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紈在《紅樓夢》中的特殊地位

李紈在《紅樓夢》中的特殊地位

李紈在《紅樓夢》中的特殊地位

紅樓人物

李紈雖在《紅樓夢》裡居十二釵正冊之中,並貫穿著《紅樓夢》的始終,但可能由於這個人確實如「槁木死灰」,無吸引人之處,或僅是個「三從四德」的活標本,或者是眾人們對這個合人的看法基本上趨從一致,故無多大意見分歧,好像不值爭論。

我看到有關李紈評語的文章不多。就現代《紅樓夢》研究而論,我看到對李紈評論的文章是《紅樓夢學刊》1991年第一輯刊登的譚宇宏的一篇文章《傳統價值的失落與裂變》,它的副標題是《紅樓夢三少婦補說》。其中談到的是《紅樓夢》中三個女性:尤氏、李紈和鳳姐。這裡面有著一些對李紈的代表性的看法。關於李紈,譚文寫道:「『紈者,完也。』李紈是作為一個比較完美的形象出現在作者筆下的。與可卿逼人的濃艷相比,她美而不艷,能做到古井無波,杜絕塵垢。」「園外的李紈,是一具活的遵守『四德』的標本。那個社會裡要求做寡婦的除絕對貞操以外,還要時時事事暗合老莊的哲學:無能,無好,無為。李紈確實是絕對遵守這一傳統規範而行事。園外的李紈,稱得上符合傳統『婦德』典範,她『先之以事夫』,夫死,牢記古訓:『餓死事小,失節事大』,處在那樣一個驕奢淫侈環境裡,頑強地守住自己不得不苦守的貞操,這又符合了『貞婦』的標準;她深知『婦言不貴多』的訓示,所以在那個紛紛攘攘的大家族中,每次一遇到什麼矛盾和糾紛事發生,她就立刻帶領著姐妹走開,決不多言一句;此外,在『婦容』『婦功』方面,她也勘為典範。」「用作者話說,是『槁木死灰』,『無見無聞』」。作為一個母親……她嚴格地恪守並實現了教子成人的歷史責任。在這一點上,她成功,似乎她的傳統價值全部實現了,而她的『歷史使命』也圓滿完成了;然而緊接著這成功又如肥皂泡一樣破滅了,所留下的『也只是虛名兒後人欽敬』」(見81~83頁)。

譚文在客觀地研究《紅樓夢》社會現實中「婦女」的「裂變」。對於譚文的研究女性史——「女神」——「女奴」——「女人」的歷史演變過程,我沒有什麼意見,對於譚文對《紅樓夢》中的一些現實人物進行的解剖,我也沒有意見;但是如果紅學家們要把這些當作《紅樓夢》中寫作思想來理解,那就是失之千里了。

對於李紈的看法當然不是譚宇宏一人,可以說今見略同。當然何止今日,恐怕歷來的紅學家也皆出一轍。

我們來看看評點派太平閒人的評論。太平閒人在第三回關於描寫李紈的正文中下了不少評注。在「倖存一子,取名賈蘭」下評註:「一書止於此人差無貶詞故姓曰李。李,理也,禮也。蘭,闌也,範圍堤防,留此人種,遏人欲,復天理,循環之機也。故後寫其每與賈環同行住,非因類也。」在「李守中」下批註:「守此定理,斯不外馳。」在「名為李紈」下評註:「紈,完也。取其潔白為完人也。」在「宮裁」下評註:「斐然成章,知所裁之,國學之教以此。理以字傳,故李獨有字」(見「合評本」57頁)。

還有「合評本」《讀花人論贊》中的幾段文字:

李紈讚:李紈幽閒貞靜,和雍肅穆,德有餘也,而不足於才。然正唯無才,故能暗淡以終。雖無奇功,亦無厚禍,淵淵宰相風度也,可與共太平矣。

姚善應變,宋善守文,人言姚之才高,吾謂宋之福大。

從以上歷來對於李紈的評論來看,我們不論各評論家持讚許的態度還是持貶責的態度如何,但對李紈僅僅只是一個堅守貞操的規範女性的看法卻是一致的。

這些大同小異的評論,可能來源於第四回曹雪芹筆下正文中的「李守中承繼以來,便說女子無才便有德……」一段文字和其它各章節中曹雪芹筆下李紈母子的「表現」,也可能有些觀點來源於在「李守中」旁脂硯齋批的「妙,蓋方人能以理自守,安得為情所陷哉」這一事。然而李紈果真僅僅是一個「三從四德」的活標本嗎?果真「如槁木死灰」「無見無聞」嗎?不錯,李紈是一個「守寡」者,但李紈到底為誰守寡?守的什麼「寡」?還有賈蘭果真僅一個「諄諄然以八股為務」的「仕途」「熱人」嗎?

