中的典型人物。」這一論斷二十世紀五十年代以來一直是文藝批判包括《紅樓夢》研究的經典性標準之一。由於我們長期以來受現實主義文藝理論的影響,先入為主,就難以解釋既定理論外的藝術現象,幾乎一致公認《紅樓夢》是一部偉大的現實主義作品,賈寶玉自然而然地就成為「典型環境中的典型性格」。從二百多年前的脂硯齋到當今讀者,無不感到賈寶玉身上許多十分奇特之處,無論是人物本身還是曹雪芹塑造他的方法,用「典型環境中的典型人物」的傳統理論都很難解釋得圓到,往往十分勉強,有削足適履之感。那是因為我們先驗地有了一個框框:最偉大的作品必定是而且只能是嚴格的現實主義的,決不可能是別的。按照這樣的思維方式去套,自然會有套不進去或不大恰當之處,於是要麼迴避,要麼認為曹雪芹沒有做到嚴格的現實主義,甚至是「敗筆」。如果我們不存先入之見,而是完全從作品的實際出發,那麼就不難發現,曹雪芹在出色地使用現實主義創作方法的同時,還大量地成功使用了浪漫主義和象徵主義,我們面前分析的那兩個神話只不過是聞突出的代表之一。在長篇小說中運用典型化手法與非典型手法相結合,塑造出了以賈寶玉為代表的一系列令人難以忘懷的藝術形象,是生活在十八世紀的曹雪芹對世界文學的偉大貢獻,他第一個解決了象徵主義不能創作長篇小說的世界性難題。

曹雪芹不僅在人物定位上以「受享」為基本態度突出了賈寶玉的非典型色彩,而且從他的長相、言語內容和行為方式等多方面將這一非典型特徵具像化。中國男子漢的標準是偉丈夫,志向高遠,充滿陽剛之氣。而賈寶玉不然,他從長相、脾氣到言行都有明顯的女性化傾向,但雖有脂粉氣卻絕無娘娘腔,而是一個特別突出的「癡情」男子。從第二回「冷子興演說榮國府」一連說了他四次「奇」開始,前八十回中曹雪芹通過各色人等之口,對賈寶玉基本個性的評價就是「奇」,而在不同地位與文化層次的人們眼裡則視為「瘋、呆、傻、癡」,總之,千方百計地突出他和任何人的特異。王夫人說他是「孽根禍胎」、「混世魔王」、「瘋瘋傻傻」;襲人說他「性情乖僻」(二回),有時在背後索性叫他「呆子」、「傻子」(五十七回);興兒則說他「成天家瘋瘋癲癲的,說的話人也不懂,幹的事人也不知……外清而內濁(六十六回)。而且賈寶玉自幼說話就令人感到「奇怪」(冷子興語),七八歲的孩子居然會說:「女兒是水作的骨肉,我見了女兒,我便清爽;見了男子,便覺濁臭逼人。」類似此類的「瘋話」不少,以至於外人皆知。他從小愛吃胭脂,為姐妹們調脂弄粉,為丫環們頂槓,對姐妹們體貼入微等等。這些大家都極其熟悉的,毋庸贅言。總之,從傳統意義上來看,賈寶玉幾乎事事出格,用常規觀念就覺得不可理解,而這正是曹雪芹要達到的目的。脂硯齋也多次說他「奇」。這「奇」正是曹雪芹有意識地提醒讀者,賈寶玉幾乎是一個突出的「另類」,是作者故意用非常規方法將他放在非典型環境中塑造出來的非典型性格。所以脂硯齋等提醒讀者不能以常規角度來看他方是會看,畸笏叟甚至乾脆提醒讀者「勿作正面看為幸」。(庚辰本十二回眉批)

