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評論紅樓人物 - 頤紅院的四大丫鬟---麝月

名家評論紅樓人物 - 頤紅院的四大丫鬟---麝月

名家評論紅樓人物 - 頤紅院的四大丫鬟---麝月

紅樓人物

 頤紅院的四大丫鬟——麝月

麝月

(一)麝月的出場和神態

在前八十回中,麝月在怡紅院的地位和表現並沒有什麼凸出的地方,很難緊隨襲人和晴雯之後為四大丫鬟的第三名。然而從脂評出現後,我們知道麝月在後三十回是寶玉最後一段生命中的關鍵人物之一。脂評給我們見到的只是「雲龍霧雨」,然而即使是一麟半爪已引起我們莫大的感慨,深信麝月和寶玉必有極扣人心弦的場面,足以補前八十回的不足而有餘。

這一點應當說明在先,否則僅根據前八十回,讀者有個印象,覺得麝月處處受襲人和晴雯的才貌所制壓,一個是春花,一個是夏雲,怡紅院幾乎是這二人的世界,而麝月的名字中固然有月字,絕非秋月,只能分到一點余潤。這也是作者寫作技巧圓渾周密的地方。

大觀園的場景寬闊,除了黛玉和寶釵之外,鳳姐、湘雲、探春等諸釵照樣有施展的機會。

怡紅院的範圍則有限制,而且諸丫鬟和寶玉的關係都是單純的,她們的工作和行為也都依照同一規格,不可能為每個人另辟新天地,這樣反而會破壞了整個格局。由此可見作者的節制和掌握的尺寸恰到好處。精彩的是作者把麝月寫成一個具有自知和知人之明的性格,才不如襲人,貌不如晴雯,心甘情願讓二人處處佔先,甘居下風,一點沒有抑鬱不忿之意。

在表面上,麝月的虛出場次數既少,而且只帶上一筆,幾乎可以說可有可無。第五回,寶玉在秦可卿房中床上午睡,眾人伏侍他臥好,留下襲人、媚人、晴雯、麝月四個丫鬟為伴。麝月居末,幸虧脂評捧場,給回麝月面子,如下:

襲人(一個再見。)(指第三回襲人安慰黛玉已出現過。)

媚人(二新出。)

晴雯(三新出。名妙而文。)

麝月(四新出。尤妙。)

可見她和晴雯同時第一次僅以名字虛出場。第九回,寶玉去上學讀書,襲人一早起身替他收拾好書筆文物和衣服,伏侍他梳洗,然後諄諄勸告,寶玉一一應了,臨行前又囑咐了晴雯麝月等人幾句,後面還有個等字,可見不止她們兩人,還有他人在內。第二次虛出也只是一筆帶過。

要做寶玉的丫鬟,並沒有想像中那麼容易,媚人在第五回出現過一次之後,從此沒有了下文;紫綃在第二十七回、二十八回和六十四回,出現過三次。在第二十八回,紫綃將元妃所賜之物送去黛玉處。程高本竟將紫綃之名完全刪去,在第二十八回中以紫鵑代替紫綃,並將語氣和稱呼改過。英譯者霍克思主要根據程高本,但看出此中不妥,寶玉送黛玉東西不派遣自己的丫鬟,卻巴巴的將黛玉的紫鵑喚來,有悖常理,遂改為秋紋;這樣一來寶玉名下的丫鬟,丟失了媚人(和襲人一對)、紫綃(和碧痕一對?)兩名。從脂評中我們知道另外還有一位良兒(和墜兒一對),但從未在正文中出現過。和麝月成對的是檀雲,她的名字於第二十四回、三十四回和五十二回出現過,根本沒有動作和對白,可以說是連紫綃都不如的龍套,但她畢竟給保存下來了,一見第二十三回寶玉四時即事詩的「夏夜即事」的頷聯:

窗明麝月開宮鏡,

室靄檀雲品御香。二見第七十八回祭晴雯的「芙蓉誄」:

鏡分鸞別,愁開麝月之奩;

梳化龍飛,哀折檀雲之齒。與其說檀雲在前八十回中有什麼表現,不如說她佔了和麝月成對的光,竟得留存下來。「梳飛」「折齒」可能是怡紅細事之一,大概作者認為是衍文,在原作中刪掉了,不必妄測。重要的一點是作者利用檀雲來襯托和鞏固麝月的地位。

麝月的出場和她的為人一樣,以低調在不知不覺中出現,見第二十回,應該全錄:

……寶玉惦著襲人,便回至房中,……獨見麝月一個人在外間房裡燈下抹骨牌。寶玉笑問道:「你怎麼不同他們頑去?」麝月道:「沒有錢。」寶玉道:「床底下堆著那麼些,還不夠你輸的。」麝月道:「都頑去了,這屋子交給誰呢。那一個又病了。滿屋裡上頭是燈,地下是火。那些老媽媽子們,老天拔地,伏侍一天,也該叫他們歇歇;小丫頭子們也伏侍了一天,這會子還不叫他們頑頑去。所以讓他們都去罷,我在這裡看著。」寶玉聽了這話,公然又是一個襲人。因笑道:「我在這裡坐著,你放心去罷。」麝月道:「你既在這裡,越發不用去了。咱們兩個說話頑笑豈不好。」寶玉笑道:「咱兩個作什麼呢?怪沒意思的。也罷了,早上你說頭癢,這會子沒什麼事,我替你篦頭罷。」麝月聽見,便道:「就是這樣。」說著,將文具鏡匣搬來,卸去釵釧,打開頭髮,寶玉拿了篦子替他一一的梳篦。只篦了三五下,只見晴雯忙忙走進來取錢,一見了他兩個,便冷笑道:「哦,交杯盞還沒吃,倒上頭了!」寶玉笑道:「你來,我也替你篦一篦。」晴雯道:「我沒那麼大福。」說著,拿了錢,便摔簾子出去了。寶玉在麝月身後,麝月對鏡,二人在鏡內相視。寶玉便向鏡內笑道:「滿屋裡就只是他磨牙。」麝月聽說,忙也向鏡中擺手,寶玉會意。忽聽忽一聲簾子響,晴雯又跑進來問道:「我怎麼磨牙了?咱們倒得說說。」麝月笑道:「你去你的罷,又來問人了。」晴雯笑道:「你又護著,你們那瞞神弄鬼的我都知道。

