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現實主義的文學研究
非現實主義的文學研究
我們也可以對《紅樓夢》進行理想主義和浪漫主義的研究。文通中西學富五車的金克木先生說他對《紅樓夢》中的一些問題無法理解。一是怎麼可能有這麼一個大觀園、這樣一個女兒國、這樣一個充滿了清純和詩意的世界呢?二是像劉姥姥這樣一個人怎麼能這樣隨隨便便、暢通無阻地進入大觀園呢?而且劉姥姥在那裡應付裕如,跟受過多年的公關、外交訓練一樣。儘管她採用的是粗俗的方式,而粗俗的方式有時也是很需要的。就像除了吃山珍、海鮮以外,也需要吃酸菜粉和魚燉茄子。劉姥姥一出來,就是上了一盤魚燉茄子。她帶有鄉土氣息,不但賈母聽著受用,就是讀者看著也受用,如果都是才子佳人式的「精英」,我們也是很難消受的。這樣就使小說的許多描寫帶上了真假之辨,或真假之不可辨的色彩。對這樣的描寫恐怕很難用現實生活的邏輯去解釋。曹雪芹的天才在於他寫真實的時候寫得太真實了,以至於他寫得不太真實的時候,你都認為是真實的,而且佩服得五體投地,叫做「假作真時真亦假」。他藝術的信用和說服力實在是太強了。
對《紅樓夢》還可以進行象徵主義的研究,有些人已經這樣做了。例如石而玉,玉而釵,釵而麒麟,一個麒麟還不夠,還有第二個。包括各種器物吃食,似乎都有象徵意義。我甚至覺得也不妨對《紅樓夢》進行現代主義的研究,因為它的出現是對中國古典文學的一個顛覆。它是非英雄化的,是非因果報應的(雖有因果報應的成分,但主線沒有因果報應),非線性關係的,非道德教化的,甚至是非故事性的。這些特徵顯示著它與古典主義文學的明顯差別。我說這個話的意思不是說《紅樓夢》受到了現代主義的影響或《紅樓夢》成為現代主義出現的一個契機。我的意思是一個大的文學天才可以在很早的時期,就在他的作品中產生對傳統的突破和顛覆,而不是在現代主義成為一種理論或現代主義的文學作品成為一個流派的時候。所以我想如果從《紅樓夢》突破古典、背叛古典、顛覆古典、超越古典的角度上來研究也是很有意義的事情。
一九九年的時候,財政部在王丙乾部長直接領導下,成立了一個班子專門研究《紅樓夢》理財方面的經驗和教訓,還搞了一篇論文。對這篇論文褒貶不一,但這也是一種有實用意義的研究方法。
哲學的內蘊
再談談對《紅樓夢》進行哲學的研究。這裡只是點到而已,不能細說。哲學的研究也包括神學的研究。梅新林先生在他的《〈紅樓夢〉哲學精神》一書中對《紅樓夢》的哲學內蘊有許多有價值的論述,當然也有顯得牽強之處。他用悟道、思凡、遊仙——佛、儒、道這三個模式來解釋《紅樓夢》,就是用理念的方法、模式的方法來追逐文學,這裡會對文學有某種「歪曲」。經驗告訴我們,越是大學者,對自己研究對象的「歪曲」越厲害。梅先生的研究解決了我一個問題,我寫過一篇文章《釵黛合一新論》,釵黛合一用現實主義的方法研究是十分荒謬的,但從作者的理念來說完全可能合一,從理念上她們之間可以取得一種互相對應、互相照射的關係。
梅新林先生寫了《〈紅樓夢〉哲學精神》一書,主要是以中國的哲學精神分析,我還希望能讀到《〈紅樓夢〉與西洋哲學精神》。當然《紅樓夢》不是西洋哲學的著作,曹雪芹也不可能接觸西洋哲學。但全書所揭示的存在的荒謬性,以及通過賈寶玉之口說出的對生命原本價值懷疑的那一段話,都連通著西洋哲學的精神。荒誕主義認為世界上幾乎沒有什麼人能達到自己的目的,每個人所做的事情和他要達到的目的經常處於一種絕對錯位的狀態。我覺得《紅樓夢》對這一點反映得好極了。特別是抄檢大觀園一節,抄檢大觀園的事件中沒有勝利者,每個人做的都走向了自己的反面。海德格爾的「人詩意地生活在地上」的論點,他對文化悲劇性局限性的批判;加繆的「局外人」的命題(賈寶玉就硬是一個局外人!)以及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都會幫助我們發展與開拓紅學。所以我覺得用西洋哲學的精神研究《紅樓夢》也會非常有趣。
至於神學的研究,我覺得《紅樓夢》一個很有意思的現象是它涉及了宇宙和生命的發生學,即宇宙和生命到底是怎麼發生的?它講到了大荒山、青埂峰、無稽崖,講到了太虛幻境,講到了石頭的故事,講到了神瑛侍者和絳珠仙草。用現在一個時髦的說法就是它充滿了一種對人生的「終極關懷」,所謂從何處來、到何處去的問題。過去我們囿於現實主義的要求,有一種說法就是承認寫實的描寫如何之好,如寫人物、寫環境、寫風景、寫傷春、寫悲秋、寫吃螃蟹、寫吃飯喝酒等等;而它的遺憾之處是有一些神神鬼鬼和荒誕不稽的東西。但請設想一下如果《紅樓夢》中沒有太虛幻境、沒有一僧一道、沒有大荒山青埂峰無稽崖,還能有它今天的效果嗎?真是那樣的話,我們無非是看到一個貴族之家沒落的故事,一個愛情失敗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