賈寶玉是一個叛逆性或者說顛覆性形象,被他顛覆的不僅有走仕途經濟道路之類,還有人與人之間的嚴格等極關係,對文學藝術作品的價值判斷,甚至還有對至少已經存在了幾千年的男性中心社會的懷疑否定。但是賈寶玉的這種顛覆無論是主觀還客觀上都不可能徹底。就拿他最受稱道的對姐姐妹妹們的態度來看,他時不時地還會發點主子脾氣,包括對待他最喜歡的晴雯,差一點要讓晴雯走人,是襲人求他,晴雯哭了,才了事。這才是真石頭,假寶玉,才是活生生的血肉豐滿的藝術形象。補天之石、神瑛侍者、賈寶玉有三位一體的一面,也有區別。補天之石是天堂世界通了人性的石頭,神瑛侍者是天堂世界人格化了的神,而賈寶玉是人間具有某些神性的人。

傅光明:不知道別的男人如何,至少我有過這樣的想法,羨慕寶玉,「頑劣異常,不喜讀書,最喜在內帷廝混。」而且,可以吃妹妹的胭脂,又能和襲人雲雨,永遠被女性所嬌寵,所環繞,多幸福啊。他對男人沒有好感,賈政、賈雨村、賈珍、賈璉是他不待見的,可他還願與秦鍾、蔣玉函交往,那是因為他們已經女性化了。而反過來,女兒一旦男性化了,他便討厭之極,產生惡感。他說,「奇怪!奇怪!怎麼這些人一嫁了漢子,染了男人的氣味,就這樣混帳起來?」他曾批評寶釵湘云:「好好的一個清淨潔白的女子,也學的沽名釣譽,入了國賊祿蠹之流!」可見,在賈寶玉眼裡,男人不是什麼好東西,而染了男人味的女人,也不是什麼好貨色,只有未出嫁的女兒最清爽童真。讓我們那份童真永遠不嫁,也就是在心底始終保留一份童真。願男人們都成了「怡紅公子」,呵護、關愛女性,願女人們永遠「清爽可人」。

孰優孰劣話黛釵

傅光明:清朝時有一對兒引為知己的莫逆好友,都是「紅迷」。但一個喜歡黛玉貶低寶釵,一個喜歡寶釵貶低黛玉,每次都為釵黛孰優孰劣爭得面紅耳赤,有一次要不是有另外的老友及時趕到,雙方非得老拳相向。從此兩人約定,發誓決不再在一塊兒共談《紅樓夢》,太傷和氣了。釵黛孰優孰劣,都爭200年了,今天咱們再請周思源先生來斷斷這個公案,「孰優孰劣話黛釵」。

周思源:黛玉和寶釵究竟誰優誰劣,自《紅樓夢》誕生以來一直就是一個爭論不休的話題。清代同光年間有兩個文人鄒弢和許伯謙是朋友,鄒弢擁林貶薛,許伯謙尊薛貶林,兩人各有一大套理論和根據。有一年春天兩人談起《紅樓夢》,「一言不合,遂相齟齬(JU YU,意見不合而爭執)幾揮老拳,而毓仙排解之,於是兩人誓不共談《紅樓》。秋試同舟」,許伯謙對鄒弢說:「君何泥(頑固)而不化耶?」鄒弢說:「子亦何為窒(不開竅)而不通耶?」兩人「一笑而罷。嗣後放談,終不及此。」一部小說的藝術形象居然能爭論到這種程度。何況還不止黛釵二人,古今中外,聞所未聞。這正是《紅樓夢》藝術魅力無窮的表現之一,是曹雪芹的偉大之處。

黛玉和寶釵誰優誰劣,我們可以從她們兩人的象徵之物入手,看看她們各自的價值觀、愛情觀,為人處世怎麼樣。

林黛玉的象徵是長在西方靈河岸邊三生石上的絳珠小草,所以也帶有某些神性。這是黛玉和寶玉能夠形成「木石前盟」的根本原因,也是曹雪芹在小說一開始就設計好了的黛玉和寶釵在價值觀、愛情觀、性格、命運上文化基因的根本區別。林黛玉性格的率直,她的美麗、多情、才華橫溢,對愛情的執著追求,都和這個文化基因有關。