等我撈回本兒來再說話。「說著,一徑出去了。這裡寶玉通了頭,命麝月悄悄的伏侍他睡下,不肯驚動襲人。我們先將脂評對這一長段的批語錄下,然後再分析討論:

滿屋裡上頭是燈,地下是火。

(脂批)燈節。

公然又是一個襲人。

(脂批)豈敢。

因笑道:「我在這裡坐著,你放心去罷……」

(脂批)每於如此等處,石兄何嘗輕輕放過不介意來。亦作者欲瞞看官,又被批書人看出,呵呵。

咱們兩個說話頑笑豈不好。

(脂批)全是襲人口氣,所以後來代任。

寶玉拿了篦子替他一一的梳篦。

(脂批)金閨細事如此寫。

哦,交杯盞還沒吃,倒上頭了!

(脂批)雖謔話,亦少露怡紅細事。

二人在鏡內相視。

(脂批)此系石兄得意處。

忙向鏡中擺手。

(脂批)好看煞,有趣。

晴雯又跑進來問道。

(脂批)麝月搖手為此,可兒可兒。

(脂批)嬌憨滿紙,令人叫絕。

「我怎麼磨牙了?」

(脂批)好看煞。

「你們那瞞神弄鬼的我都知道。」

(脂批)找上文。這一長段開頭是麝月擺脫不開襲人的影響,連脂批都連說兩次;結尾是麝月和晴雯兩人之間的鬥智和拌嘴,猶如兩位名演員在舞台上演對手戲,精彩萬分,脂批等於觀眾拍手和喝彩,但如果沒有晴雯殺出,這一段如何結束煞費思量,可能成為反高潮。只有中段寶玉為麝月梳篦才是麝月的出場主戲,而且細想起來也非她不可,不可能是襲人,因為襲人要顧全自己的身份,豈可破壞規矩?也不可能是晴雯,麝月不在乎,因為知道輪不到自己,而晴雯必不能忍受他人譏笑她:「交杯盞還沒吃,倒上頭了」。麝月心裡沒有這種負擔,故能坦然接受,而這一段真是金閨細事,由此可以看出麝月具有幽默感和另有一功的俏麗,不愧為四大丫鬟季軍。

從寶玉眼中看來,麝月的神情和口吻「公然又是一個襲人」,脂硯也有同感。根據第四十六回鴛鴦向平兒發牢騷時所透露,麝月是元老派十來個人(晴雯之名漏提)之一,「從小兒什麼話兒不說,什麼事兒不作。」襲人和晴雯原在賈母房中,是賈母特地撥去服侍寶玉的。麝月居二人之下,其他眾人之上,做寶玉的貼身丫鬟,一定經過考驗和過濾認為合式方能中選。即使如此,她還是時常追隨襲人學習為人和「幹活」之道。第七十七回,晴雯被逐出園外,寶玉傷心萬分,襲人勸解,寶玉先問:「怎麼人人的不是太太都知道,單不挑出你和麝月秋紋來?」襲人回答得很勉強,寶玉進一步質問:「你是頭一個出了名的至善至賢之人,他兩個又是你陶冶教育的,焉得還有孟浪該罰之處!」不要以為寶玉是個茶來伸手、飯來就口的大少爺,他的觀人於微的能力極高,只是在裙釵前不輕露相而已。

第七十四回,王夫人決定去檢查怡紅院,對鳳姐和王善保家的說:「寶玉房裡常見我的,只有襲人麝月,這兩個笨笨的倒好。」可見她已有了主見。但說襲人麝月「笨笨的」

是指二人見面時循規蹈矩,穿戴得素淨大方,合乎身份,不像晴雯裝扮得那樣「花紅柳綠」,並不是說她們姿色平庸和能力低下。寶玉房中連原名蕙香,後為寶玉改名為四兒的小丫鬟,都有「幾分水秀」,只不過說過一句:「同日生日就是夫妻」的玩話就此被攆。襲人麝月可能算不上絕色,但至少是第一流人物,前論襲人時賈芸眼中的襲人可資證明。如果二人姿色毫不起眼,必不會見容於唯美派大師主持的怡紅院。

麝月絕不止是襲人的模子裡所刻出來的,一定有她可取的地方。論姿色,當然還不能和晴雯相提並論,但不會比襲人差哪裡去,至少各有千秋,否則寶玉不會由她追隨一生一世。最重要的一點是她能甘心居襲人晴雯之後,就像籃球隊中最佳的守衛,在進攻時能及時供應晴雯和襲人投球入籃取分。晴雯是神射手,不幸在上半場就犯規離場,襲人是隊長,在下半場也因傷離場,麝月獨自支撐大局,其鬥志和韌力猶在襲人之上,在最艱難的時刻才顯露出她的美質——忠貞不移。我們唯有歎沒有眼福,見不到後三十回麝月的具體表現,而前八十回有關她的描寫實在和她的重要性不成比例,真是「人間的美中不足」。

