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辣地解剖人情事理
辛辣地解剖人情事理
我們更應該讚美的是曹雪芹,談論《紅樓夢》的人有福了,這書提供了近於無所不包的話題和機遇。閆紅能從中讀出的遠遠不僅是青春和時尚。比如閆紅說薛寶釵,就「山中高士晶瑩雪」這個判詞,論起高士來,她說:
見好就收,點到為止,寶釵從來沒有得意洋洋……這種姿態,雖不是欲擒故縱,卻無意中增加了她的份量。相形之下,黛玉就顯得過於要強,用力太過,不似寶釵那般優裕從容。
當年謝安盤桓東山,也是一點也沒耽誤他推銷自己,不然怎會有「謝安不出,將如蒼生何」的說法,所謂的退隱不過是退一步進兩步,炒作也分熱炒和冷炒兩種。
寶釵的志向,其實是不明確的,就像謝安逍遙東山,諸葛亮草堂高臥,並不曾琢磨著要奔著怎樣一個官銜。他們志向遠大,大到空茫,不復是一官半職,當然更不是皇帝老兒的江山,而是必要成就一番事業的抱負。《詩經》裡謝安最喜歡的一句是:銙謨定命,遠猶辰告,意思是:把宏偉的規劃審查制定,把遠大的謀略宣告於眾。他認為這裡面有一種雅人深致,他不是尋常俗吏,所追求的不是高官厚祿,正是這樣一種雅人深致。
但另一方面,造化弄人,什麼事情都可能發生,苦苦追求可能會適得其反,苦心經營也許是弄巧成拙,所以他們不把目標定死,只要方向不錯,可以隨機應變。他們積極爭取的,只是做一個有準備的人,使突如其來的機遇變成花環,一絲不錯地落在自己的脖子上。
姜子牙釣魚,願者上鉤,這是行為藝術,他擺出等待的姿態,卻不做過於積極的爭取,手持魚竿立於江岸,他知道命運神秘莫測,他只靜靜地等待著,命運將要透給他的一點信息。
還了得嗎?閆紅居然能說出一套高妙的入世入仕寶鑒箴言!現在的年輕人照樣能成精!但閆紅又說得刻薄了,說下大天來,謝安也罷,姜子牙也罷,寶釵也罷,境界與小紅賈芸(被《誤讀》一書稱為職場精英的人)大有不同。用我的習慣用語,他們是有所不為的。有所不為的是好人,無所不為的小紅與賈芸則不是好人,是壞人。寫劉備仁而近偽,寫諸葛智而近妖,人們有時候太仰視了,自己給自己造神,人有時候又確實理解不了比自己高三尺三的境界,也許最多理解到二尺二高,見了三尺三更不要說一丈二了,反而起火,叫做以權謀之尺度境界之腹。
作者對賈雨村的想像也極風格,似是深諳世事。她說:
目睹著賈雨村從清寒的布衣才子,學而優則仕……徹底失去本色,只覺得順理成章。才子不是君子,有的是聰明而非智慧,他的思想框架如同平行四邊形,容易變形,容易妥協,容易為自己找到借口,不但可以無恥,還可以享受自己的無恥。
只是,我常想像,賈雨村是否也會在某一個潔淨的月夜,試著尋找一條回到從前的路,隔著蒼茫時光,隔著慾望的灰網,望向廟裡的多情少年,是否會有一絲惆悵,冰裂紋一般,從那顆藏污納垢的心靈中炸開,文人的舊習,就像還沒進化完的尾巴骨,在官袍下面,隱隱地作痛,他於是搖搖頭,自嘲地笑了。
我想告訴閆紅的是,文人是文人,也有三六九等,也有各種劣根性,把官場與文人絕對對立起來的依據可能是少不更事的一廂情願與自說自話。
作者敢說話,既能女性地體貼地談情說情,也能老到地辛辣地解剖人情事理。對於曹雪芹,對於各派紅學大家前輩,她都平視,都敢掄招。當也有說得不夠謙恭之處,乃至她說得露了怯,說明她對「紅」是知其一二,而不明其三四五六七。「紅」是小說,也是文獻,對紅的研究是文學也是歷史,更是文化。「紅」是立體的,全息的,不能看到一面就不顧乃至拋棄另一面。談紅正如談文學,談政治,忌瞎子摸象。我許多年前就愛說,王麻子賣刀,自賣自誇是可以理解的,搞成「王麻子剪刀,只此一家別無分號」是不可以的。同樣,我喜讀閆紅的誤讀,不等於我不喜愛各種正讀、(考)證讀、深讀、探讀。大矣哉,紅樓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