絳珠小草是受了神瑛侍者每日澆灌的甘露才得以久延歲月,修成女體,所以黛玉自稱是「草木之人」,《紅樓夢曲.終身誤》說,「都道是金玉良緣,俺只念木石前盟。」小草身世決定了林黛玉生命力非常脆弱,所以自幼體弱多病。因為絳珠的生命是神瑛侍者給的,所以黛玉對寶玉極度依賴,唯恐失去他,寶玉是黛玉生命的一切,她的多疑、小性就和這有密切關係。當絳珠仙子得知恩人下凡,決定追隨而去,用一生的眼淚償還他的甘露之恩。所以黛玉愛哭。神瑛侍者不滿於天堂生活下凡是具有叛逆性的行為,而絳珠仙子也不願在天堂為仙,情願下凡為人,主要是出於報恩。所以林黛玉和賈寶玉在叛逆性上有共同之處,但在程度上要差得多。中國古代文藝作品中神仙下凡者並不少見,絳珠仙子的特別主要不在於下凡,那不過是一引子;也不在於她對情感的渴望和至死不渝的追求,因為這對許多青年男女來說都一樣,古代文藝作品中這樣的例子俯拾皆是,如孟姜女、杜麗娘、白娘子等很多。但是林黛玉和賈寶玉的愛情不是古代小說、戲曲中常見的一見鍾情,不是一般的對愛情的堅貞,他倆的愛情是志同道合,情趣相投,這是那個時代所沒有的或剛萌芽的,至今依舊具有現代性。林黛玉和薛寶釵、史湘雲、襲人等女孩不一樣,從來不對賈寶玉說那些讓他讀經中舉之類的「混帳話」,只有她才能和賈寶玉分享心中所有的秘密。絳珠小草生命的延續,絳珠仙子生命的獲得,以「還淚」報恩的方式,都具有濃厚的浪漫主義和象徵主義色彩。

曹雪芹除了用小草來象徵林黛玉外,還用竹子來象徵她的性格與命運。

林黛玉住在瀟湘館。一進院子,「有千百桿翠竹遮映……後院牆下,得泉一脈,開溝僅尺許,灌入牆內,繞階緣屋至前院,盤旋竹下而出。」院子裡有這麼多竹子,在大觀園所有院子裡是獨一無二的。竹子在中國傳統文化中象徵人品高潔,剛直不阿,有節氣。瀟湘館的竹子不是粗大的毛竹,而是細竹,象徵帶有女性的意味。

「水」這個意旬在《紅樓夢》中代表少女。值得注意的是,在大觀園所有院子裡,只有瀟湘館有水。曹雪芹顯然是把林黛玉作為這些傑出少女的突出代表來寫的。而且這水溝很淺,水很少,「盤旋竹下而出」。可見水和竹具有重要的關聯。尤其是竹子長在瀟湘館,就舜帝南巡不歸,他的妻子娥皇、女英千里尋夫,知道丈夫已死淚灑成了斑竹,最後投水自盡的傳說聯繫起來,暗示了林黛玉的愛情悲劇。瀟湘館中的竹子和水,生動地表明,曹雪芹在《紅樓夢》所有女兒身上傾注愛心最多的是林黛玉。