(二)麝月的小傳和遭遇

在前八十回,我們可以看到四大丫鬟的出場,但只能見到襲人的「傳」和晴雯的「正傳」,這兩名詞都見脂評。而根據脂評,我們知道寶玉和麝月同寶玉和小紅單對單的主場戲或二人的傳都見現已佚失的後三十回。至少我們可以根據脂評,為寶玉和她們的關係建立起一個大致不錯的輪廓。未能窺到原稿自是莫大的憾事,但即使像電影說明書式的大綱也足以令人起無窮的感慨。

這並不是說麝月和小紅在八十回裡出了場之後就此失去影蹤,因為她們在曹雪芹的有計劃的經營手法下為後三十回提供了根據。「千里伏線」是作者的拿手技巧,同時還有側筆和隱筆補足她們的性格,並為她們將來的作用安排好線索。

第六十三回,寶玉生日夜宴,大家行酒令,抓花名簽,湘雲行完令後,綽起骰子來一擲個九點,數去該麝月。麝月便掣了一根出來。大家看時,這面上一枝荼@1花,題著「韶華勝極」四字。那邊寫著一句舊詩,道是:

開到荼@1花事了。注云:「在席各飲三杯送春。」麝月問:「怎麼講?」寶玉愁眉忙將簽藏了,說:「咱們且喝酒。」說著,大家吃了三口,以充三杯之數。

寶玉生日宴而行花名簽酒令,其間有深意存焉。《紅樓夢》以花擬人,業經紅學家指出,拙作《冷月葬花魂》一文亦曾提及,而賈寶玉為諸艷之冠,現聚諸艷於寶玉壽誕宴上,由各人掣花名簽,花名之外,復有四字題句,反面更引舊詩一句,以暗@2身份和將來命運的預兆,這是《紅樓夢》一向優為之的特有象徵手法。麝月掣到的一根是荼@1花,

花下的題字是:

韶華勝極韶華意同韶光,指春光,青春不努力,亦有虛度韶光之說。

荼@1於春末諸花之後始開,與人無爭。但「勝極」在字面上雖好,含意卻非常不吉,因為中國人常用盛極而衰的說法,本書第十三回秦可卿向鳳姐托夢,即囑咐她「萬不可忘了」那「盛筵必散」的俗語。「盛極」其實就是衰敗的開始,如果拿來和詩句並讀則更為明顯。無怪寶玉雖不能預知未來,而且更想不到會應在自己頭上,但至少有好景不再的預感,所以「愁眉」將簽藏了起來。簽反面的一句詩:「開到荼@1花事了」,根據蔡義江的考證,出自王琪的《春暮游小園》詩:

一叢梅粉褪殘妝,塗抹新紅上海棠。

開到荼@1花事了,絲絲天棘出莓牆。

梅於冬末春初即露綻(李紈掣到的是「老梅」),「海棠」於仲春盛開(海棠為湘雲所掣到),荼@1是春末最晚開的花,故云:「花事了」,同時注上又說在席諸人都各飲三杯「送春」,其為不吉之兆任何人都看得出來,所以寶玉將其藏去,並不加解釋酒令,請大家各飲三口酒以應令,並命麝月再擲下去。麝月當然全不知情,寶玉也只有一個模糊的概念,沒有想到一切會應在他們兩人身上。據蔡義江說,天棘是一種蔓生植物,其名出佛典,暗示寶玉的出處。

根據以上的資料,我們可以先整理出一個頭緒來,其餘則留待和脂評拼成比較更完整的構圖。襲人和寶玉初試雲雨情,拔了春花的頭籌。晴雯和寶玉雖然始終只有虛名,但二人互愛極深,可以代表春花盛開怒放的氣象。唯有麝月一開始即追隨寶玉,自絳芸軒到怡紅院,到賈家衰敗和抄沒,最後代替襲人服侍寶玉和寶釵夫婦二人,還遭受寶玉的「世人莫忍為」的「情極之毒」。真正對寶玉有始有終的並不是花襲人而是麝月。她是荼@1花,眼巴巴看別的花開了又謝,謝了又開,終於輪到自己開花時,春天已過,花事已了,命運對她無情到極點。

八十回以後,我們知道:

(一)賈家家道衰敗,第七十二回,賈璉向鴛鴦央求偷運賈母的金銀傢伙暫押數千兩銀子以應家中急需,已可見端倪,以後當然每況愈下。

(二)賈家被抄沒,原因已見上文,第二十回脂評在小紅回答鳳姐後有一條批,批小紅為奸邪婢,豈能為怡紅所容,故即逐之。在這條批後,接下去另有一條批加以糾正:「此系未見『抄沒』,『獄神廟』諸事,故有是批。」可見「抄沒」是促使賈家解體的大事。在抄沒時,鳳姐和寶玉曾有一個時期暫時在「獄神廟」受軟禁,大概等於今天的隔離審查。襲人麝月等以及其他婢僕另有居處和安排。

(三)抄檢很徹底,寶玉本身根本沒有犯什麼事,可能不久就恢復自由。可是他房中的大丫鬟襲人箱中卻抄出了那條京城盡人皆知的茜香羅紅汗巾,而這事必然會通知物主北靜王。

(四)北靜王一向很賞識寶玉,早已知道蔣玉菡同寶玉交換了汗巾,沒有想到會在襲人箱中出現,認為這是天作之合。他很有可能協助為寶玉解除罪名,於是作主撮合襲人和蔣玉菡的良緣。

(五)寶玉自獄神廟出來後,首先便是要遣散怡紅院各丫鬟,對襲人正不知如何是好。北靜王這一措施剛好解決了他的難題,因為他也體會到這完全是天意,北靜王之命難以拒絕,何況他心目中襲人和蔣玉菡正是理想的一對。

(六)以襲人和寶玉的關係,也決不會興高采烈的和蔣玉菡享畫眉舉案之樂,置寶玉於不顧。她的安排見第二十回的脂評一條長批:

