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傲骨辨(2)

《紅樓》傲骨辨(2)

《紅樓》傲骨辨(2)

張曼菱評點紅樓夢

《紅樓》傲骨辨(2)

   

其所以得出這論斷,是王蒙懸空了《紅樓夢》。

人生活在社會中,猶如水盛之於容器。永遠不可能有徹底的自由,就像沒有在空中行走的水,那就是雨,很快也要落地,為地所容的。這一點,現代社會與古代社會都一樣,都是容器,只是容得如何,相對容得多一些人性和多一些自由而已。

我們其實也是和晴雯司棋等等一樣的,生存在什麼容器裡,就說什麼樣的話,爭取什麼樣的待遇。人家爭當怡紅院內的大丫頭,我們要爭什麼「幾級作家」,其實皆是時勢所造也。當了「頂級作家」也不見得就自由到了哪裡。但還是要爭。

如果生存在那朝代那府裡,我們也不會願意與「傻大姐」為伍,做些掃地雜務,分不到體己的錢,聽不到內部的話,生活不輕鬆也沒有知情權。

在現實社會中,就個人境遇而言,「不自由,毋寧死」的人好像沒有。那個口號應該是為更大的社會群體,譬如一個民族而提出的。個人這麼說就太矯情了。

無論生活在哪個時代,哪個層次,人皆有他的生活條件:配置、待遇、名份等等。即使不理想,一旦被突兀地剝奪,尤其是以懲罰的罪名剝奪,每個人都難以承受。不平則鳴。耿直的人就會發出抗爭之聲,向命運質疑。

所謂「反抗」並不是抽像的。對於最廣大的人而言,反抗是具體的,切身的,也必然是局限的。不承認這一點的人,恐怕是連自己的位置也沒有弄懂的。

明明晴雯等被驅出大觀園,根本不是要還她們自由,而是要將她們置之於死地。王蒙豈不知?晴雯與司棋等的被逐出,就是上了另冊,與劃了「右派」一樣。難道當年將好端端的知識分子逐出城市,送到北大荒,也是給他們到大自然去的「自由」嗎?活是活著,但在外面繼續蒙受家庭與社會的懲罰。這是連鎖反應。

這是一個成熟的完整的封建社會。她們一旦被這裡的主子判定有罪,那整個社會都以「罪人」看待她們。所以,晴雯躺在那樣的冷屋子裡,司棋的母親堅持賈府的立場,必要把女兒逼死才是。

一個社會喝的就是那一服封建的湯藥。難道我們還不熟悉嗎?

說金釧們是一群不知好歹的賤人,讓她們自由,她們還要死。此說勝於薛寶釵之為王夫人脫罪。寶釵不是說了嗎?「姨娘是慈善人。……(金釧)縱然有這樣大氣,也不過是個糊塗人,也不為可惜。」「不過賞他幾兩銀子發送,也就盡主僕之情了。」寶釵以此細節暴露出「淑女「之險惡。而王蒙之論調則何其相似乃爾?

王蒙還有一點「大話《紅樓夢》」的味道,常常地用一些現代語來時尚地講解《紅樓夢》,例如什麼「濃縮飲料」之類,講演中一定很搞笑。

但他說到強迫女奴配婚,用了「階級兄弟」這樣的詞語,什麼「和自己的階級兄弟結為一體」的話,就不只是在「搞笑」了,而是立場模糊到可恨。真不知道是在諷刺女奴還是諷刺王夫人。總之,看不出人性的同情,看不出他認為女奴也有感情選擇的自由權,看不出他對女奴人格的尊重。這些話是很冷酷無情的。

所謂「自由」,在任何一個時代,對任何一個階層和個人,都不是抽像的。如果當年的右派和知青為充飢偷幾個土豆,我們不能說就是「不當賊,毋寧死」吧?

女奴們不願意嫁配給的小子,如果連這切身的壓迫和不平都不能反抗,那還談什麼為自由而戰?而她們反抗了,倒被說成是「奴隸性」。這個邏輯實在難以令人轉彎。

馬克思說:人是社會關係的總和。

但凡是人,就要受這些關係的規定。除非你是絳珠草,是青梗峰下的頑石,就可以天不管兮地不拘。那絳珠草和頑石下凡為人,再是富貴溫柔的境地,也是落了一番不自由的。貴為主子的寶黛等尚如此,卻要求可憐的晴雯、司棋、金釧等去打造一個「自由」的命運。這豈不是令屈死的她們,頭上更加一塊壓迫的石頭?

她們命不好,生在那個時代那種人家,或自幼被賣,或作為「家生奴才」,她們所知道和所能夠得到的,就是在大觀園內能夠跟隨小姐和少爺的一個丫環的位置,這也是仗了她們的小心伺候,有一定的能力品貌才可入選的。

這一位置顯然是比其他奴僕要好些,在生活和人身,包括自尊等方面有某些保障,例如鴛鴦在賈母身邊,賈赦要佔有她還不那麼方便,她還可以憑借自己對賈母的伺候而抵抗一陣子。再如晴雯在寶玉院內,可以得到寶二爺的某些袒護和理解。其他跟隨年青主子們的奴僕同樣,會因為主子的相對單純和同情,而有一個小環境的寬鬆。這正是一座大觀園的魅力所在。

一部《紅樓夢》的陶醉與美好就建立在這短暫的相對性上。其所以稱「夢」,意即在此。

其實即使賈府不敗落,只要女兒們的青春期一過,美麗的夢想和時日就會完結。主子和奴才都逃不脫要嫁人。嫁人就是服從男權,就是多一重奴役,軟弱的甚至死去。所以寶玉最怕姐姐妹妹出嫁。從這一點而言,《紅樓夢》不只是悲挽的一個敗落家族,而是控訴了整個蔓延數千年的封建制度。所以偉大深刻也。

王蒙說:「其實晴雯在對待比她層次低的奴才上,心狠手辣。」指的是怡紅院小丫頭墜兒偷蝦須鐲事發,被晴雯在病中聽見,氣得把墜兒叫過來用簪子扎她的手,並立即打發她出去的事。平兒對此已預測:「晴雯是塊爆炭」,就是那種嫉惡如仇的性格,眼睛裡揉不得沙子的。

晴雯趕走墜兒,是為了怡紅院全體女奴的名譽。並不是她要和墜兒爭奪什麼利益。所以她理直氣壯,透明行事。她也不可能要推翻這個封建體制,她只可能要求在這個體制下的公正。她也不可能創造一整套「造反有理」的新型道德觀,而只能是以封建的道德來要求自己和別人。

在她認為,不巴結,不媚上,不盜竊,不勾引男主人,不陷害同類,勤謹負責,能幹正派,就是自己為人的驕傲,自己就無愧於心,就可以罵罵那些向主子偷著獻小慇勤得了便宜的「西洋花點子狗」。

在晴雯認為,墜兒是有罪的,罪證俱在,必須開發,才是公正,才能保住怡紅院的清白。而她的被逐出卻是冤枉的,她的那些罪名是捏造的。她雖說「生得好些」,並沒有勾引寶玉。勾引寶玉的是誰,她也知道,卻厚道到從不露口風。她不屑於以此要挾人,因為這也會傷及寶玉。

主人有權利選拔奴才,也有權利驅逐出去。這是晴雯不能否定的。但驅逐的原因她卻要求是明白公正的,她不可能去創造新的公正的律條,她只可能憑籍著人家制定好的律條去抗爭。

她尤其不能背這個「狐狸精」的名。這就是她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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