曹雪芹在黛玉身上注入了一些當時具有超前意義的品格:那種想要掙脫封建禮教束縛的願望,追求自我價值實現的獨立的文人氣質。最典型的就是元春省親那晚,黛玉本來想「大展奇才,將眾人壓倒」。我們知道,中國傳統文化的一大弱點是缺乏競爭意識,只求中庸,反對冒尖。這是中國文明在十六世紀後走向衰落的一個重要原因。曹雪芹在林黛玉身上注入了這種競爭意識。結果元春只讓每人作一首。黛玉「胡亂作一首五言律(詩)應景」,得了個並列冠軍。實際上大家都看得出來,寶釵那首是標準的應制詩,幾乎句句歌功頌德,毫無詩味可言。而黛玉那首起碼有「借得山川秀」一句詩味十足,氣魄宏大。元春之所以裁判不公,顯然是考慮到寶釵是親戚,故意給個高分。而寶玉奉命作四首,元春認為最好的那首「杏簾在望」實際上是黛玉替寶玉「作弊」的。女性的這種想要主動展示才幹的願望在那個時代是違反封建禮教的,因此是非常了不起的,在黛玉身上很突出。而這恰恰是薛寶釵所特別缺乏的。這也體現在她的象徵物之中。

和黛玉想趁機「大展奇才,將眾人壓倒」,表現一下自己的才華,圖個自己高興形成鮮明對比,寶釵則顯得處處小心謹慎,唯恐貴妃元春不高興。寶釵看見寶玉有一首詩用了「綠玉」二字,就悄悄提醒他:「她(元春)因不喜『紅香綠玉』四字,改了『怡紅快綠』;你這回子偏用『綠玉』二字,豈不是有意和她爭馳了……」由於寶釵給他救了急,寶玉就說,「從此以後我只叫你師父,再不叫姐姐了。」寶釵卻說:「……誰是你姐姐?那上頭穿黃袍的才是你姐姐!你又認我這姐姐來了。」由此可見,寶釵缺乏的正是黛玉這種自我意識,對自我價值的肯定和追求。後四十回高鄂寫的以寶釵裝作黛玉欺騙寶玉成婚的調包計,寶釵默然接受。如果換了黛玉,她是絕對不會答應的。

《紅樓夢》裡有兩個人物的象徵是石頭,一個是賈寶玉,另一個是薛寶釵。她住的院子,「。。。步入門時,忽迎面突出插天的大玲瓏山石來,四面群繞著各式石塊,竟把裡面所有房屋悉皆遮住,而且一株花木也無。只見許多異草。。。」賈寶玉的石頭和薛寶釵的石頭區別是什麼呢?是對生命價值態度的截然不同。女媧煉石補天的那塊石頭本來是沒有生命的,而經過女媧鍛煉之後,有了生命,有了人的物質需求和精神需求、情感需求,所以才要求下凡「受享」。而薛寶釵住的蘅蕪苑裡,石塊上沒有花木,那些「異草」並不是石塊上長出來的,而是攀緣在山石和石塊上的,象徵為寶釵服務的許多丫頭。所以山石上面什麼都沒有,這是無生命的石頭。賈寶玉的別號「無事忙」和「富貴閒人」這兩個別號都是薛寶釵提出來的,這個現象很值得深思。與就是說,薛寶釵認為賈寶玉既然富貴就應該刻苦攻讀,但是卻閒得瞎忙,盡忙些非正經之事。從這裡就足以看出,薛寶釵和賈寶玉有著兩種截然不同的價值觀。賈寶玉這塊有生命的石頭碰上薛寶釵這塊無生命的石頭,當然就沒有緣分了,所以薛寶釵的院子才叫蘅蕪苑,「恨無緣」嘛!

蘅蕪苑的山石的象徵意義主要體現在兩個方面:一個是山石本身沒有生命,也就是說薛寶釵對自己缺乏生命意識,主要體現在她的價值觀、愛情觀上;另一個是她對別的生命有些鐵石心腸,主要表現在對待金釧之死的態度上。此外67回尤三姐死後柳湘蓮出家,別人都很悲傷、同情、惋惜,寶釵卻「並不在意」。怪不得薛寶釵吃的是冷香丸,她是個冷美人。