閒上一段兒女口舌,卻寫麝月一人。有襲人出嫁之後,寶玉寶釵身邊有一人,雖不及襲人周到,亦可免微嫌小弊等患,方不負寶釵之為人也。故襲人出嫁後云「好歹留著麝月」一語,寶玉便依從此話。可見襲人雖去實未去也。這並不是說襲人找到了歸宿才覓替身,而是出自真心為寶釵、寶玉、麝月三方面著想。其中關鍵固然是寶玉對麝月有好感,也要麝月感覺到得償素願才行得通。

(七)麝月服侍寶玉,寶釵夫婦二人,一定經過一段非常人所能忍受的潦倒和困苦時期。第十九回,寶玉去襲人家,炕上特為他擺了一桌子果品,「襲人見總無可吃之物」,

底下有一條脂批:

補明寶玉自幼何等嬌貴。以此一句,留與後部數十回「寒冬噎酸齏,雪夜圍破氈」等處對看,可為後生過分之戒。這十字似是回目的上下聯,上指食,下指衣,寶玉不見得獨自一人挨這種苦日子,恐怕寶釵和麝月都是一同受難的伴侶,襲人怎麼會和他們失去聯絡而不加援助,原作必有交代,我們目前只有一片空白。

(八)第二十回,李嬤嬤向鳳姐發牢騷一段後有一條脂批:

茜雪至「獄神廟」方呈正文。襲人正文標目曰:「花襲人有始有終」。余只見有一次謄清時,與獄神廟慰寶玉等五六稿被借閱者遺失,歎歎!「花襲人有始有終」,講得再清楚也沒有,是回目名,可惜比其餘的回目少了一字,脂評漏抄,但其真實性無可懷疑。所謂「始」大家都極清楚,所謂「終」絕不止敦促寶玉留用麝月,眼看他們生計為難,而是另有具體的安排。第二十八回,脂評回前總批第一條是: 「茜香羅」、「紅麝串」寫於一回,(均見回目),蓋琪官雖系優人,後回與襲人供奉玉兄寶卿得同終始者,非泛泛之文也。茜香羅原屬琪官,紅麝串是元春所賜,寶釵左腕籠著一串,寶玉要她褪下來瞧瞧,這又是千里伏線:茜香羅的主人在一百回後終於供奉紅麝串的主人。蔣玉菡在第三十三回時已經在紫檀堡置有田地和房舍,此時必很富裕,承寶玉看得起以知己相待,又何況他是愛妻的舊東家,供奉他們夫婦自屬天經地義。

(九)依照世人的標準,寶玉在家庭方面有了寶釵為妻和麝月為婢,其樂融融,物質生活方面,有蔣玉菡夫婦供奉,衣食無憂。以寶玉的能力,找份小差事不成問題,還可閒來作書畫賺點外快。無奈寶玉絕不會以世俗人的眼光來看人生,和世俗人的生活方式來度餘生。第二十一回,寶玉不聽襲人勸解,不理他們,怡然自悅,閉戶讀南華經,在讀經前

有一長段批語:

……寶玉之情,今古無人可比固矣。然寶玉有情極之毒,亦世人莫忍為者,看至後半部則洞明矣。此是寶玉第三大病也。寶玉有此世人莫忍為之毒,故後文方能「懸崖撤手」

一回。若他人得寶釵之妻,麝月之婢,豈能棄而為僧哉。玉一生偏僻處。照猜想,寶玉之終於出家應在全書最末一回,「懸崖撤手」是上半回回目中的四字,下半回則是寶玉徹悟後見到「情榜」。(見第十八回屢次引的脂評:「至末回警幻情榜。」)「情榜」呼應第五回寶玉夢中見警幻仙並從她那裡見到「正冊」全文,副冊和「又副冊」的一小部份。末回則見到全部五冊的「芳諱」,並知道自己原來是諸艷之冠,而且有極貼切的評語:「情不情」。他對諸釵個個有「情」,最後卻做出最「不情」之舉。換句話說,情到極點,反而變成「不情」。

(十)寶玉之所以出家,絕不會是為了生活上的困難。清人筆記說見到原作雲寶玉流為乞丐或淪為柝更,毫無根據,要他受苦難,不必如此窮凶極惡。他出家更不是為了蔣玉菡和襲人的供奉有損他的自尊。真正的出家一定是由於大徹大悟,寶玉已先後在第二十一回續南華經,第二十二回聽曲文,第三十六回悟到:「只是各人各得眼淚罷了」,到了第七十八回,看到園中之人四散,只剩下黛玉和襲人「可以廝混,只怕還是同死同歸的」,已一步步走近悟的邊緣。等到「抄沒」、「獄神廟」之後已是再世為人,只等待外界給他刺激,就會恍然大悟:原來人生是這麼一回事。第二十六回,寶玉到瀟湘館去探視黛玉,「只見鳳尾森森,龍吟細細。」下有一條容易為人所忽略的脂批:

與後文「落葉蕭蕭,寒煙漠漠」一對,可傷可歎。不妨推測寶玉在出家前到大觀園去憑弔,主要對像之一當然是瀟湘館,從前神魂顛倒的地方竟然如此荒涼。整個大觀園更是一片「斷井頹垣」,連以前的「良辰美景」和「賞心樂事」都聯想不起來,因為面目和人事俱非。黛玉早已病死,襲人也已出嫁,可見得各人眼淚的想法也未免天真失實。我曾在《論大觀園》一文中說過:大觀園是「人間仙境,因為是清淨女孩子的堡壘,在其中過無憂無慮的生活,除了寶玉之外,其他男子一概不得入內。」脂評也說:「何等嚴肅清幽之地」。但這樣一個人為的架構究竟無法持久,根本經不起歲月的侵蝕。大觀園終於幻滅,也就是余英時所說,清淨的「理想世界」終於回到骯髒的「現實世界」去。寶玉一向以侍候女孩子為已任,盡力保衛她們,不惜犧牲使她們獲得暫短的歡樂,現在人和地,二者俱亡,連「周全園中紅粉」的小願望都落了空,生活的目的已不復存在,遂決定不再欺騙自己,只有撤手放棄塵世中的一切。