遠遠的錯了。

李紈母子的最早出現是第二回「冷子興演說榮國府」中的一段,在描寫榮國府賈政一脈時寫道:「這政老爺的夫人王氏,頭胎生的公子,名喚賈珠,十四歲進學,不到二十歲就娶了妻,生了子,一病死了」(見43頁)。此後還有王夫人第二胎正月初一生的元春和第三胎「次年」又生的一個「絳洞花主」賈寶玉(同頁)。

在這裡,當然誰也沒有查李紈確真有其人否?也沒有查她到底是曹雪芹家的什麼人?但誰也沒有過問一下在《紅樓夢》中,曹雪芹為什麼要虛構這麼一個「小寡婦」?曹雪芹為什麼在賈府裡安排一個「賈珠」這個未上場「先亡」去的故人?而這個故人僅僅從古董商冷子興口中述及?李紈母子的交待文字,它如同曹雪芹為了安排林黛玉進賈府並長住賈府,而安排了林如海夫婦先後喪生。如果林如海夫婦不先後喪生,林黛玉如何能長住賈府呢?同樣的道理,只有安排賈珠早亡,才能出現李紈「守節」的各章節文字。

在這裡,我要提出一個問題,在《紅樓夢》中李紈的丈夫是叫賈珠,但一個「節婦」李紈到底是為其夫「賈珠」「守節」呢?還是為諧音的「假朱」「守節」呢?這是研究《紅樓夢》,也是研究李紈這個特殊人物的一個首先面臨的問題。

《紅樓夢》中的「賈」實即「假」,這是人所共知的事實。《紅樓夢》中未開場先安排這一故人,本身就是一個謎。「珠」能不能作為諧音字「朱」來解釋呢?即指明王朝原下屬的漢族人民呢?我認為基於曹雪芹的社會思想和《紅樓夢》的寫作藝術,這種情況不是完全不可能的。當然這種「朱」並非在簡單的留戀一個腐敗的封建明王朝,而是僅僅作為一個假借而已。比如說反滿的組織皆假托「朱姓」,連雍正皇帝在上諭裡也承認的這一事實便是一例。李紈的正式出現,是在第四回的開頭一段文字裡,是由黛玉同姊妹們到王夫人處,「因見王夫人事情冗雜」遂來「至寡嫂李氏房中」之後作為註釋文字出現的。曹雪芹這樣描寫李紈:原來這李氏即賈珠之妻。珠雖矢亡,倖存一子,取名賈蘭,今方五歲,已入學攻書。這李氏亦金陵名宦之女,父名李守中,曾為國子監祭酒,族中男女無有不誦詩讀書者。至李守中承繼以來,便說「女子無才便有德」,故生了李氏時,便不十分令其讀書,只不過將些《女四書》、《列女傳》、《賢媛集》等三四種書,使他認得幾個字,記得前朝這幾個賢女便罷了,卻只以紡績井臼為要,因取名為李紈,字宮裁。因此這李紈雖有青春喪偶,居家處膏梁錦繡之中,竟如槁木死灰一般,一概無見無聞,惟知侍親養子,外則陪侍姑小姑等針黹誦讀而已。(見83~84頁)

這一段文字後是「今黛玉雖客寄於斯,日有這般姐妹相伴,除老父外,餘者也都無庸慮及了」這一句話。當然粗粗看起來,有關於李紈的一段文字夾在描寫林黛玉來到賈府一段文字之中,但這僅二百來字的文字卻確實給李紈畫了「一幅圖」。這一段文字也是人們歷來研究李紈的文字依據。在這一段文字裡,「甲戌本」脂硯齋在「李守中」之旁側批「妙,蓋雲人能以理自守,安得為情所陷哉」,深知《紅樓夢》內幕的脂硯齋的批語好像李紈真的是一個「不為情所陷」的節婦一樣。

