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石、土——賈寶玉的三重性
一、玉、石、土——賈寶玉的三重身份
賈寶玉的玉與石身份已有多人論及，似無須細表。寶釵與寶玉的姻緣被稱為「金玉良緣」，「金」指的是寶釵，「玉」就是寶玉；黛玉與寶玉的關係則被稱為「木石前盟」，林黛玉曾為三生石畔的絳珠仙草，「雙『木』成『林』」等。賈母稱寶玉與黛玉為「兩個玉兒」。
脂批對《紅樓夢》中人物的稱呼很有趣味，對文字輩的稱為「老」，如「赦老」、「政老」，對大多數女子稱「卿」，如「顰卿」、「蓮卿」、「襲卿」、「晴卿」，但稱王熙鳳則為「阿鳳」。對賈寶玉則不同，一般稱他為「玉兄」（或「寶玉」），如「玉兄玉兄，唐突顰兒了」（第十九回）、「若玉兄在，必有許多張羅」（第二十七回）、「玉兄口氣畢真」（第二十八回），偶爾稱他為「石兄」，明顯的主要有幾處：
1.第八回在甲戌本眉批：「按警幻情榜，寶玉系『情不情』。凡世間之無知無識，彼俱有一癡情去體貼。今加『大醉』二字於石兄，是因問包子問茶順手擲杯，問茜雪攆李嬤，乃一部書中未有第二次事也。襲人數語，無言而止，石兄真大醉也。余亦云實實大醉也。難辭醉鬧，非薛蟠紈褲輩可比。」
2.第十七回在「及轉過鏡去，一發見門子多了」處庚辰本有側批：「石兄迷否？」
3.第二十七回《葬花詞》之上甲戌本有眉批：「開生面，立新場，是書多多矣。惟此回處[更]生更新，非阿顰無是佳呤，非石兄斷無是情聆賞，難為了作者，故留數字以慰之。」
4.第四十六回在「正是寶玉來了」後庚辰本有夾批：「通部情案，皆必從石兄掛號，然各有各稿，穿插神妙。」
「石兄」之稱在脂批中一般指的是無材補天、幻形入世的頑石（通靈寶玉），但上述三條脂批顯然與石頭或通靈玉無關，明顯地應指賈寶玉，因此賈寶玉亦具石的身份。
如果說賈寶玉的玉與石的身份比較容易被人察覺的話，他的土的身份確實比較隱晦，需細探究方得其妙。
首先，賈寶玉有一個眾所同知的「女清男濁」論，其中有「男人是泥做的骨肉」的精妙論斷，顯然賈寶玉由神瑛侍者墮入紅塵做男人，他就具有男人的身份，他也就是「泥」（即「土」也）。古代《風俗通》中女媧「摶土造人」的神話：
俗話天地開闢，未有人民。女媧摶黃土作人，劇務力不限供，乃引繩於泥中，舉以為人。故富貴者，黃土人也；貧賤凡庸者，（亙）人也。
這神話與賈寶玉的「男人是泥」的論點又是何其相似乃爾。曹雪芹是否受「摶土造人」的啟發而發明「女清男濁」論呢？則有待進一步研究。
其次，黛玉與寶玉的情事多次通過玉、石、土作中介。「西方靈河岸上三生石畔」的絳珠草與神瑛侍者結緣而有同墮紅塵的故事，第二十三回在「沁芳閘橋邊桃花底下一塊石上坐著」有「雙玉讀曲」的故事等，均以石為中介。第三回雙玉第一次見面時寶玉「摔玉」事件，因「金玉良緣」之說而與寶釵、寶玉鬧小性子，這是以玉為中介。第二十三回葬花一段中：
寶玉一回頭， 卻是林黛玉來了，肩上擔著花鋤，鋤上掛著花囊，手內拿著花帚。寶玉笑道：「好，好，來把這個花掃起來，撂在那水裡。我才撂了好些在那裡呢。」林黛玉道：「撂在水裡不好。你看這裡的水乾淨，只一流出去，有人家的地方髒的臭的混倒，仍舊把花遭塌了。 那畸角上我有一個花塚，如今把他掃了，裝在這絹袋裡，拿土埋上，日久不過隨土化了，豈不乾淨。」
林黛玉是愛花之人，常以花自喻，在這裡「花隨土化」就是表明意欲隨寶玉而歸的心跡。如果說，這條還不夠有說服力的話，尚有第二十七回「一(不)淨土掩風流」、第三十七回：「半卷湘簾半掩門， 碾冰為土玉為盆」、第七十八回：「茜紗窗下，我本無緣；黃土壟中，卿何薄命」等。曹雪芹通過這些故事的中介點明賈寶玉的玉、石、土三重身份。
再者，情案的掛號亦以玉石土為中介。第四十六回鴛鴦、平兒、襲人三人正坐在石上談話之時，
一語未了，又聽身後笑道：「四個眼睛沒見你？你們六個眼睛竟沒見我！」三人唬了一跳，回身一看，不是別個，正是寶玉走來。
在「正是寶玉來了」後有脂硯齋夾批：
通部情案，皆必從石兄掛號，然各有各稿，穿插神妙。