寶玉的「懸崖撤手」並不是一時的行動而是必然的發展結果,前八十回的伏線加上後來的遭遇,一定可以給我們圓滿的解釋,但這究竟是他單方面的決定,寶釵和麝月全不知情。猜想起來,作者也只寫到寶玉方面的想法和做法為止,避開正面寫寶釵和麝月的反應。這並不能減輕讀者對寶釵和麝月的同情,寶釵守活寡,可是麝月卻連名義也沒有。花事竟如此了結,讀者不禁再三為荼@1花的遭遇扼腕。

(三)麝月的性格和談吐

前文已說過,麝月自知才不如襲人,貌不及晴雯,如有她們在場,心甘情願退居副手,絲毫沒有委曲之感。沒有了她,怡紅院的日常工作難以順利運行,襲人和晴雯之間必有摩擦,寶玉勢必左右為難,何況她還帶來了情趣。她是一個非常重要而又極易為人所忽視的角色。

她充襲人的下手,已到心領神會,合作無間的地步。第二十一回是一個神情躍然紙上

的好例子:

……那襲人只管合著眼不理。寶玉無了主意,因見麝月進來(脂批:「偏麝月來,好文章。」),便問道:「你姐姐怎麼了?」(脂批:「如見如聞。」)麝月道:「我知道麼!問你自己便明白了。」(脂批:「又好麝月。」)寶玉聽說,呆了一回,自覺無趣,便起身咳道:「不理我罷,我也睡去。」說著,便起身下炕,到自己床上歪下。襲人聽他半日無動靜,微微的打@3,(脂批:「真乎?詐乎?」)料他睡著,便起身拿一領斗篷來替他剛壓上,只聽忽的一聲,寶玉便掀過去,(脂批:「文是好文,唐突我襲卿,我不忍也。」)也仍合目裝睡。二人因此吵起嘴來,正鬧之間,賈母遣人來叫寶玉吃飯,方往前邊來,胡亂吃了半碗,仍回自己房中:

只見襲人睡在外頭炕上,麝月在旁抹骨牌。寶玉素知麝月與襲人親厚,一併連麝月也不理,揭起軟簾,自往裡間來。麝月只得跟進來。寶玉便推他出去,說:「不敢驚動你們。」麝月只得笑著出來,喚兩個小丫頭進來。寶玉拿一本書,歪著看了半日,(脂批:「斗湊得巧。」)因要茶,抬頭只見兩個小丫頭在地下站著,一個大些兒的生得十分水秀。

(脂批:「二字奇絕,多少姣態包括一盡。今古野史中,無有此文也。」)寶玉便問:「你叫甚麼名字?」那丫頭便說:「叫蕙香。」(脂批:「也好。」)寶玉便問:「是誰起的?」蕙香道:「我原叫芸香的。」(脂批:「原俗。」),是花大姐姐改了蕙香。「寶玉道:」正經該叫『晦氣』罷了,什麼『蕙香』呢。「(脂批:」好極,趣極。「)又問:」你姊妹幾個?「蕙香道:」四個。「寶玉道:」你第幾?「蕙香道:」第四。「寶玉道:」明兒就叫『四兒』,不必什麼蕙香蘭氣的。那一個配比這些花,沒的玷辱了好名好勝。「(脂批:」花襲人三字在內,說的有趣。「)一面說,一面命他倒了茶來吃。襲人和麝月在外間聽了,抿嘴而笑。(脂批:」一絲不苟,好精神。「)由這一段,可以看出麝月和襲人中間似乎有默契,根本無須喁喁細商,自能像一對網球雙打冠軍,合作得天衣無縫。無怪下文寶玉在寫續南華經時,第一句便是:

「焚花散麝,而閨閣始人含其勸矣。」

至於晴雯,麝月也是甘居其後,晴雯深知她的為人,二人間根本談不上有什麼利害衝突。第三十一回,晴雯撕了寶玉的扇子後,寶玉又將麝月的扇子奪過來給晴雯撕。麝月雖不以為然,不肯助紂為虐,但也沒有公然站在敵對立場。(這一段有動作和對白,寫得「極精神」。)第五十一回,襲人因母病回家,鳳姐派人來問,知是晴雯、麝月二人侍候,隨亦放心。第六十二回,寶玉生日向長一輩的行禮,跟隨他的是晴雯、麝月二人。第五十一回,寶玉喝茶叫襲人,侍候寶玉的麝月沒醒,晴雯反而醒了,二人起來,麝月到外面去看月亮,晴雯衣服也不披,想偷偷去嚇她,寶玉高聲警告,二人互開玩笑,極為友好融洽。麝月笑她:「你就這麼跑解馬似的,打扮得伶伶俐俐的出去了不成?」譬喻具體而別緻,富於色彩和動作感,把晴雯寫活了。第五十二回,晴雯抱病補雀金裘,寶玉這位少爺在旁越幫越忙,倒是麝月幫著拈線,一直陪她到鐘鳴四下,補完為止。沒有絲毫不甘願做下手之意。

到了偶而有機會和秋紋在一起時,麝月總是居先,一來是當之無愧,二來是當仁不讓。第五十四回,寶玉在賈母花廳上看戲,離席外走,隨身跟隨的是麝月、秋紋和小丫頭。

第六十七回,襲人出去探望鳳姐,寶玉見了黛玉回來,見襲人不在,只有麝月秋紋在房中,因問:「你襲人姐姐那裡去了?」麝月道:「左不過在這幾個院裡,那裡就丟了他。一時不見,就這樣找。」說話很自然而有擔待,並不是在逞強出頭。