林黛玉對愛情的執著追求和薛寶釵形成了鮮明的對比。林黛玉是唯恐失去賈寶玉,她的言行都比較明顯,不大顧忌「影響」,這在封建社會非常難得。而薛寶釵則處處顧忌別人說三道四,掩飾自己的感情。

有不少人批評寶釵「千方百計想爭奪寶二奶奶的寶座」。在一個很難與男性接觸的社會,寶釵愛上寶玉是很自然的。「木石前盟」是神話,是黛玉的心理活動;榮國府上上下下人們的看法也只不過是看法而已。寶玉和黛玉連定婚都沒有,即使在當時寶釵參與「爭奪」也不為過。寶釵的悲劇恰恰是缺乏「爭奪」的勇氣,這是她不如黛玉的地方,因為在她看來,女孩子的婚姻要靠父母、兄長作主,爭奪不符合禮教,丟人。所以27回她見黛玉去怡紅院,自己就躲開。28回寫到她的心理活動:「總是遠著寶玉。。。幸虧寶玉被一個林黛玉纏綿住了。。。」寶釵是個理智型少女,她極少有主動行為,幾乎都是被動的。黛玉可不一樣,聽說寶玉得了個麒麟,而也有麒麟的史湘雲來了,就趕緊到怡紅院來探聽。寶釵還不止一次地對黛玉或寶玉開寶黛兩人關係的玩笑。25回寶玉中邪剛剛甦醒過來,賈府上下無不高興萬分。「別人未開口,林黛玉先就唸了一聲『阿彌陀佛』。薛寶釵便回頭看了她半日,嗤的一聲笑。」大家都不明白寶釵為什麼笑,「寶釵笑道:『我笑如來佛比人還忙,又要講經說法,又要普渡眾生;這如今寶玉、鳳姐病了,又燒香還願,賜福消災;今才好些,又管林姑娘了姻緣了。你說忙的可笑不可笑?』」28回賈母讓人叫寶玉和黛玉去她那裡吃飯,黛玉去了,寶玉沒去,陪母親吃飯。寶釵兩次催寶玉去,吃飯前說:「你正經去吧,吃不吃,陪著林姑娘走一趟,他心裡打緊的不自在呢。」吃飯後寶釵說:「你叫他快吃了瞧林姑娘去吧,叫他在這裡胡羼些什麼。」寶釵心裡不可能不喜歡寶玉,但是她缺乏爭取愛情的勇氣,她顧忌別人的議論,她要掩飾自己的感情。而這種玩笑恰恰在促進寶黛的愛情,為自己的悲劇增添砝碼。蘅蕪苑進門大石頭擋住了院子裡的房屋,是一種暗示,是象徵主義寫法,暗示寶釵常常掩飾自己的願望和感情。神瑛侍者和絳珠仙子都是情感型的,而薛寶釵過於理智型了,理智到了對別人、對自己都冷漠了地步,於是曹雪芹只好讓她住在「蘅蕪苑」裡「恨無緣」了。

黛玉和寶釵都是寫詩高手,在寫詩上我們可以看出她倆藝術觀、人生觀的鮮明區別。

寶釵寫了4種體裁9首詩詞,共計67句444個字。黛玉寫了8種體裁25首詩詞,共計256句1659個字。其中黛玉有3首歌行體長詩,寶釵沒有。黛玉有11首是獨自抒情之作,而寶釵的都是參加集體活動的作品。這是因為兩人有著截然不同的詩歌觀念。寶釵視詩詞為小道,說:「作詩寫字等事,原不是女人分內之事。」「『女子無才便是德』。。。詩詞,不過是閨中遊戲,原可以會,可以不會。」她認為女孩如果太重視作詩,「叫有學問的人聽了,反笑話說不守本分的。」所以寶釵是個自覺地遵守封建道德規範並且以此規範別人的女孩。在情感上她是自覺地壓抑自己。而黛玉不然,她要抒發情感,所以不但寫的多,而且有時感情奔湧,絕句、律詩格律嚴格,索性就用哥行,有時一氣寫三首。