賈珠未登場先亡,已出自有因;其名又叫「賈珠」,已非無故;李紈之父曹雪芹又起名「李守中」,這「守中」真如脂批的「以理自守」嗎?「守中」二字沒有別的含義嗎?「守」乃「鎮守」的「守」,「中」乃「中國」的「中」,「李守中」三字難道沒有「鎮守」「中華」國土的意思嗎?李紈是遵守「女子無才便有德」的家訓呢?還是遵守「李守中」三字的本身含義呢?這是一個不容忽視的問題。在李紈其父「李守中」之後,還有一個特為關鍵的問題,是李紈「惟知侍親養子」一語。這裡面李紈養育賈珠的遺孤這個被紅學家不甚樂道的賈蘭為己務,這個《紅樓夢》中惟一收拾  「殘局」的勝利者「賈蘭」,他到底僅是一個「仕途」中的「熱人」呢?還是「真事隱」中「假朱」的「遺孤」和「李守中」的「傳人」呢?這也是一個必須引起注意的問題。

李紈的第三次出現,實即「太虛幻境」中的原形塑造,這便是「金陵十二釵正冊」圖冊之十和《紅樓夢》曲子中的一些文字。

在正冊判詞之十,曹雪芹寫道:

畫著一盆茂蘭,旁有一位鳳冠霞帔的美人。也有判云:

桃李春風結子完,到頭誰似一盆蘭。

如冰水好空相妒,枉與他人作笑談。

(見115~116頁)

「蘭」,本素有「四君子」之稱,又有「春蘭秋菊為一時之秀」之喻,曹雪芹在李紈圖冊上畫一「茂蘭」,這就非同一般,足見曹雪芹對李紈的「欽敬」了。不僅如此,在判詞中又安排了「到頭誰似一盆蘭」,李紈變成《紅樓夢》中惟一的勝利者,那就更耐回味。至於「枉與他人作笑談」也不是紅學家們盡皆理解的。李紈雖然晚年榮華不盡,但卻「昏慘慘黃泉路近」,結果「只是白白作了人家的談笑材料」,我認為不見得。我認為這個「枉」字,是指李紈本人枉與他人作笑談材料呢?還是指曹雪芹自己寫的李紈不被讀者理解,枉與讀者作了笑談的材料呢?我的看法還是偏重於後者。

曹雪芹在《紅樓夢》曲子裡的「晚韶華」裡是寫了「鏡裡恩情,更那堪夢裡功名!那美韶華去之何迅!再休提繡帳鴛衾。只這戴珠冠,披鳳襖,也抵不了無常性命。雖說是,人生莫受老來貧,也須要陰騭積兒孫。氣昂昂頭戴簪纓;光燦燦胸懸金印;威赫赫爵祿高登;昏慘慘黃泉路近。問古將相可還存?也只是虛名兒與後人欽敬」(見124頁)。我們的研究人員只看見了「也抵不了無常性命」和「昏慘慘黃泉路近」,也只看見了「也只是虛名兒與後人欽敬」;但卻忘記了這裡有一個前提:即這是封侯拜相之後。我們不妨請問,李紈是沒有逃掉「抵不了無常性命」和「虛名兒」,但又有誰能長生不死呢?

我們先不管李紈能不能逃脫死亡這一劫,但是在曹雪芹筆下,李紈畢竟是「戴珠冠披鳳襖」者,其子賈蘭畢竟是「氣昂昂頭戴簪纓」「光燦燦胸懸金印」「威赫赫爵祿高登」者。在這裡,請不要認為我在宣揚什麼不正確的東西,我們是在研究《紅樓夢》,是在研究曹雪芹的社會思想和《紅樓夢》的寫作思想,是在研究曹雪芹為什麼在置「賈府」於「死地」之後,而又置李紈賈蘭母子於「天堂」呢?在這裡,不僅不存在什麼自敘傳的問題,也不存在什麼單純的社會寫實的問題,李紈賈蘭母子結局的特別安置佈局絕非一件尋常的事件。

李紈,是為「賈珠」守節,在為「李守中」承志,為了輔育「到頭誰似一盆蘭」「賈珠」的遺孤賈蘭而嘔心瀝血,「賈珠」「李守中」「賈蘭」包圍著李紈,組成了一個統一體。它的內在含義遠遠地超出了歷代紅學家的眼界。

