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歡寶釵的三個理由
喜歡寶釵的三個理由
中箭的豬
關於紅樓,一動筆,就發現題目不好擬;找兩個冠冕點的堂皇點的或者現代點的前衛點的詞語來壯壯門面?可是實在不是這麼回事!老實說,紅樓我就是以平常心去讀的,我一點兒也不希望在其中讀到什麼意義人生文化以至紅學之類。小時候比較偏愛武俠,幾次連個開頭都沒看完就扔下了紅樓,等真正靜下心來讀的時候,慚愧,正是高考前夕,最初的動機也很可笑,就是假如高考考紅樓了怎麼辦?總不能書都沒讀過、就憑課本一段葫蘆僧判斷葫蘆案就進考場吧?
於是一種新的生命眼光、新的對待身邊人事的態度,彷彿一個新天地般,在我眼前展開了。後來回想,其實這種生命態度托爾斯泰、索爾仁尼琴等人的閱讀啟示也在於此,但是異空間的人事畢竟因為陌生而遠不如紅樓親切,熟悉的人物形象熟悉的人物語言以至熟悉的大場景,由於經驗世界更多的趨同,而予人更深刻的震撼。這一啟示的內容,簡言之,人是一種可悲的生物,總是在自我與環境之間誤把徘徊當作堅定。悲劇就此趁虛上演。這麼說又有點可疑——這很有些又回到意義人生之類了。不過——繼續說下去吧。我以為,要討論釵黛問題,首先得看作者曹雪芹對他筆下的人物,寫作時究竟是何心態。我的結論是,曹雪芹對於筆下人物,誰都不痛恨,或許對某些形象有點愛,但是那種愛更多的透著一種大悲憫——曹雪芹寫作時候的情感,是一種看透人生看透人性看透社會的悲憫。我懷疑,這種悲憫同時也包括對作家自己以至身邊的人。
正如借寶玉之口說的,「女兒是水做的骨肉,男人是泥做的骨肉」,支撐起曹雪芹紅樓夢不醒的諸多因素中,對女性的這一獨特觀點,是主要的一個,應該說,這是作家傾注入紅樓的一半寄意;另一半是作家在人情種種中對人性透徹到了讓人心寒地步的明悟。陳獨秀和魯迅都認為紅樓在寫人情,魯迅更直接把紅樓定性為人情小說。歷來寫人情的小說應該說並不缺乏,為何一直到了現在,獨紅樓予人尤其清純之感。我想原因就在於曹雪芹寄意的另一半:獨特到了甚至在今天看來還是有些透著點奇怪的女性觀。甚至可以說,曹雪芹的悲憫,很大程度得益於他的這一女性觀。正是因為太過專注於年輕女性的清純高潔美麗形象,曹雪芹一方面不違背一個作家應有的對生活的尊重,如實寫出了這些女性的溫柔處明麗處,同時也毫不避諱寫出她們的不完美處,比如黛玉愛耍小性兒,寶釵心機深沉,晴雯性含粗暴,襲人暗留心眼。曹雪芹憑借他獨特的女性觀先是寬憫了一眾美麗女性的不完美,繼是在寬憫的基礎上達成了對這些不完美的理解,從而把寬憫上升到了悲憫,再進而把這種悲憫擴散到全人類,包括對作家自己。
所以類如薛蟠之流在其他作家筆下金剛怒目、霸王橫肉的形象,曹雪芹還原了他周旋於親友之間、交際之場的呆頑無知、作成人態的小兒姿態,對寶玉這位多情公子,也直示其有點遷怒意味的狠踢襲人之舉,而踢襲人時不及細看以為對方只是個小丫頭,更一下子活化出了所謂憐香惜玉的「民主」主子對下人的憐和惜其實也是分等分層的。至於大觀園裡一干丫頭與眾老婆子的矛盾、晴雯之死襲人實負有間接進饞之嫌等等,就更不用說。由於直視人物美麗處與醜陋處,並且以現實生活作為背景參照,曹雪芹一方面理解了人物醜陋處迫於生活現實的無奈因素,一方面深深為人物美麗處激動、陶醉。