有一些學者認為,林黛玉在賈府「寄人籬下」,處處受歧視、迫害,賈府為了擺脫衰敗,要和有錢的皇商薛家聯姻,而薛寶釵處處巴結賈母、王夫人、元春等,最後她們做主,造成了黛死薛嫁。我覺得這是錯覺和誤會,也是曹雪芹在寫作上真真假假造成的非常高明的閱讀效果。

我們如果仔細閱讀《紅樓夢》就會發現,在前八十回中賈母對於給寶玉找對象的標準非常明確,29回對張道士說:「。。。你可如今打聽著,不管他根基富貴,只要模樣配得上就好,來告訴我。便是那家子窮,不過給他幾兩銀子罷了。只是模樣性格兒難得好的。」中國歷來是官本位,封建社會商人是沒有地位的,所以胡雪巖要花大把銀子買官,成為紅頂商人。薛家到了薛寶釵時,自己這邊已經沒有當官的了。皇商也是商人。而賈府是兩門國公,榮國府的賈政小說開頭就是員外郎,相當於今副司長。那時官職少,員外郎是很大的官了。賈府根本不可能從經濟因素出發來為賈寶玉選擇妻子。

黛玉父母雙亡,住在舅舅家,自然很容易產生「寄人籬下」孤獨之感。她在《葬花詞》說:「一年三百六十日,風刀霜劍嚴相逼。」這是感覺,不是現實。人們通常以22回賈母要給薛寶釵做生日為例,證明歧視黛玉,這並不正確。因為寶釵十五歲,到了「及笄之年」,意味著女孩子成年,到了出嫁的年齡,所以這是個非常重要的生日。還有一個原因,在中國傳統文化禮儀中,在相同場合下客人的禮遇要高於自己人。《紅樓夢》中有許多場合,賈母的位置最重要,其次是薛姨媽而不時王夫人。其實薛姨媽是王夫人的妹妹,但薛姨媽是賈府的親戚,是客人,所以禮遇高於她姐姐。劉姥姥二進大觀園,40回賈母在藕香榭設宴,「上面是二榻四幾,是賈母薛姨媽(即每人一榻二幾);下面一椅兩幾(區別在於榻可以躺或半躺,椅只能坐與靠)是王夫人的,餘者都是一椅一幾,東邊是劉姥姥,劉姥姥之下便是王夫人。」劉姥姥的位置竟在王夫人之上!為什麼?因為賈母稱她為「老親家」。另外呢,元春省親時,評價詩詞說薛林兩位妹妹的最好,薛在林前;送的禮物寶釵的也比黛玉的好。其實也是這個道理:在禮節上寶釵是親戚,是客,而黛玉是自己人。元春只在省親時見過寶釵一面,頂多覺得她詩詞不錯而已。她是貴妃,更不可能那麼看重皇商,出於經濟考慮決定寶玉的婚姻。45回黛玉對寶釵說:「你看這裡這些人,因見老太太多疼了寶玉和鳳丫頭兩個,他們沿虎視眈眈,背地裡言三語四的,何況於我?」連賈母的命根子寶玉和榮國府執掌大權的王熙鳳別人尚且「虎視眈眈」,別人對黛玉說個閒話什麼的應很自然了。而她由於父母雙亡,所以心理上特別容易受到傷害。這種脆弱心理必定愛生氣,多疑,不容易處理好與他人的關係,容易自我孤立。這是黛玉不如寶釵之處。

