誤讀的誘惑
誤讀的誘惑
《紅樓夢》的一個最大誘惑是人們不懈地追尋文本之外、之後的那個更加神秘的世界,這幾乎是不可抗拒的。這是《紅樓夢》的成就所致,就像一個偉人一樣,越偉大越容易被人誤解,而一個普通的人就沒有這樣的麻煩。《紅樓夢》的信息太豐富,留下的空白又太多,它誘使人們去尋找《紅樓夢》之外的《紅樓夢》,尋找出來的常常不倫不類,有的也蠻有意思。這不是科學,不能用科學主義來要求,它是一種對《紅樓夢》的誤讀,誤讀可以分為兩種:一種是創造性的誤讀,一種是由於無知,由於力所不及的水準線下的誤讀。創造性的誤讀在文化史上產生積極意義的例子是很多的。
索隱派的魅力在什麼地方呢?在於它用一個系統說明一個表面上看起來毫不相干的另一個系統。比如占卜和星象就是用種種圖像和天文來說明人事。到現在為止我們並沒有發現天文與人事有必然的聯繫,但我們也得不到一個證明,說天文現象與人事絕無聯繫。認為天文與人事有聯繫的大有人在,這種魅力是無法消除的。中醫用陰陽五行說解釋人體的生理和病理的種種狀況,也是無法證實和難於證偽的。它是一種猜測,帶有心智遊戲的性質,又比遊戲高出那麼一點。我的另一位朋友張賢亮說人類不但有通感,而且有通知。萬物有同理,你如果研究天文學研究得很好,會有助於你研究人事。這樣的例子很多,比如說電腦,它本來解決的是數學問題,但現在它可以用數頻的方法顯示形象、色彩和聲音。所以,一方面我們覺得索隱派很可笑,一方面又覺得它能從文字符號當中探尋出一些稀奇古怪的意思來是可以允許的。只有一種情況很可怕,就是用索隱的方法入人於罪,當然曹雪芹現在沒有這個危險了。起碼從幽默的角度來說,也應給索隱派一席之地。
有時誤讀可以點鐵成金,比如對《大紅燈籠高高掛》這部電影的評價很不一樣,有幾個學人喜歡得不得了,認為它是一個政治電影,並撰文從這個電影分析中國的姨娘文化和姨娘心理。這種分析也讓人觸目驚心——求寵、效忠、污染、嫉妒、惡性競爭等等。我覺得這是一種誤讀,蘇童、張藝謀未必想得那麼複雜,但這種誤讀有點鐵成金之效。還有一種誤讀可以點金成鐵,又使你無法反駁。有人認為「花非花,霧非霧,夜半來,天明去」是一個詩謎,謎底是「霜花」。這個解釋無懈可擊,卻讓你十分沮喪,因為原有的詩意全讓他解釋沒了。
有人認為《紅樓夢》是寫宇宙和地球的發生發展史,有人認為它是反清復明之作,我可以明確地說我不相信這樣的論斷,它是對《紅樓夢》的一種誤讀。但是,這種誤讀如果能夠自圓其說,在他的那塊天地裡能講出一些道理來,也不失為一種歪打正著的收穫、一種心智的閃光和勞動的結晶。
小說就像人生一樣,它組合的可能性非常之多。所以西方有人搞撲克牌小說,第一頁可以當最後一頁讀,任意打亂頁碼,每次會讀出不同的故事和效果來。這些都不是主流,不是正宗,我也無意搞這些玩藝兒。如果有人對《紅樓夢》進行新的排列組合,甚至搞成一個電子遊戲的軟件,也不妨視為一種心智的擴展。在這種擴展中獲得某些有真正價值的認識是完全可能的。數學、幾何學、天文學最初也是遊戲,這些遊戲擴展了人的心智,最終把它們用到科學上,用到宇宙航行上,取得了偉大的成果。
與宇宙相通的《紅樓夢》
幾乎用什麼方法研究《紅樓夢》都行,這是對其他任何文學作品做不到的。當然,不是說這些研究的價值都等同,但也不能說這些不同取向的研究一定勢不兩立。畫了怡紅院的壽宴圖,也不影響他去分析人物的性格。我覺得《紅樓夢》有一種質的優越性,就是它的特殊的原生性,它天然而成,使你慢慢地接受了、相信了它,感到它的那些人物都是活的。它自成一個宇宙,一個世界,既豐富又複雜,既深邃又玄秘,既真實生動又意味無窮。為什麼你對《紅樓夢》怎麼研究都行呢?因為你對宇宙怎麼研究都行,宇宙的特點《紅樓夢》都具備了,它的規律性和非規律性,它的圓滿和缺憾。上帝造出來的世界絕不是完美無缺的,因為它十分博大,這不是上帝之病,而是因為上帝之大。
對《紅樓夢》的解讀和議論,其實已經遠遠超出了《紅樓夢》的範圍,議論《紅樓夢》就是在議論社會、人生、哲學、科學、各種各樣的理念、宗教,甚至就是在議論政治。這種現象使你感到《紅樓夢》比各式各樣的學說更優越,它有一種耐評性,有一種可誤讀性,當然也是可解讀的。儘管我們的研究已經遠遠超出了《紅樓夢》文本的範圍,但仍然感到它是發掘不完的,我們不能不對它表示驚歎。正如馮其庸先生所說:「大哉《紅樓夢》,再評一千年。」我還要說,曹雪芹和《紅樓夢》永遠與我們同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