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破碎的月亮之《偶因一招錯──嬌杏》
【方金】月亮寫的好文章，筆力長了。高興！
偶因一招錯，便為人上人。
嬌杏是甄府的丫頭，生得儀容不俗，眉目清明，雖無十分姿色，卻亦有動人之處。
女子生得不美，卻也有他的吸引人之處，所謂魅力就在於此。郝思佳不是美女，克
萊奧帕特拉長得絕對算不上艷麗，可這並不影響他們的吸引力：郝思佳是書中亞特
蘭大的男孩們眾星捧月的心儀對象，克萊奧帕特先後征服了羅馬前三巨頭的凱撒和
安東尼。這兩位絕世美女的真正魅力絕對不在容顏！若說儀容「不俗」，當作此解。
【方金】好開頭！直截了當。但應該略為展開，具體舉出郝思佳、克萊奧帕特拉的
原文來說明你的「不是美女」卻「不俗」的定義。這樣才可達到觸類旁通，給出你
所認為的「嬌杏不俗」含義。
雪芹筆下，嬌杏本已經非常可愛不俗，若還嫌不足，要強加給他美麗的容顏，這只
能說明並未真正體會和理解雪芹筆下嬌杏的動人之處。嬌杏怎麼可以不美呢？這是
不符和那些人心目中女性形象的。非要把嬌杏的容貌說成多麼絕世，實際是矮化了
雪芹賦予嬌杏的真正魅力所在！
【方金】這塊「強加給她美麗的容顏」的「磚」像是在拍老魚吧？儘管有關嬌杏的
容顏是可以討論的，但我同意月亮的觀點，沒必要給嬌杏想像出「美麗的容顏」。
但說到「不俗」，我倒覺得，其實倒是世人以前很少論及的。世人從「嬌杏事件」
看到的多是她的「幸運」，「偶因一招錯，便為人上人」嘛，或者是對這「幸運」
的不齒。因此，現在論嬌杏，我以為，要從「不俗」入手。比起那個「幸運」來，
這才是體會「雪芹賦予嬌杏的真正魅力所在」的正道。當然，矯枉難免過正。這個，
當然是可以「再拾遺」的。
話說開去，今天的人們對女性的要求，諸如美貌，溫柔如水，無知純真。又要俯首
帖耳的敬仰，終究在大方向上要奉男子為天，不能強過自己；又要時不時小有才華
吸引自己，不可以全然無知，否則就無趣了，等等這般。把這些看作女性必須具備
之條件，無不體現了潛意識中對女子的不尊重和大男子主義。且看雪芹寫嬌杏不美
之一筆，何等開闊過人之見識！
【方金】此論似牽強。對女性的尊重，是不妨礙女性展示其「溫柔如水」「有才華」
「吸引自己」的美麗的吧？不過，我更看重月亮所點出的，「且看雪芹寫嬌杏不美
之一筆，何等開闊過人之見識！」──這正是雪芹賦予嬌杏的審美含義。
雖無十分姿色，但亦有動人之處。這就是賈雨村眼中的嬌杏，也是嬌杏首先吸引到
雨村的地方，這裡面不僅僅是貌，雨村能夠體會這份「雖無姿色」之中的「動人」，
他的看「呆」呼應了嬌杏的「不俗」，可見雨村眼光「不俗」。
【方金】比起下段論嬌杏眼中的雨村，此段太顯倉促，應該進一步展開。
再看嬌杏眼中的雨村，「敝巾舊服，雖是貧窘，然生得腰圓背厚，面闊口方，更兼
劍眉星眼，直鼻權腮。」這裡面有一個強烈的反差，就是雨村貧窘的衣服和他偉岸
的外貌。然而之所以形成這個強烈反差的根本原因就是，按照我國古老的骨相學，
嬌杏眼中的雨村絕對是大富大貴之相！這倒不是嬌杏特別有見識，當時的中國這是
幾乎人人信仰的東西，雖然研究有深淺的差別，但從對雨村的描寫來看，絕對是再
明顯不過的男命貴相，這在婦孺皆會看出來的，應是生活常識吧。嬌杏從這般道理
中看出雨村必非久困之人，倒也不算什麼特別的眼力。