從性格上來說,黛玉是情感型、外向型的,率真,寶釵則是理智型、比較內向,不是一眼就能看透的。但是自清代以來,一起就有認為寶釵奸詐虛偽。我覺得,這正是曹雪芹運用真真假假、以是而非、似非而是的寫作手法的成功之處。有時候是咱們讀者自己誤讀,有時候可能是作者有意識地將讀者引入誤區,慢慢讓讀者自己再走出誤區,從而得到更多的審美情趣。第八回寫寶釵「罕言寡語,人謂藏愚;安分隨時,自雲守拙。」這是因為寶釵是個嚴格遵守封建道德規範的女孩,很有禮貌;又是剛到賈府,比較生疏,客居於此,罕言寡語是很自然的。時間長了她的話也不少,有時還動手呢。56回由於平兒說話滴水不漏,寶釵過來摸著她的臉笑道:「你張開嘴,我瞧瞧你的牙齒舌頭是什麼做的。從早起來到這會子,你說的這些話,一套一個樣了。。。」寶釵一氣說了不下250字的話。王熙鳳對她的評論「不干已事不開口,一問搖頭三不知」,常常被用來證明寶釵虛偽,會做人。寶釵在賈府是親戚,是客,所以她對賈府的事輕易不表示意見是可以理解的,這是封建道德規範的要求,並不虛偽。而在她姨媽王夫人讓她和探春、李紈共同管理大觀園時,薛寶釵接著探春的話侃侃而談,對那些負責承包的婆子、媳婦們指出,為什麼應當拿出一部分收入來與院子內外左領右捨們分享的道理,兩段話說了幾乎有一千字!如果說探春表現出一個大經濟學家的水準,提出了承包制(當然這是曹雪芹的思想,當時這種思想在西方也剛剛興起),那麼薛寶釵就表現出一個大政治家的智慧。要論管理才幹,林黛玉就不如薛寶釵了,再說她也沒有興趣呀。

有些學者認為薛寶釵品質不好,主要是兩件事。一是認為薛寶釵撲蝶時在滴翠亭聽見小紅和墜兒說話,她喊黛玉的小名是「嫁禍於人」。據心理學研究,人在突然情況下作出的反應,往往和他正在做的事情有關。而當時寶釵是去找黛玉,所以喊黛玉的名字是非常自然的。第二件事是金釧死後,王夫人想要給她兩套新衣服妝裹發送,結果一問王熙鳳,只有為林黛玉做生日做了兩套新衣服。王夫人說黛玉「素日是個有心的」,怕她忌諱,讓裁縫趕製兩套。結果薛寶釵說自己正好有兩套新的,自己與金釧身材也差不多。有人就認為是寶釵趁機陷害黛玉。其實這正表現了寶釵大度,不愛計較,是她的優點。

曹雪芹儘管最愛也最同情黛玉,但是對她也有委婉的批評,主要表現在63回「壽怡紅群芳開夜宴」黛玉抽到的那支詩簽上:「莫怨東風當自嗟」。「東風」這個意向在中國傳統詩詞中往往用來代表家長。最有名的就是宋代大詩人陸游的《釵頭鳳》:「東風惡,歡情薄」。用東風代表他母親,她不喜歡陸游的表妹唐婉,逼迫他倆離婚。在《紅樓夢》詩詞中好幾處「東風」都表示家長。林黛玉由於父母雙亡,感到自己年齡慢慢大了,外婆賈母、舅媽王夫人不大關心自己的婚事。曹雪芹在這裡對林黛玉有點批評的意思:不要埋怨家長,要歎息自己:女人不能把自己的命運完全寄托在男人的身上。這個思想是非常了不起的,即使21世紀的許多女性也未必能做到。黛玉悲劇的深刻性正在於此,一旦她失去賈寶玉,她的生命之水就枯竭了。