我們再來看看第二十六回,在「小紅遺帕」和林黛玉「春困發幽情」中間的一段駭人場面。本來此文字在薛蟠生日一節文字已經抄過,好在文字不長,不妨再重抄一篇。

寶玉無精打彩的,只得依他(襲人)晃 了房門,在迴廊上調弄了一回雀兒;出至院外,順著沁芳溪看了一回金魚。只見那邊山坡上兩隻小鹿箭也似的跑來,寶玉不解其意。正在納悶,只見賈蘭在後面拿著一張小弓追了下來,一見寶玉在前面,便站住了,笑道:「二叔叔在家裡呢,我只當出門去了。」寶玉道:「你又淘氣了。好好的射他作什麼?」賈蘭笑道:「這會子不唸書,閒著做什麼?所以演習演習騎射。」寶玉道:「把牙栽了,那時才不演呢。」

(見596~597頁)

這一節文字夾前夾後也才不過170來字,寫在不起眼的夾縫裡。

這一段文字並沒有惹起人們的注意,最多引起別人認為此是表現賈蘭既習文又習武的一些零散筆墨罷了。

這一段文字到底寫什麼呢?不錯,在初建「大觀園」時,曹雪芹寫道:「王夫人等日日忙亂,直到十月將盡,幸皆全備。各處監管都寫清帳目;各處古董文玩,皆已陳設齊備;採辦鳥雀的,自白仙鶴孔雀以及鹿兔雞鵝等類,悉已買全,交於園中各處飼養」(見382頁)。但難道曹雪芹的賈蘭射鹿一段文字僅僅是為了照應園中曾有鹿的虛設的點綴文字嗎?我認為錯了。

好多文學家都在考證「大觀園」遺址,實際上什麼「大觀園」,不過純屬虛構而已,具體一點說,它是一個朗朗乾坤大社會的縮影。

但是,在這麼一個完整社會的縮影裡,竟然光天化日之下有人「持戈躍馬」,公然天下逐鹿。

有人可能說,那不過是一個小孩玩玩而已,最多也不過習習武而已,何止於天下逐鹿文字?是的,在《紅樓夢》這部「老婆舌頭」的閨閣文字裡,也只能「如此」「玩玩」而已;請不要忘記,這賈蘭是《紅樓夢》中惟一的「勝利」者,請不要忘記其父是「賈珠」,其外祖父是「李守中」,也請不要忘記,寫《紅樓夢》的作者曹雪芹的好友張宜泉曾在其《詩稿》裡每每有「於今不是唐」、「山河詎漢家」、「往事已成秦鹿失」、「百代興亡成戲劇」、「雄劍今將赴石樑」、「獵虎豹」、「樵虯龍」的躍躍欲試持戈躍馬欲逐鹿天下之心、問鼎逐滿洲之意,難道「假語村言」的甚止其中有張宜泉筆墨的《紅樓夢》裡的「逐鹿」文字僅僅是玩玩而已嗎?

在李氏一派系中,還有李綺李紋,他們在《紅樓夢》中也扮演著一個非凡的角色。儘管他們在十二釵之外。在「甲戌本」第四回開始寫李紈家史的李守中族中的「男女無有不誦詩讀書者」旁有脂批「未出李紈、先伏下李紋李綺」(見51頁)。這批語已微露某些玄機。李綺姊妹在《紅樓夢》中的真正作用是李綺後來嫁給了甄寶玉。李紈派系與甄寶玉的結合,開闢了賈寶玉配薛寶釵、甄寶玉配李綺兩個絕然不同的構圖,「李家」成了「甄家」的「開國元勳」。當然這是後四十回涉及到的事了,此時言之過早,留作後四十回時再談。

在關於「大觀園」的問題上,第十八回元春進園時是「元妃等起身,命寶玉導引,遂同諸人步止園門前。早見燈光火樹之中,諸般羅列非常。進園先從『有鳳來儀』『紅香綠玉』『杏簾在望』『蘅芷清芬』等處……」(見392~393頁),這四處,後被元春賜「有鳳來儀」為「瀟湘館」;賜「紅香綠玉」為「怡紅院」;賜「蘅芷清芬」為「蘅蕪院」;賜「杏簾在望」為「瀚葛山莊」,即後來的「稻香村」。曹雪芹又借元春之口說道:「……此中瀟湘館、蘅蕪院二處,我所極愛,次之怡紅院、瀚葛山莊,此四大處,必得別有章句題脈方妙」(見394~395頁)。