【方金】月亮此處拿出骨相學之利器，意欲降低嬌杏的「不俗的眼力」。我以為不
然。雨村這個面相，在月亮眼裡，是「大富大貴之相」。想必，嬌杏也有這個「骨
相學知識」，否則也不會寫這一大段她眼中的雨村面相了。但是，關鍵是，面對這
副「大富大貴之相」，甲戌本有側批：「是莽操遺容！」可見，「面相」，也未必
眾口一辭噢。另外，這個雨村的「大富大貴之相」，並不妨礙一個女人對他產生
「這人生的這樣雄壯」的「性別讚歎」吧？一笑。
這丫鬟忙轉身迴避，心下乃想：「這人生的這樣雄壯，卻又這樣襤褸，想他定是我
家主人常說的什麼賈雨村了，每有意幫助周濟，只是沒甚機會。我家並無這樣貧窘
親友，想定是此人無疑了。怪道又說他必非久困之人。」如此想來，不免又回頭兩
次。嬌杏之所以對他有特別的注意，有三個緣故，一是從自己的骨相學知識看出來
雨村絕非池中之魚，二是雨村是自己家主人都另眼相看，要接濟他並且常常說起的，
可見他不普通，三是雨村的這份不普通和他窘怕的生活形成強烈對比。
這三者才是當年吸引嬌杏三次回顧雨村的緣故。如果非要說嬌杏對雨村嚮往已久，
仰慕才華，甚至當年就一見鍾情，搞的兩人好像私相授受一般。恰恰忘記了「郎有
情，妹有意」的模式，是違背了雪芹安排此二人本意的。
【方金】這三點分析的有條理。但不應迴避，「這人生的這樣雄壯」，是第一句贊
歎，換句話說，是嬌杏見到雨村後的「第一反應」。
嬌杏回顧雨村是因為再平常不過的想法和最正常的好奇，可是偏偏雨村是個自作多
情的個性，人家看他三眼，就狂喜不已，自認為是個風塵知己，心中不免唏噓感歎，
思想活動就多了起來，美美得意中直到再見嬌杏，於是提出婚事。這其中的因緣巧
合，便是「偶因一招錯」之「錯」。雪芹說「嬌杏因偶然一顧，便弄出這段事來，
亦是自己意料不到之奇緣」，由此可見，什麼嬌杏有意雨村，有意他的「男人」感
覺，甚至蹉跎幾年不嫁之類，因而推出「偶因一招錯」的武斷等等，皆是曲解雪芹
原意。
偶因一招錯，便為人上人。嬌杏雨村二人，全在嬌杏之看者無意，雨村之被看者有
心；嬌杏之渾然不覺，雨村之有意追尋。此乃嬌杏之為「僥倖」者之基礎，如何可
變？雪芹如此描寫，方見其奧妙深意。於嬌杏之「有意」做嬌杏之文章，境界次之
不說，更無疑於「人立在樹枝上砍樹幹」一般。
【方金】這個，是百年讀紅一貫的看法了。甲戌側批：「今古窮酸皆會替女婦心中
取中自己。」然而，請別忘了，第一，對於落魄時所遇一位女子，雨村四年間從沒
有「有意追尋」。第二，嬌杏是對雨村有好感的。請看，雪芹原文是這樣說嬌杏嫁
給雨村的一系列「行動」的。──
「卻說嬌杏這丫鬟，便是那年回顧雨村者。因偶然一顧，便弄出這段事來，亦是自
己意料不到之奇緣。誰想他命運兩濟，不承望自到雨村身邊，只一年便生了一子，
又半載，雨村嫡妻忽染疾下世，雨村便將他扶冊作正室夫人了。正是：偶因一著錯，
便為人上人。」(第二回)
首先，我們看到，嬌杏嫁雨村，是心歸所屬的。她嫁的很舒意，過的很愉快。我們
不必為嬌杏歎其眼力。否則也談不上「便為人上人」。
其次，什麼叫「偶因一著錯」呢？甲戌本對此句有側批：「妙極！蓋女兒原不應私
顧外人之謂。」呵呵，所以，儘管說「嬌杏當年有意於雨村」是笑談，但是，嬌杏
當年「被雨村吸引而凡三回頭」這一「錯著」，是個不爭的事實。我們不必「為女
兒諱」吧？
月亮謹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