照說,麝月口氣如此老練,應該是極好的事務人才,詎知大謬不然。第五十一回,晴雯生病請胡庸醫來診治,要給他一兩銀子作為診費。寶玉和麝月跑到平時襲人常取錢的螺

甸櫃子去找:

……於是開了抽屜,才看見一個小簸籮內放著幾塊銀子,倒也有一把戥子。麝月便拿了一塊銀子,提起戥子來問寶玉:「那是一兩的星兒?」寶玉笑道:「你問我有趣。你倒成了才來的了。」麝月也笑了,又要去問人,寶玉道:「揀那大的給他一塊就是了。又不做買賣,算這些做什麼。」麝月聽了,便放下戥子,揀了一塊,掂了一掂,笑道:「這一塊只怕是一兩了。寧可多些好,別少了,叫那窮小子笑話。不說咱們不識戥子,倒說咱們有心小器似的。」那婆子站在外頭台磯上,笑道:「那是五兩的錠子夾了半個,這一塊至少還有二兩呢。這會子又沒夾剪。姑娘收了這個,再揀一塊小些的罷。」麝月早掩了櫃子出來,笑道:「誰又找去,多了些你拿了去罷。這一段看了之後令人笑得肚痛。寶玉和麝月真是一對寶貝,明明是自己無知,一個反說:」這又不是做買賣「,另一個像唱雙簧似的接下去說:」別叫那窮小子笑話。「細想麝月是元老派丫鬟,自小在賈府長大,書中沒有提她有何家屬,過的完全是供給制生活,完全不知外邊的世面。生活在深宅大院中,一直沒有機會同外界接觸,無怪要和現實脫節,而婆子們要笑她們為副小姐了。脂評在回末總評僅提此節寫得有無數波折,心細如髮,大概是早已見到這現象,不值得大驚小怪。

在怡紅院中,寶玉的主要精力放在周旋於襲人和晴雯之間,沒有時間顧及他人,何況麝月處處故意退居二人之後?寶玉見了小紅一面之後,翌晨不敢點名叫她,怕襲人等多心。唯有對芳官,寶玉公然親近,因為芳官年紀還輕,大家以小妹妹視之,雖然後來照樣也給王夫人所攆走。第七十三回,晚間趙姨娘的丫鬟小鵲來敲門密報,小心明天賈政問話,寶玉連忙準備理書,連累一房丫鬟們皆不能睡。

……讀了沒有幾句,麝月又斟了一杯茶來潤舌。寶玉接茶吃著,因見麝月只穿著短襖,解了裙子,寶玉道:「夜靜了,冷,到底穿一件大衣裳才是。」麝月笑指著書道:「你暫且把我們忘了,心且略對著他些罷。」麝月勸得很正經,但聽見寶玉關切的話一定有說不出的「窩心」之感。在如此緊要關頭,寶玉於兩大之外,還留意到麝月衣衫的單薄,就憑這句話,麝月情願侍候寶玉一輩子。

麝月的真正能耐當然在能言善道,而且似乎不用思索,每一字每一句都好像經過錘煉似的,既合情,又合理。正十二釵中的探春和麝月有相通之處,說起話來,立場堅定,一句緊一句,到最後佔盡上風,使對方無詞以對。中國人常說:「善於泳者溺於水。她們兩個的長處就是從不濫用她們的口才,找到了適當的時間、事件和對象,她們方才發揮所長,打贏了漂亮的一仗,同時也大快人心。第五十九回,麝月對付春燕的母親,發現她無理可喻,就另施妙計,所以沒有顯出真本事。第五十八回,芳官乾媽欺侮她不算,還打她,驚動了寶玉、襲人和晴雯,這婆子居然死不認錯,還在發蠻,襲人喚麝月道:」我不會和人拌嘴,晴雯性太急,你快過去震嚇他幾句。「麝月聽了,忙過來說道:

「你且別嚷。我且問你:別說我們這一處,你看滿園子裡誰在主子屋裡教導過女兒的?便是你的親女兒,既分了房,有了主子,自有主子打得罵得;再者,大些的姑娘姐姐們打得罵得。誰許你老子娘又半中間管閒事了?都這樣管,又要叫他們跟著我們學什麼?越老越沒了規矩。你見前兒墜兒媽來吵,你也來跟他學。你們放心。因連日這個病,那個病,老太太又不得閒心,所以我沒回。等兩日咱們痛回一回,大家把威風煞一煞兒才好。寶玉才好了些,連我們不敢大聲說話,你反打的人狼號鬼叫的。上頭能出了幾日門,你們就無法無天的,眼睛裡沒了我們。再兩天,你們就該打我們了。他不要你這乾娘,怕糞草埋了他不成。」襲人找麝月真是知人善用,晴雯雖然聰敏絕頂,但失之性子過急,沒有張弓就射,往往不能中的。看麝月這一番話理路清楚,一步緊一步,而且話中含有殺著,不由對方不認輸。她真正的代表作見第五十二回,晴雯發現墜兒偷鐲子,病中將她打發走了,結果她母親來領她回家,先向晴雯求情。