在此處有一個特別突出的問題,即是「大觀園」是以「四大處」為核心的。

這裡有一個很簡單也很駭人的問題,《紅樓夢》中描寫的重點除賈寶玉、林黛玉、薛寶釵三處之外,還有一個就是一個特殊人物李紈母子所住的「瀚葛山莊」即後來的「稻香村」。《紅樓夢》的核心是這四處,也是這四人,並不是什麼紅極一時的王熙鳳母女,以及「間色法」的史湘雲和探春諸小姐們。當然也不能說這王熙鳳湘雲探春諸人毫無用意。

在「大觀園」這個縮小了的國家社會裡,有一個陣線分明的兩個壁壘,即以賈寶玉薛寶釵為一方;李紈林黛玉(包括常不出現的甄寶玉)為另一方。這也就是人們不理解的第二十二回脂批中的「將薛林作甄玉賈玉看書,則不失執筆人本旨矣」的本來面目。

不僅如此,在我們前邊破釋的十首懷古詩的謎底中也披露了這一問題,即十首懷古詩的謎底也是圍繞著「四大處」繞圈子。李紈母子在十首懷古詩的謎底中擔當著一個重要角色。在我們前邊研究過的張宜泉贈給曹雪芹的書籍的正面發現了所畫的兩處蘭花,一處石頭,並題了一首「拙筆寫蘭」。這一書箱箱蓋正面的圖畫,也披露了《紅樓夢》的寫作思想:即《紅樓夢》的什麼愛情,什麼老婆舌頭,一切都是「假話」而已;真正的東西乃是「蘭」與「石」的關係,也即是李紈母子與賈寶玉甄寶玉的關係問題。李紈母子是《紅樓夢》「大觀園」裡的「逐鹿」者,是《紅樓夢》裡的惟一「勝利者」,它是《紅樓夢》的寫作思想中的一個主要組成部分。

在談到這個問題時,我還要談一談我從來未提及、諸如紅學家也未曾討論過(恕我直言,也可能我沒有見到)的一個問題,即敦誠的詩抄中的《無題二首》。這兩首詩是我從吳恩裕《曹雪芹叢考》的附錄裡的《四松堂集》集外增補裡看到的。

其詩是 :

(一)

紗籠紅燭掩猩屏    繡被綃幃春睡輕

欲把贈蘭人細認    夢雲夢雨不分明

(二)

春滿梨花晝掩關    微吟柳絮小庭閒

綠窗日午焚香坐    自把新詩教小環

這兩首詩在吳恩裕的「集外詩文輯」(增補)裡的位置,與敦誠寫的《挽曹雪芹》兩首,中間只相隔四首詩。其四首題名為《春曉漫天》《槐園夜坐雨舫中》《東臬》《漢二疏》。按照這種排列情況來看,我認為《無題二首》的寫作時間離《挽曹雪芹》的寫作時間不會相距太遠。

《挽曹雪芹》二首寫於甲申年,確切一點說寫於甲申年正月初七、八,最遠不會超過初十。這個見我的曹雪芹卒年一節。按詩的排列情況來看,《無題二首》可能作於甲申春夏或第二年乙酉年春夏之季。

在吳恩裕收輯的「集外」增補中,有一個怪異的問題是:敦誠的每首詩作皆有詩題,惟獨此兩首詩無詩題。

我認為這本身就存在著疑點。

此詩的內容又如何呢?

此詩的前兩句「紗籠紅燭掩猩屏,繡被綃帷春睡輕」,它不正好與《紅樓夢》中與「怡紅」「瀟湘」細事有些相似之處嗎?當然我不否認《紅樓夢》本身來源於寫實,敦誠也不可能沒有這種閨帷之實感。第四句呢?「夢雲夢雨」它又與《紅樓夢》以及賈寶玉的「太虛幻境」的「雲雨」之夢相一致(「不分明」二字,我們暫且不談)。在這裡,當然會出現一個問題:如果說敦誠寫的此詩與《紅樓夢》有關,又怎麼不明言呢?明義在《綠煙瑣窗集詩選》寫的《紅樓夢》的詩,不是題作《題紅樓夢》嗎?不是在其序言中題有「曹雪芹出所撰《紅樓夢》一部……」嗎?明義的《題紅樓夢》二十首不是也有「怡紅院裡」「瀟湘別院」之句嗎?何如敦誠的此《無題二首》如果與《紅樓夢》有關,他何不明言《紅樓夢》半個字呢?這就是癥結所在。

