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詩化的女奴

一個詩化的女奴

一個詩化的女奴

紅樓人物

    在《紅樓夢》裡,曹雪芹塑造了一群光彩照人的女性形象。女主人公林黛玉是一位最具才情的貴族小姐形象,是被作家詩化的小姐;值得注意的是,作家還飽含深情,為我們塑造了一個詩化的女奴——香菱。

    香菱的獨特,不但在她命運多桀,遭遇悲慘上,更重要的是,在她身上,寄托著作家曹雪芹的審美理想。看遍紅樓女兒,不單單是指丫鬟們,包括小姐們,也難再找出第二個像香菱那樣對詩的追求、對美的追求達到癡迷的執著程度的人來。黛玉、湘雲以才情勝,香菱則以執著勝。作為一個身世悲慘的丫鬟侍妾,這種追求、這種執著格外引人讚歎,對黛玉可以心儀,對香菱則令人心疼。

    在曹雪芹看來,香菱這位無父無母、流落異鄉的孤兒,這位被人拐騙,被人買賣,被人欺凌的婢女,這位先受薛蟠蹂躪後讓金桂害死的「真應憐」,比《紅樓夢》裡任何一位婦女的命運更值得同情。按第七十九回、第八十回的故事情節的合乎邏輯的發展,參照脂評和詩讖,我們完全可以斷定金桂是虐殺香菱的兇手。在曹氏原稿中,香菱之死一定是揪人心肺的大悲劇。論述香菱,也主要以前八十回。

    不幸的香菱。香菱之不幸,在身世和處境。在她短暫的人生旅途中,不幸就像惡魔一樣,時常伴隨她左右。(一回)香菱(英蓮)正被父母嬌生慣養,卻不料五六歲元宵節時被人拐走,可憐自己還不記事。(四回)七八年間被拐子打罵度日,好容易遇到一個看重自己的馮淵,豈料又被薛蟠打死衝散,「生拖死拽,把個英蓮拖去」。用門子的話「如今也不知死活」,賈雨村也不禁感歎一回。第七回周瑞家的初見香菱,也即香菱來到榮國府之後的第一次露面,她的身世引得周瑞家的與金釧兒「歎息傷感一回」。十六回,香菱給了薛蟠,直到第四十八回,寫薛蟠出門去做買賣,寶釵要香菱和自己作伴。這期間,香菱是跟著薛蟠的,薛蟠頭半個月可能對香菱正好,但「過了沒半個月,也看的馬棚風一般了」,雖未受打罵,但香菱的精神卻是空虛的,用寶釵的話說她「心裡羨慕這園子不是一日兩日了。」可見香菱嚮往的是什麼樣的生活,粗俗淺鄙的薛蟠怎能與香菱同日而語呢?香菱的痛苦是通過入住大觀園與學詩的急切來表現的。

    薛蟠之於她,是命,她不得不認;但大觀園的日子,是她的追求,是她青春的覺醒,對美的追求。但好景不長,到六十六回薛蟠回來,香菱必又回到了以前的生活,到七十九回薛蟠娶了夏金桂,香菱的苦日子又開始了,不但受金桂的虐待,而且又受薛蟠的毒打,可憐香菱忍耐又忍耐,終難逃「香魂返故鄉」的悲慘結局,而不是扶正成為薛大奶奶。

    香菱之美。香菱的美麗被她的悲慘遭遇掩蓋了,然而香菱之美在小說中卻是展示香菱命運的重點,也許美麗正是香菱悲劇命運的原因。第一回中,即有作者對香菱美麗的正面描寫,「越發生得粉妝玉琢,乖覺可喜」,那時她才五六歲,而同樣是寫惜春,卻只寫「年齡尚小,身量未足」。第四回中,門子道「其模樣出脫的齊整好些」。第七回,周瑞家的初見香菱,讚她「倒好個模樣兒,竟有些東府蓉大奶奶的品格兒」。十六回,賈璉語「生的好齊整模樣……越發出挑的標誌了。那薛大傻子真玷辱了她。」鳳姐一邊吃醋,一邊「心裡可惜了的」。四十八回寶玉常歎「可惜她這麼個人竟俗了」,正是說她生的不俗之貌。

    幾乎每次出場、每次寫到,曹雪芹都要點一回香菱的美麗。間接寫有東府蓉大奶奶的品格兒,是寫香菱兼有釵黛之美。無疑香菱是現實世界中最美的紅樓女兒,最美與最悲慘的強烈反差,使香菱的悲劇性更為突出。美的被毀滅,是悲劇,美之被蹂躪,是大悲劇。