晴雯道:「你這話只等寶玉來問他,與我們無干。」那媳婦冷笑道:「我有膽子問他去!他那一件事不是聽姑娘們的調停!他縱依了,姑娘們不依,也未必中用。比如方才說話,雖是背地裡,姑娘就直叫他的名字;在姑娘們就使得,在我們就成了野人了。」晴雯聽說,一發急紅了臉,說道:「我叫了他的名字了。你在老太太跟前告我去,說我撒野,也攆出我去。」麝月忙道:「嫂子你只管帶了人出去,有話再說。這個地方,豈有你叫喊講禮的!你見誰和我們講過禮!別說嫂子你,就是賴奶奶林大娘,也得擔待我們三分。便是叫名字,從小兒直到如今,都是老太太吩咐過的。你們也知道的,恐怕難養活,巴巴的寫了他的小名兒各處貼著,叫萬人叫去,為的是好養活。連挑水、挑糞、花子都叫得,何況我們。連昨兒林大娘叫了一聲爺,老太太還說他呢。此是一件。二則我們這些人,常回老太太太太的話去,可不叫著名字回話,難道也稱爺,那一日不把『寶玉』兩個字念二百遍,偏嫂子又來挑這個了。過一日嫂子閒了,在老太太太太跟前聽聽我們當著面兒叫他就知道了。——嫂子原也不得在老太太太太跟前當些體統差使,成年家只在三門外頭混,怪不得不知我們裡頭的規矩。這裡不是嫂子久站的,再一會子,不用我們說話,就有人來問你了。有什麼分證的話,且帶了他去,你回了林大娘,叫他來找二爺說話。家裡上千的人,你也跑來,我也跑來,我們認人問姓還認不清呢。」說著,便叫小丫頭子拿了擦地的布來擦地。晴雯其實沒有稱呼錯,只是爭辯時發急,說話亂了章法。麝月出面說話,倒也不是完全為了代晴雯解圍,而是澄清原則。第一步講大丫頭們的身份,第二步講直呼寶玉之名是賈母定下的規矩,第三步則講每日回話時總是用寶玉之名而不尊他為爺,第四步是足下一向在三門外頭混,不知裡面的規矩,第五步是墜兒有什麼話要說,可找林之孝家的來找二爺(此地不稱寶玉,蓋對林之孝家的而言)說話。最後是足下請便,此地非留步之所。這一段說來抑揚頓挫,勝過最雄辯的律師的陳詞。如果麝月事先知道寶玉會出家,一定有極動人的解勸可聽,可悲的是寶玉非常理可喻,而且「懸崖撤手」是那麼決絕,又是不別而行,識大體的寶釵,能言善道的麝月根本沒有機會施展所長。在麝月而言,她無法瞭解寶玉的動機,我本有心托明月,誰知明月照溝渠,令人為她歎息。脂硯齋見到這一點,其中有一條批語可以用來為本節作結:「麝月閒閒無語,令余酸鼻,真所謂對景傷情。」

小紅

(一)小紅的雙出場

小紅根本不是怡紅院的丫鬟,雖然她住在怡紅院,名義是丫鬟,但是身份卻曖昧異常。任何人可以差使她,連小丫頭都欺侮她,但又不屬任何人管轄。她的來頭見第二十四回

原來這小紅本姓林,小名紅玉,只因玉字犯了林黛玉寶玉,便都把這個字隱起來,便叫他小紅。原是榮國府中世代的舊僕,他父母現在收管各處房田事務。這紅玉年方十六歲,因分人在大觀園的時節,把他便分在怡紅院中,倒也清幽雅靜。不想後來命人進來居住,偏生這一所兒又被寶玉佔了。所以小紅是第一個入住怡紅院的人,那時大觀園方蓋好,元春尚未省親,而省親之後元春才命諸姐妹和寶玉遷入居住。她的資格比寶玉和元老系的丫鬟們還要老,但因此根本不屬怡紅院的正式編製,也沒有名分。至於他的父母究竟是誰,要到第二十七回才透露,鳳姐喜歡她口聲簡斷,要收她為女兒,小紅撲哧一笑,說鳳姐認錯了人,她母親才是她女兒,自己還要小一輩。李紈在旁才說:「她是林之孝之女。」

倒也不是作者故弄狡獪,如在前處點明,那麼這裡一點沒有出人意外的感覺,甚至於無話可說了。林之孝是二管家,林之孝家的則是女僕的總管,都很安分守己。脂評在「林之孝之女」下有一條批:

管家之女,而晴卿輩擠之,招禍之媒也。

那是以常理度之,在前八十回看不出小紅曾向母親處訴苦告狀或林之孝家的有何作威作福之事。

由於小紅的特殊身份,和她與賈芸之間的關係,(在前八十回二人發生了情愫,後三十回成了夫婦並在獄神廟為鳳姐和寶玉出了大力,)她的出場也與前面所論三位怡紅嫡系元老有別。《紅樓夢》在寫人物,尤其人物出場時極少用一般傳統說部的全知觀點,而是利用別人的眼睛來細看和打量,才顯得細緻,凸出和「如見如聞」。小紅第一次出場見第二十四回,賈芸托焙茗去探聽寶玉的消息,在書齋裡呆等:

正自煩悶,只聽門前嬌聲嫩語的叫了一聲「哥哥」。賈芸往外瞧時,卻是一個十六七歲的丫頭,生的倒也細巧乾淨。那丫頭見了賈芸,便抽身躲了過去。(脂批:「是必然之理。)恰好焙茗走來,見那丫頭在門前,便說道:」好,好,(脂批:「二好字是摭掩半句來不到語。」)正抓不著個信兒。「賈芸見了焙茗,也就趕了出來,問怎麼樣。焙茗道:」等了這一日,也沒個人兒過來。這就是寶二爺房裡的。好姑娘,你進去帶個信兒,(脂批:「口氣極像。」)就說廊下的二爺來了。「那丫頭聽說,方知是本家的爺們,便不似先前那等迴避,(脂批:」一句禮當。「)下死眼把賈芸釘個兩眼。(脂批:」這句是情孽上生。「」五百年前風流孽冤。「)聽那賈芸說:」什麼是廊上廊下的,你只說芸兒就是了。「半晌,那丫頭冷笑了一笑:(神情是深知房中事的。)」依我說,二爺竟請回去,有什麼事,明兒再來。今兒晚上得空兒我回他。「焙茗道:」這是怎麼說?「那丫頭道:」他今兒也沒睡中覺,(脂批:「一連兩個『他』字,怡紅院中使得,否則有假矣。」)自然吃的晚飯早。晚上他又不下來。難道只是耍的二爺在這裡等著挨餓不成!(脂批:「業已種下愛根,俟後無計可拔。」)不如家去,明兒來是正經。就便回來有人帶信,那都是不中用。他不過口裡應著,他倒給帶呢!「賈芸聽這丫頭說話簡便俏麗,待要問他的名字,因是寶玉房裡的,又不便問,只得說道:」這話倒是,我明兒再來。「說著,便往外走。焙茗道:」我倒茶去,(脂批:「滑賊。」)二爺吃了茶再去。「賈芸一面走,一面回頭說:」不喫茶,我還有事呢。「口裡說話,眼睛瞧那丫頭還站在那裡呢。這是小紅第一次出現,也是她的出場。寶玉在怡紅院中的活計無論如何輪不到她,同時以她的家庭關係,不妨隨便走動,所以可以從怡紅院到外書房去。至於她叫焙茗為」哥哥「,並不是她膽大包天,逢男人就表示親熱,因為焙茗之母老葉媽,是怡紅院的僕婦之一,一定同林之孝家的極熟,平時總會照顧小紅。上一代同在賈府服務,下一代一是寶玉的首席書僮,一是怡紅院的丫鬟,從小一起長大,以兄妹相稱是很自然的事。但是她膽敢」下死眼把賈芸釘了兩眼「,在那時候是極罕見的女性採取主動,雖然她先躲了過去,知道是本家的親戚而且是來找寶玉的之後方才露面。賈芸對她有意不在話下,從」生的倒也細巧乾淨「

和「說話簡便俏麗」可以看出來,但怯於不明底細,不敢公然在焙茗面前有何表示。至少小紅以女性的本能體會到對方對自己也有好感,所以在這方面並不是單行道。

嚴格說來,這並不是她真正的出場,因為她隸屬怡紅院,最好從怡紅公子眼中見到,方能符合前面所訂定的標準。好在過不了多久,她就有機會顯顏色了。同回,寶玉早忘了著賈芸進來的話,一日晚上從北靜王府裡回來,回到院內,見空無一人,各人有各人的事

都走開了:

不想這一刻的工夫(脂批:「妙。必用『一刻』二字方是寶玉的房中,見得時時原有人的,又有今一刻無人,所謂湊巧具一也。」),只剩了寶玉在房內。偏生的(脂批:「三字不可少。」)寶玉要喫茶,一連叫了兩三聲,方見兩三個老嬤嬤走進來。(脂批:「妙。文字細密一絲不落,非批得出者。」)寶玉見了他們,連忙搖手兒,說:「罷,罷,不用你們。」(脂批:「是寶玉口氣。」)老婆子們只得退出。寶玉見沒丫頭們,只得自己下來拿了碗,向茶壺去倒茶。只聽背後說道:「二爺仔細燙了手,讓我們來倒。」(脂批:「神龍變化之文,人豈能測。」)一面說,一面走上來,早接了過去。寶玉倒嚇了一跳,問:「你在那裡的?忽然來了,嚇我一跳。」那丫頭一面遞茶,一面回說:「我在後院子裡,才從裡間的後門進來,難道二爺就沒聽見腳步響?」寶玉一面喫茶,一面(脂批:「六個『一面』是神情,並不覺厭。」)仔細打量:那丫頭穿著幾件半新不舊的衣裳,倒是一頭黑@4@4的好頭髮,挽著個@5,容長臉面,細巧身材,卻十分俏麗乾淨。(脂批:「與賈芸所見不差。」)寶玉看了,便笑問道:(脂批:「神情寫得出。」)「你也是我這屋裡的人麼?」(脂批:「妙問。必如此問,方是籠絡前文。」)那丫頭道:「是的。」寶玉道:「既是這屋裡的,我怎麼不認得?」那丫頭聽說,便冷笑了一聲道:(脂批:「神情如畫。」)「認不得也多,豈只我一個,從來我又不遞茶遞水,拿東拿西,眼見的事一點兒不作,那裡認得呢。」寶玉道:「你為什麼不作那眼見的事?」(脂批:

「這是下情不能上達也。」)那丫頭道:「這話我也難說。(脂批:」不伏氣語,況非爾可完,故云『難說』。「)——只是有一句話回二爺:昨兒有個什麼芸兒來找二爺,我想二爺不得空兒,便叫焙茗回他,叫他今日早起來;不想二爺又往北府裡去了。」剛說到這句話,只見秋紋碧痕嘻嘻哈哈的說笑著進來。兩個人共提著一桶水,一手撩著衣裳,趔趔趄趄,潑潑撒撒的。那丫頭便忙迎去接。(脂批:「好,有眼色。」)秋紋碧痕正對抱怨:「你濕了我的裙子」,那個又說「你踹了我的鞋」。忽見走出一個人來接水,二人看時,不是別人,原來是小紅。二人便都詫異,將水放下,忙進房來東瞧西望,並沒個別人,只有寶玉,便心中大不自在。(脂批:「四字漸露大丫頭素日怡紅細事也。」)只得預備下洗澡之物,待寶玉脫了衣裳,二人便帶上門出來。(脂批:「清楚之至。」)走到那邊房內,便找小紅,問他方才在屋裡做什麼。小紅道:「我何曾在屋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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