如此,所謂釵黛之爭,一下子就顯露出了某種滑稽。在我看來,紅樓夢引子「悲金悼玉的紅樓夢」一句程乙本用「悲」字實在比其他有些本子用「懷」字更為符合作家原意。「可歎停機德,堪憐詠絮才」,對寶釵,曹雪芹是由歎到悲,對黛玉,是由憐到悼。兩者都是以人性大悲憫為情感背景的。一旦明確了這一點,就可以理解曹雪芹為什麼在對黛玉的憐惜之中,毫不猶豫把黛玉對劉姥姥的刻毒諷刺細細交代,就可以理解曹雪芹為什麼在對寶釵的歎息之中,毫不猶豫把寶釵滴翠亭嫁禍之舉完整描敘,就可以理解曹雪芹為什麼對於一眾女子,既細細描畫她們的可敬可愛處,也細細描畫她們的可悲可憎處。
喜歡寶釵的三個理由,就從這個基石出發。同時,有必要交代一點,對於後四十回,是否續作,我不感興趣,只知道當初讀的時候,這四十回委實是人物性格變化太大而且不合情理,語言也相對無味得太多,關於那些爭論這部分是否續作的文章,後來讀到張愛玲的,說她讀後四十回一下子感到人物「語言無味,面目可憎」——我是一下子「心有慼慼焉」;(再看到張愛玲指出五十回後的十回裡有幾回是別人代作,回頭溫習一下語言,發現果然差別很大,不由對張更為拜服。)所以我這裡的三個理由,只從前八十回中尋找。
第一個理由:寶釵更知道體貼人,更能理解人。歷來釵黛之爭,很多都以寶釵的所謂人緣作為對寶釵的攻擊點,把寶釵的好人緣歸結為寶釵處世的圓滑,於是上升至虛偽。比如和賈母看戲,寶釵顧著賈母口味,點熱鬧戲目。每每看到這種說法,我都忍不住奇怪,要知道,紅樓裡是描寫一個家族日常家庭生活的,不是描寫什麼鬥士姿態的,作為日常家居,和老人在一起,順著老人一點,討老人心順,這居然是為人虛偽;相反,黛玉時刻顧著自己的感受,對別人的關懷,遠不如寶釵,倒更受好評——理由是這才是真性情。我不反對黛玉性情真的說法,我也不覺得黛玉理解別人、體貼別人做的不夠就該受詆毀以至攻擊,我只奇怪為什麼一定要非此即彼,由此比較得出寶釵虛偽的結論。如此說來,做人最好不要想著別人、關懷別人,否則就是性情不真了——這個世界如此豐富,焉能一個模式去看問題,更不用說一個視角去品評人物!
寶釵和黛玉都有才,而且都才氣不凡。大凡有才氣的人,總是由於過分敏感而比較自我中心一點。強烈的敏感是藝術家不可或缺的,很大程度依賴於此,藝術家才完成了情緒體驗的豐富,進而把這種豐富發散到經驗世界,從而其藝術世界開始成型。釵黛是不是藝術家,不必討論,然而都有非凡的藝術細胞,這是無疑的。黛玉更接近這類人原型;可是寶釵為什麼例外?我不相信居然是出自虛偽的圓滑;我總覺得,一個人的處世態度,不僅和天性有關,還和自身遭際有關。所以,——
喜歡寶釵的第二個理由:寶釵更為明白生存之難、稼穡之艱。這樣說恐怕很多人不會同意,因為物質上,寶釵的處境遠比黛玉豐富得多也自主得多。但是明白生存的艱難並不是和一個人自身的生存處境存在必然聯繫的,周作人的日本老婆未嫁前的生活也並非優裕,然而嫁後其揮霍表明她根本不知體諒丈夫。黛玉當然不到這地步,而且我相信黛玉肯定會很心疼寶玉,但是和寶釵相比,黛玉的心疼就顯得和現實不大掛鉤,過分理想狀態了。通查紅樓,很難看到寶釵有浪費之舉,總是一個物件必要有其所用以至盡其所用,同時又很少看到寶釵有何吝嗇之處,而且對自己的大度絕不張揚,比如不著痕跡資助湘雲螃蟹舉辦詩社;王夫人抄檢大觀園,寶釵搬出園子之後,王夫人怕寶釵多心,命人把她請來解說原因,寶釵反勸王夫人「該儉省的就儉省,也不為失了大家的體統」,並說了一句內容極為豐厚的話:「姨娘深知我家的,難道我家當日也是這樣冷落不成?」