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 玉
同是出身仕宦人家,妙玉出家的動機同惜春迥異:惜春母親早亡,父親出家修煉,缺乏家庭溫暖形成她膽小怕事,乖僻離群的性格,哥嫂(賈珍夫婦)的不端行為引起的閒話更加強她這種孤寂感。姐姐們(包括黛玉)一個個的悲劇結局和賈府的敗落,對她更是雪上加霜。這一切使她感到人生的虛幻,一步步堅定了出家的決心。妙玉不同。她的出家並非出於「徹悟」而是「自小多病,買了許多替身兒皆不中用,這位姑娘親自入了空門,方才好了」。光從她喝茶的架勢和使用的工具便可以知道,她出家時帶負著如何沉重卻無形的包袱。因此,她先天就有著組織上出家思想上未出家或曰人在檻外心在檻內的思想基礎。
假如妙玉在一座人跡罕見深山野嶺的庵裡修行,她也許可以慢慢適應青燈古殿的環境,從一位年輕的尼姑修煉成一位佛學造詣很深的老尼姑;要不,她也許會成為另一位陳妙常,同一位情投意合的秀才一起逃離尼庵這座牢籠,重新燃燒起青春的火焰。但是,她千不該萬不該被命運安排到櫳翠庵這個地方。這個絕對錯誤的選擇把上述的兩種可能性都徹底排除了。如果說大觀園形同渣滓洞,櫳翠庵則是渣滓洞中的渣滓洞。在這裡,她接觸的幾乎全是極有誘惑力的富貴風流和紅男綠女,檻內檻外的強烈對比只能使「雲空未必空」的她更無法在經卷中求得解脫,更不要說修煉成什麼正果了。她在這個「櫳」裡接觸到的寶玉無疑也是一位使她很難入定的男青年;但是,即使理解並一定程度接受她的這種感情,可以同她同喝一個茶杯的茶,卻無論如何也不可能扔下黛玉跟她一起私奔到什麼地方建立一個小家庭。因此,她那「僧不僧,俗不俗」(邢岫煙評語)孤僻得幾乎對誰都不屑於一顧卻又做作非常的性格也就不難理解了。
寶玉在太虛幻境簿命司所見的關於妙玉的判詞是:「欲潔何曾潔,雲空未必空。可憐金玉質,終陷淖泥中。」前面兩句講的是我們在大觀園櫳翠庵所見的「何曾潔」、「未必空」的妙玉;後兩句說的是妙玉的結局。在後四十回中,高鶚按他的理解寫妙玉讓寶玉在看她和惜春下棋時的一句玩笑話說得臉紅心動,跟著晚上在貓叫春聲中走火入魔,暴露了不「潔」不「空」的塵緣。在曹雪芹筆下,也許他不會忍心把這位「氣質美如蘭,才華復比仙」的少女寫成這樣狼狽吧?至於下面寫妙玉被強盜劫走,施暴,讓她的屍體棄置在道旁,則肯定是對妙玉的糟蹋了。首先不合情理:大觀園不是一個小四合院,賈府更不是一個小院落。一批盜賊即使在裡應外和的條件下,進賈府偷了老祖宗院裡的財物,也不可能同時進大觀園並且還在那裡的蓼風軒看見燈光下的惜春同妙玉,更絕對不可能竟敢在第二夜再一次潛入櫳翠庵把妙玉背出園去。連進土也撈不到一個因此「閒且憊矣」的高鶚,顯然未曾進過賈家那樣的深宅大院。揚州靖氏藏本有脂硯齋眉批說,妙玉後來是流落到「瓜州渡口」,「紅顏固不能不屈從枯骨」。看來,大概應是隨著賈家的敗落,全靠賈府財政供給的櫳翠庵跟著倒閉了。妙玉既不是什麼「處級尼姑」有工資可領,又不會像張香玉之流那樣投奔另外一些官宦人家,憑借他們的權勢當大氣功師發財,於是只好帶著那些咱們連讀音也很難記住的寶貝茶具,流落風塵。最後連尼姑也當不成了,在一個叫「瓜州渡口」的地方,嫁給了一個年紀不輕的小財主吧?
生不逢時,妙玉於是失去了輝煌一番的機會,所以,只好讓遠不如她的張香玉之流稱王稱霸,吃香喝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