    香菱之呆。香菱之美是狀其自然之態,香菱之呆則寫其心性。「癡」「呆」的審美含義是內凝於心即執著於自己的內心而表現為外形處於規矩之外。香菱之「呆」表現為一是她心性純良,二是學詩的執著上。身世悲慘的香菱並沒有給我們一個淒苦愁怨的形象,相反,「笑嘻嘻」卻是她的慣常神態。第七回香菱正式出場就是「只見香菱笑嘻嘻的走來」。第四十八回,香菱因笑道:「我這一進來了,也得了空兒,好歹教我做詩,就是我的造化了!」這香菱的心如同出了籠一般,滿心快樂不能自禁,緊接著一面又連用了四個「笑道」,表現她的欣喜之情。下面寫香菱讀詩之後,與黛玉論詩,又一連用了6個「笑道」,寫香菱學詩的快樂。第六十二回,香菱因紅綾裙污了正惱,聽寶玉跌腳歎道:「若你的家,一日糟蹋這一百件也不值什麼。只是頭一件既系琴姑娘帶來的,你和寶姐姐每人才一件,他的尚好,你的先髒了,豈不辜負他的心。二則姨媽老人家嘴碎,饒這麼樣,我還聽見常說你們不知過日子,只會糟蹋東西,不知惜福呢。這叫姨媽看見了,又說一個不清。香菱聽了這話,卻碰在心坎兒上,反倒喜歡起來了……」可見香菱憨厚純良,至情至性,只因寶玉所講正是她之所慮,她便拋下自己的煩慮,喜歡而笑。這一笑,是知心的笑,笑的是寶玉的體貼。換了裙子之後,香菱見寶玉鄭重地埋了大菱蕙和並蒂菱,又「笑道」,這一笑,是會心的笑,笑的是寶玉異乎常人的舉動,後又叫住寶玉,「只顧笑」,這一笑,是放心的笑,笑裡有話,叫寶玉不要告訴薛蟠,寶玉讓人放心,薛蟠讓人不放心。

    第七十九回薛蟠定親後,香菱比別人都高興,這也是以純良之心去度夏金桂之意,可惜香菱一片癡心,遇見了個「外具花柳之姿,內秉風雷之性」的大奶奶,因妒她才貌,竟至下毒心將她害死。

    香菱是笑著走過了她短暫的青春,這個最不幸的女孩,作家讓她留給我們的是笑,各種場合下的完全發自內心的不加掩飾的。這青春嬌憨的生命,因被摧毀而更令人心痛。

    呆香菱如詩。香菱在眾丫鬟中,是惟一一個會寫詩的女孩兒。黛玉是被詩化了的貴族小姐,香菱學詩的行為過程被作者也詩化了。其他女兒們的詩都有人物的性格靈魂在詩中,而香菱的性格都被曹雪芹寫在了她學詩的行為中了。香菱性格中「癡」與「呆」也得到了詩意的昇華。四十八回中,香菱搬進蘅蕪苑,第一個要求,就是求寶釵教她作詩。可見在香菱的心裡,女孩兒有才做詩,是令人羨慕的,也是她入住大觀園的追求。於是,為了這一目標,香菱開始了刻苦的學詩路。先是在黛玉指導下苦學古人詩,「諸事不顧」,寶釵連催數次,也不睡覺。第二天,聰慧的香菱一篇讀後感,令人感到她的用心。再寫香菱作詩,第一首不好,黛玉讓她放開膽子另作。

    「香菱聽了,默默的回來,越性連房也不入,只在池邊樹下,或坐在山石上出神,或蹲在地下摳土,來往的人都詫異。」

    此時,香菱已忘形,寶釵看出她的「苦心」。寶玉看到她的性情。

    又作了一首,寶釵笑她跑題,「香菱不肯丟開手,便要思索起來。因見他姊妹們說笑,便自己走至階前竹下閒步,挖心搜膽,耳不旁聽,目不別視。」以至探春說話,她答的還是詩韻。苦思到著魔了。

    最後,滿心想著作詩,直到夢中,也不忘半刻,終於得了一首,夢裡笑了這位菱姑娘。「苦志學詩,精血誠聚」,香菱的學詩寫詩的境界,真是物我兩忘的最高境界。湘雲聯詩是搶命,香菱做是用全部的身心、靈魂去作。

    根並荷花一莖香。香菱有一段非常精彩的討論「香氣」的話,這段話含在嘴裡,也如橄欖一般。(香菱品詩)第八十回。香菱道:「不獨菱角花,就連荷葉蓮蓬,都是有一股清香的,但她那原不是花香可比,若靜日靜夜或清早半夜細領略了去,那一股香比是花兒都好聞呢。就連菱角、雞頭、葦葉、蘆根得了風露,那一股清香,就令人心神爽快的。」

    香菱之美,就是菱角花香。只有在靜日靜夜或清早半夜細領略了去,才能知曉她的香是遠勝花香的。可惜,這一份清雅純潔的心,卻生生被最會作賤女兒的呆霸王蹂躪了。所以香菱才苦苦學詩,那才是她的心性所在,香菱之苦,也只有寶玉體察得到。詩化的香菱的悲劇,被曹雪芹在強烈的反差中寫盡了。

    (本文作者系河北大學人文學院古代文學在職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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