不僅此詩中敦誠沒有明言《紅樓夢》半個字,而且敦誠詩中從來沒有發現與《紅樓》有關的半個字,僅僅在《寄懷曹雪芹霑》中有一句「不如著書黃葉村」(《四松堂集》鈔本詩集捲上)。這一句只是說明曹雪芹曾寫書著述,但並沒有說明曹雪芹在寫《紅樓夢》。不僅在與曹雪芹交往深厚的敦氏弟兄詩集中未發現有明言與《紅樓夢》有關的詩句,而且在曹雪芹至交的張宜泉的《詩稿》中,也未發現明言與《紅樓夢》有關的詩句。真正在敦氏詩句中發現與《紅樓夢》有關的詩句是在曹雪芹死後的《挽曹雪芹》中的「開篋猶存冰雪文」;真正在張宜泉詩句中發現與《紅樓夢》有關的詩句也是在曹雪芹死後的《傷芹溪居士》中的「北風圖冷魂難返,白雪歌殘夢正長。琴裹壞囊聲漠漠,劍橫破匣影茫茫」數句。但這與《紅樓夢》有關的敦氏和張氏的詩句也是相當隱晦的。

這一切到底說明什麼呢?與曹雪芹交往深厚的人們避而不談《紅樓夢》,視為忌諱;倒是與曹雪芹無關的人卻大吹大擂,好像他們真知道《紅樓夢》的底裡一樣。明義的《題紅樓夢》二十首並其序言便是一例,這一切不能不令人生疑。

我們還是回到《無題二首》中來。

《無題二首》的第一首詩的要害在於後兩句,不在前兩句,即在「欲把贈蘭人細認,夢雲夢雨不分明」。

敦氏弟兄經常與曹雪芹來往,當然其原因是意氣相投,環境心情相同,可謂是詩朋酒友;從敦氏的「不如著書黃葉村」也可以看到敦氏知道曹雪芹在寫《紅樓夢》。但是敦氏並未知道《紅樓夢》的內幕。敦氏弟兄知道曹雪芹在寫《紅樓夢》,自然也看到帶有脂批的《紅樓夢》,由於《紅樓夢》本身「真假」應用、矛盾重重,脂批更荒忽迷離,敦氏自然感到其中有「礙語」,但又不便追問——既然別人不願明言相告的東西,作為朋友,也只好不問了——這是作為朋友最起碼的道德。

在當曹雪芹死後的第二年,敦氏在不明曹雪芹已不在人世的情況下,發出《以詩代簡》請曹雪芹到他們家飲酒賞花時,才發現曹雪芹已故了。敦氏在癸未年不知何月去弔唁了曹雪芹。

當敦氏來到曹家後,顯然發現了曹雪芹的「書箱」和《紅樓夢》的遺稿;因此才有敦誠在甲申年正月寫的《挽曹雪芹》中的「開篋猶有冰雪文」一句。

此書箱和遺稿最後歸了張宜泉(見《書箱》一章)。

敦氏弟兄本來對《紅樓夢》中的內幕就不明白,特別是曹雪芹筆下的「到頭誰似一盆蘭」的李紈和賈蘭;在曹雪芹死後,又在曹雪芹家看到了朋友贈送的畫著兩叢蘭花和題有「拙筆寫蘭」的兩隻書箱,這不能不引起敦氏弟兄更加疑心——《紅樓夢》中的「石頭」是什麼意思,賈蘭是什麼意思?書箱的「拙筆寫蘭」又是什麼意思?贈蘭人又是什麼人物?

這就是敦誠此詩「欲把贈蘭人細認」的出處。

「欲把贈蘭人細認,夢雲夢雨不分明」的意思是:「《紅樓夢》中的『到頭誰似一盆蘭』的李紈賈蘭母子的含義已使我不甚了了;今在曹雪芹家又看見他另外一個朋友送給曹雪芹兩隻刻有『蘭花』的書箱。這『拙筆寫蘭』是什麼意思?『贈蘭人』是誰呢?他是一個什麼樣人物呢?我『欲把贈蘭人細認』,想從《紅樓夢》中得到一點啟迪,可惜《紅樓夢》是『夢雲夢雨』並『不分明』的!」

這就是此詩後兩句的含義。

從敦誠這第一首詩來看,不僅從此詩《無題》可以看出敦氏有故意隱晦之意;而且可以看出敦氏弟兄並不理解《紅樓夢》,並為此感到困惑;同時也可看出「到頭誰似一盆蘭」的李紈賈蘭母子在《紅樓夢》中的特殊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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