其實就常人的眼光來看,當時寶釵的家境不僅不算冷落,還很富華,說冷落,那是和當時賈府排場相比的結論,同時聯繫前文葫蘆僧出示的護官符「賈史王薛」那種威儀權勢,可以看到寶釵是知道自家有過不輸於賈府排場的輝煌時期的。梁曉生論寶黛,雖有過辭,但是關於寶玉前路的三個設定——出仕、或者游手好閒寄生於家族、或者出家做和尚——是極為準確的,(寶玉真做了和尚,那不是前八十回裡的事;至於後來類如寶玉擊柝湘雲求乞之類另外的結局,那不是還在賈府繁華堆裡的寶玉所能設想的,也和賈府當時的繁華順承而下的想像不對稱。)寶玉很明顯是自己選了第二條,雖然鬧脾氣的時候說要做和尚去;黛玉替寶玉設想的,也是第二條,這是他們相互理解的地方,也是人們把寶黛愛情純潔化的直接因由;寶釵替寶玉設想的,是第一條,這也是寶釵歷來受到非議的另一個集中點。其實聯繫寶釵對生存艱難的體認,以及對賈府外強中乾情狀的瞭然,就可以看到她勸寶玉走第一條路的出發點;以這個去斷定寶釵淪為祿鬼蠹蟲,我覺得實在是不順心就鬧著要做和尚去的寶玉式的異想天開。在那種環境那種家庭裡,外界也不具備其他生存方式的啟示,焉能要求寶釵去找出一條更好的道路!寶釵固然實際,卻是負責任的實際。相比之下,黛玉也並非不知道賈府虧空的情狀,曾對寶玉說過,素常閒了,也替賈府算計過,感歎「咱們家」是該儉省了,但是明知如此,黛玉還是不設想一下真的敗落了時怎麼求生的問題,寶玉在黛玉感歎時說的那句「再怎麼短,短不了咱們的」,我懷疑雖然黛玉以生氣相對,估計是默認了。與寶釵相比,黛玉固然理想,卻是不負責任的理想。當然,這也不能怪黛玉;雖是寄人籬下,「一年三百六十日,風刀霜劍嚴相逼」,但是正因為寄人籬下,偏生所寄之籬足夠她不必面對實際的生活問題,再加在家時年幼,以至一直沒有持家經驗,對真正殘酷臨頭的生活情形,並不了然其殘酷程度,所以才對賈府敗落雖有預感,卻想不到預做籌對上去。
正是因為更明瞭生存的情形,所以寶釵不似黛玉,只關注精神層面,而是精神、物質兩方面都關注,只不過由於物質一面的籌謀,使相形於黛玉,表面上似乎精神關注遠為不夠了。在我看來,精神生活上,紅樓裡實在沒人能有寶釵的豐厚和絕望,寶玉不能,黛玉也不能。這就說到第三個理由了。
理由之三:以清冷、素淡、空寂為標誌,寶釵的生命態度更接近曹雪芹,是一種大悲憫的境界。行酒令黛玉怕罰,情急順口說了《牡丹亭》、《西廂記》裡的兩句,第一句才出口寶釵就注意到了。後來勸誡黛玉時,寶釵透露,小時候也喜歡看這些書。歷來論家多著重寶釵前後變化間的表層,以此推進寶釵「虛偽」之論,卻全然不顧若是出於虛偽,何至熟悉到鬧嚷嚷的酒席中別人不經意隨口一說就立刻留上心的地步,難不成寶釵還專門熟記以作抓人小辮之用?曹雪芹在這裡欲透露給讀者的,當是告知寶釵如寶黛一般,也是喜歡讀這些書的,其熟記於心更表明了寶釵一如這個年齡段少年男女一樣對詩句後面事意的憬慕之心。即是說,對清純愛情的嚮往,寶釵也有,只是深藏心中,這種深藏不是如黛玉一般向別人掩飾,寶釵是甚至包括向自己掩飾,即自我壓抑。為什麼會自我壓抑?這一點曹雪芹也作了交代。就在勸誡黛玉的說話裡,寶釵說出,「男人們讀書明理,輔國治民,這便好了。只是如今並不聽見有這樣的人」。從這裡很容易看出,寶釵對社會現實的不滿,這一點寶黛也有,不過寶黛是據此拒絕入仕。寶釵在這裡表露了她對社會現實的極度失望。既有失望,那麼之前必有希望,所謂希望越大,失望越深,某種想像和憧憬越美好,為現實粉碎時,隨之而來的打擊和失望就越深沉。