薛寶釵在「壽怡紅群芳開夜宴」中抽到的詩簽「任是無情也動人」,她雖然有時無情,卻也有十分動人的一面,這不僅是指她美麗、博學、多才,還有其它一些優點。在群體中生活善於處理人際關係是一種很重要的修養,薛寶釵的「會做人」常常被認為是虛偽,我不認為是這樣。薛寶釵的悲劇恰恰在於她極其真誠地信奉封建禮教,並且也真誠地勸別人也這樣做。她批評黛玉在行酒令時引用《牡丹亭》、《西廂記》的詞語,說什麼「咱們女孩兒家不認得字的倒好」等等,恰好證明她真誠。有些人是被迫作為犧牲,而薛寶釵是自覺地把自己放在祭壇上作為犧牲,這正是她的悲劇性的深刻所在。以往在歷次政治運動中有些人整人可厲害了,其中有些人是品質問題,有些人則是從心底裡信奉那些極左的東西,他真的認為你就是反革命,就要狠狠地整你才是革命行為。他們真誠地幹著自認為革命其實對革命對人民對他們自己都沒有好處的事,並不虛偽。

關於黛玉和寶釵究竟誰優誰劣,除了對這兩個藝術形象作客觀地具體分析外,還在考慮到藝術欣賞對像和生活對像兩個方面的區別。

從藝術創作的角度來說,黛玉和寶釵都是非常成功的藝術形象,很難分出高下。但從道德評價上來說,黛玉顯得格外清純、率真,對愛情追求的執著,對自我價值實現的自覺,對封建禮教的某些反抗,都比寶釵強得多。寶釵最大的缺點就是冷酷無情,有點過於世故,封建意識濃厚,缺乏自我意識,她的悲劇很大程度上是她自己釀成的。因此在道德評判上寶釵不如黛玉。

但是作為生活對象,人們往往更傾向於寶釵。這是為什麼呢?

藝術可以保持距離,審美客體(藝術品)和審美主體(藝術欣賞者)之間沒有功利關係。因此藝術形象的缺點並不會轉化為審美主體實際上遇到的麻煩,這種缺點(比如黛玉小心眼)有時候還會給人們的審美帶來快樂。但是作為生活對象,比如找對象,讓一個女孩成為自己的妻子或兒媳婦,成為生活中的實際存在,那麼雙方就時刻存在著功利關係。黛玉是詩人氣質,只會做詩,不擅做人。他健康狀況欠佳,愛生氣,不善於處理人際關係,也缺乏管理才幹。而這些正是寶釵的長處和優勢。封建道德觀念已經不成為現代女性的問題,因此寶釵身上不可接受的東西相對比較少。相反,善於處理人際關係,為人寬容,會關心人,善於持家,比較健康,這些都是男子擇偶必定會考慮的因素。

黛玉和寶釵都是曹雪芹傾注了極大愛心的少女,當然對黛玉更多一些。她們各有所長,也各有所短。而二人所長相加則是曹雪芹理想中的少女,所以「釵黛合一」既反映了曹雪芹的願望,也表明了他的無奈。

傅光明:正像周教授說的,從藝術上講,林黛玉和薛寶釵是曹雪芹塑造的兩個極為成功的人物形象。我一直是這麼看的,黛玉更藝術化,是理想化的詩化的藝術人,而寶釵更生活化,是生活化世俗的社會人。從今天的世俗觀點來說,會覺得多疑、小性、尖酸刻薄的黛玉們,難以有生存的空間,而開朗、練達、工於心計的寶釵們,卻可以輕易就當上了白領、金領,有房子、有車。但如果你身邊的女性,全都成了薛寶釵,就會沒有了「藝術」,那多蒼白!很多《紅樓夢》的讀者都是希望釵黛合一的。周教授也講到了,如果那樣,那就是完人了。生活中是沒有的。要是按照讀者的期待寫,還是曹雪芹嗎?那不成寫言情小說了。不知得有多少讀者埋怨曹雪芹,為什麼不讓寶玉和黛玉結婚。他們倆真要是結婚了,婚姻生活會怎樣?那就不是藝術了。所以,對於世俗的男人們,在現實生活中該如何對待黛釵呢?我倒有個注意:把薛寶釵娶回家,拿林黛玉當夢中情人。

最後,讓感謝周思源教授的精彩演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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