意思是說，整部《紅樓夢》中情事都需在寶玉處立案「掛號」，這裡三人談論的內容正是「鴛鴦女誓絕鴛鴦偶」的情案，正碰上寶玉聽見而掛上了號。筆者認為「掛號」時亦通過玉、石、土作中介來點明寶玉的三重身份。其中多以石為中介，上面一例即「楓樹底下，坐在一塊石上」以及「鴛鴦已知話俱被寶玉聽了，只伏在石頭上裝睡」點明以石為中介。第五十八回藕官與茄官的情案亦通過石為中介：
正胡思間，忽見一股火光從山石那邊發出，將雀兒驚飛。寶玉吃一大驚，又聽那邊有人喊道：「藕官，你要死，怎弄些紙錢進來燒？我回去回奶奶們去，仔細你的肉！」寶玉聽了，益發疑惑起來，忙轉過山石看時，只見藕官滿面淚痕，蹲在那裡，手裡還拿著火，守著些紙錢灰作悲。寶玉忙問道：「你與誰燒紙錢？快不要在這裡燒。你或是為父母兄弟，你告訴我姓名，外頭去叫小廝們打了包袱寫上名姓去燒。」藕官見了寶玉，只不作一聲。
以玉為中介的情案在此略過，我們主要研究以土為中介的情事。第三十回齡官與賈薔的「齡官畫薔」情案明顯以土為中介：
只見一個女孩子蹲在花下，手裡拿著根綰頭的簪子在地下摳土，一面悄悄的流淚。寶玉心中想道……一面想，一面又恨認不得這個是誰。再留神細看，只見這女孩子眉蹙春山，眼顰秋水，面薄腰纖，裊裊婷婷，大有林黛玉之態。寶玉早又不忍棄他而去，只管癡看。只見他雖然用金簪劃地，並不是掘土埋花，竟是向土上畫字。寶玉用眼隨著簪子的起落，一直一畫一點一勾的看了去， 數一數，十八筆。
還有第六十二回中：
香菱見寶玉蹲在地下，將方纔的夫妻蕙與並蒂菱用樹枝兒摳了一個坑，先抓些落花來鋪墊了，將這菱蕙安放好，又將些落花來掩了，方撮土掩埋平服。香菱拉他的手，笑道：「這又叫做什麼？怪道人人說你慣會鬼鬼祟祟使人肉麻的事。你瞧瞧，你這手弄的泥烏苔滑的，還不快洗去。」寶玉笑著，方起身走了去洗手，香菱也自走開。二人已走遠了數步，香菱復轉身回來叫住寶玉。
該回回目中有「呆香菱情解石榴裙」說明點明這是香菱的情事，其中亦以土作中介。上述第五十八回寶玉向芳官談論藕官與茄官的情案時說道「即值倉皇流離之日，雖連香亦無，隨便有土有草，只以潔淨，便可為祭，不獨死者享祭，便是神鬼也來享的。你瞧瞧我那案上，只設一爐，不論日期，時常焚香。」也表明土的中介作用。
綜上所述，賈寶玉具有玉、石、土三重身份。
二、賈寶玉的玉性
(1)玉意象
「玉，石之美」，玉為溫潤而富有光澤的石頭。玉具有純淨、溫潤、堅硬、絢美的特徵，因而自古以來為貴族公子小姐所佩戴、文人雅士所唱和的物品，在中國社會制度、精神文化方面具有重要地位。
玉是高尚精神文化的象徵。古代祭祀時以「犧牲玉帛」為祭品，如《周禮》中載先民以「蒼璧祭天，黃琮禮地」，在周代祭祀禮儀中非玉莫辦。
玉是高貴地位的象徵。在君王統治時，用玉璽表示權力和法治，漢代《諫吳王書》中首句「得全者昌，失全者亡」即意味著純玉的得失關乎國家的存亡，價值連城的「和氏璧」代表皇權的世襲傳遞。古代皇室貴族死後以身穿玉衣、殯殮時口含玉來象徵其高貴地位，並體現了玉的神秘色彩。
玉用來比喻君子美德與品性。《說文》中總結玉有五德：「潤澤以溫，仁之方也；（角思）理自外，可以知中，義之方也；其聲舒揚，專以遠聞，智之方也；不橈而折，勇之方也；銳廉而不技，絜之方也。」可以看出，玉之五德幾乎包括了人應具有的優點。《詩經》的「秦風」中也有「言念君子，溫其如玉」之說。
(2)玉性
在清代玉飾成了貴族公子和貴婦、小姐們重要的裝飾品，第五十七回有：
寶釵又指他裙上一個璧玉珮問道：「這是誰給你的？」岫煙道：「這是三姐姐給的。」寶釵點頭道：「他見人人皆有，獨你一個沒有，怕人笑話，故此送你一個，這是他聰明細緻之處。」
可見當時社會習俗。賈府中有琳琅滿目的玉器，材質方面有白玉、綠玉、翡翠、祖母綠、瑪瑙、凍石等，款式品種方面有玉珮、玉盤、玉碗、玉墜、玉簪、玉如意、玉戒等。在這些玉石中，最寶貝的當屬賈寶玉所佩的「通靈寶玉」，它是由一塊無材補天的頑石「靈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