寶釵平時把這種情緒隱藏得很好,但是再怎麼隱藏,也偶有流露,有時候甚至流露得很激烈。寶釵流露得最激烈的時候,大概就是詠螃蟹的那首詩:「桂靄桐陰坐舉觴,長安涎口盼重陽。眼前道路無經緯,皮裡春秋空黑黃!酒未滌腥還用菊,性防積冷定須姜。於今落釜成何益,月浦空餘禾黍香。」這首詩有人認為是諷刺寶玉,未免大謬,「無經緯」是寶玉的選擇,然而偽談經緯如賈赦一流,也同樣可以這樣說;而「皮裡春秋」置之於寶玉,就高抬了他了,寶玉還沾不上「春秋」的邊;「黑黃」更無從談起。寶釵近乎刻毒地諷刺的,是賈赦之流,不是寶玉,諷刺的背後,是「只是如今並不聽見有這樣的人」的心理。這種失望與對生存之難、稼穡之艱的明察,直接促成了寶釵的看淡世情,心空如鏡。在和賈母看戲,點戲目引發的說話中,寶釵向寶玉背誦了《寄生草》,注意體味其中意思,將發現寶釵心中的悲涼之慨。「漫搵英雄淚,相離處士家。謝慈悲剃度在蓮台下。沒緣法轉眼分離乍。赤條條來去無牽掛。那裡討煙蓑雨笠卷單行?一任俺芒鞋破缽隨緣化。」聯繫魯智深仗義除暴之後家國難投、稟率真性結果人間不容、拜別師父時舉目蒼涼、芒鞋破缽天地間孤身獨行的情境、寄意,就可以看到寶釵熟記《寄生草》後面的情感狀態;曹雪芹接著又以寶玉的「悟」明寫寶玉暗寫寶釵,提醒讀者注意到這一點。寶釵是以出世心入世,結論昭然。
寶釵這種心境直接反映在她的生活習慣上。第四十回通過賈母帶劉姥姥遊園,引出對寶釵居所的描寫,那真是字字驚心。「賈母因見岸上的清廈曠朗,便問:『這是你薛姑娘的屋子不是?』眾人道:『是』。賈母忙命攏岸,順著雲步石梯上去,一同進了蘅蕪苑。只覺異香撲鼻,那些奇草仙籐愈冷愈蒼翠,都結了實,似珊瑚豆子一般,累垂可愛。及進了房屋,雪洞一般,一色玩器全無,案上只一個土定瓶,瓶中供著數枝菊花,並兩部書,茶奩茶杯而已。床上只吊著青紗帳幔,衾褥也十分樸素。」整個蘅蕪苑,從外至內,給人一種透骨的素冷之氣,使人深深感覺到居室主人內心一種孤獨而又淡漠的冷。作者在書中一再重複寶釵的「冷」,諸如「冷香丸」、「山中高士晶瑩雪」之類,而且明寫了寶釵對周圍人事少露真情的淡漠鎮定。這些,就是源於寶釵心底看透世情的悲涼。
雨果情敵聖佩韋曾說,「當你把一切看透的時候,這個世界就不再有誰值得憐憫」。在我看來,看透世情之後,無外三種選擇,其一,淪入更為黑暗的深淵,投身黑暗與罪惡;其二,出家去,獻身宗教,依賴信仰尋求平靜和救贖;其三,行走塵世,以出世之心行入世之事。第三種情形,有人能維持熱忱不衰,然而看透人世無情之後還能如此,要麼是以唐突滑稽對抗心中虛無,要麼就是矯情了;更合理的狀態當是如寶釵一般,冷靜淡漠,淺淡如霜,微笑以對,笑得真誠,然而那笑是一種悲涼的冷。
然而人性總無完美,缺陷總是處處皆在,哪怕你看透世情,也不例外,因為人性本來自私,向善是為此,行惡也是為此。所以才有滴翠亭嫁禍時的不動聲色,也才有認命之後逆向發展出的漫不在乎。與黛玉相比,黛玉把大事小事都看得太重了,重到姐妹間分送點珠花也要衡量一下自己是否受到了輕視,重到寶玉的一點風吹草動就可以甚至影響到自己的生死,重到終日裡除了琢磨自己的尊嚴之外對其它人事無暇他顧;寶釵則是把小事大事都看得太淡了,淡到視物品如身外微塵,因為知道物品終究不屬於自己,淡到連把自己也看得如看浮世般淡淡的,因為明瞭所謂一世的悲涼底子,淡到看透人心,所以能理解別人需要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