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傲骨辨(3)
《紅樓》傲骨辨(3)
逐出大觀園的罪名,王夫人當眾宣佈了的。而不是如王蒙說的「晴雯也沒說別的,轟出去」。
更有曹雪芹的警幻仙冊上鐵板訂釘地寫出:「壽夭皆因誹謗生」。這是由惡奴花襲人向主子進的誹謗之言,然後由王夫人當眾判罪,而導致這個年青女孩的突然夭折。竟然連這一條都沒有看到?怎麼能那麼隨便就來寫評論文章的呢?
她為奴,生病,以及臨死獨宿冷屋,她都認命了,她唯一不認的就是「狐狸精」的罪名。可見其心高志潔。所以曹雪芹說她「心比天高」,並不是要爬得高的「高」,而是情操高。
最後她說出「早知今日白擔了虛名」的話,倒是有了叛逆的醒悟了。晴雯性慧,焉得不情,不愛寶玉?但她遵從道德規範的結果,卻是被冤枉。她悔不當初自由地「愛我所愛」。
《紅樓夢》寫到這裡,這個少女的形象是這麼生動真實感人。讀《紅樓》至此,少有人不為所動心。女性視為姐妹,男性視為心偶。
對於這個一出生就是女奴的晴雯,沒有讀過聖賢書,生活中沒有也不可能有更高的榜樣,而其天生美貌,聰明手巧卻行為端正。她視寶玉為知音朋友,並在一定程度上要求人格的平等,已經是比貴為主子的薛寶釵之類高尚雅潔不知多少倍了。故寶玉作「芙蓉女兒誄」中說「冰雪不足以喻其潔」。
她被逐出,本質上不是為口角鋒利,而是寶玉所說「生的太好了」。這個太好,就包括品貌性情太出眾太皎潔了。後來賈母放話,原來晴雯是老太太看中的人,放到屋裡是要給寶玉的。這個安排必然一開始就使襲人感受到威脅。在她認為,怡紅院裡誰也不能比過她去。其實晴雯就遠在她之上。無論就來頭還是資質。
晴雯病補孔雀裘,為保護寶玉,情義所激,而非為「爭地位」。在襲人聞之卻大不以為然,深恐以才貌爭寵,自己不是對手。
曹雪芹所歎「風流靈巧招人厭」。這個厭不會是主子來厭她,寶玉和賈母都是喜歡的。這是襲人之厭,惡奴才之陷害也。
這也是中國社會的通病。本來「風流靈巧」應該是「招人愛」吧。可中國是群小的社會,妒忌殺人是風氣。「木秀於林,風必摧之」。正是這「風流靈巧招人厭」的別解。曹雪芹對世道看得如此透徹和悲涼,他所悲哉的,也是人性之劣。
而如此晴雯,今卻竟被指為「不奴隸,毋寧死」之麻木奴才,不料「風流靈巧招人厭」的讖語,今天依然應驗。
如此「懸空」社會背景的邏輯,若推至普遍的文學評論上,恐怕沒幾個人能吃得住的。
例如,誰都無可非議的屈原,代表中國優秀文化,已經成為當代世界名人,愛國詩人。一旦用這條邏輯來量比,那就是一個「不忠君,毋寧死」的人。也是封建性加奴性。因為他也是一個除了「當忠臣」,不知道世間還有什麼事可做,不知道還有什麼更高於此的人生價值。他不能創造一個新世界。他只能是傳統價值的堅守者和鑄造者。諸如「士可殺,不可侮」,諸如「以身殉國」等。而這種價值對我們而言則是鑄成一個民族的靈魂內容之一。
屈原為什麼赴水?也是類於晴雯害怕被王夫人扯了出去,他怕被敵國的軍隊來滅亡楚國後,將他抓住受辱。
晴雯、金釧不甘受辱,而毋寧死,是和屈原有著同樣的耿直的生命與傲骨的。故曹雪芹在「芙蓉女兒誄」中所寫:「直烈遭危,巾幗慘於羽野。高標見嫉,閨幃恨比長沙。」將晴雯比為「長沙」,即是受屈的名士賈誼。比為「羽野」,即是治水的大禹之父鯀。
曹雪芹本人就是一個傲骨嶙峋的人。他一生到了「舉家食粥酒常賒」的地步,卻仍然是「步兵白眼向人斜」。「羹調未羨青蓮寵,苑召難忘立市羞」。曹公雖然沒有飯吃了,但是御苑召他,他卻不去。李白比之猶嫌格調低。
將傲然、風流、清貧、自由融於一身。一夢唱盡末世曲。奇人奇文,塑造出特立獨行的文化個性。《紅樓夢》中,有若干女性都具有陽剛之氣,丫環隊伍中,英雄氣概層出不窮。如晴雯、金釧、司棋、鴛鴦等等,俱是「士可殺不可侮」的類型。女奴們的抗擊,亦是雪芹之傲骨所現。
昔司馬遷承受宮刑,以罪臣之身苟活於世,是自由更少了。但他把握著著書的思想飛騰的自由。可見,「自由」也不是那麼單純的某個樣式的。自由的樣式同它本身一樣,也自由多樣的,也是相對的,有此與彼之間的程度、層次的不同。
那麼,又為何要抹殺和否定晴雯們在大觀園中所獲得的一點兒短暫的相對的自由呢?那就是她們活下去的理由和快樂啊。
還有,對不同的自由,人們須有選擇的自由,這才能實現真的自由。譬如那種「配階級兄弟」的自由,人家金釧晴雯不願意,你強加於人,那叫「自由」嗎?
評論「自由「的人,首先應該有自由寬鬆的體諒人的胸襟,而不是以自己的自由價值觀去強逼於人。自由的本質仍是「人性」。人性都被扭曲了,生命都被摧殘了,還說什麼自由?那金釧晴雯們等於是被王夫人殺了一遍,又被此評論再殺一遍。何其忍心也?故我不得不呼:刀下留人!或應是:刀下留魂!因為人是早已經去了。但香魂主芙蓉,代代傳我女兒馨。
當時代的一頁翻過去,後面的人看我們,也是一副不自由狀。不要以為自己就比晴雯司棋們強多少,那時候的人們也要嘲笑我們為些微小利益而舉行的隆重抗爭,並不比大觀園內女奴們的抗爭高尚多少吧。但我們要莊嚴地告訴他們:小的們,若沒有前輩的點滴之爭,哪有你們今天的大塊自由?
我還以為,向青年學生們介紹名著,要負責。所謂「不奴隸,毋寧死」這樣的觀點很不成熟,有損於名著的價值。青年學子首要接觸的應該是正面的被歷史驗證的東西。此一家之言,拿到「紅學」討論的專家會上去放,比較合適。
呈友人:
晴雯受誣,豈能緘口?
抱病扶筆,狀如補裘。
一文既成,雙目如刺。
淚下不已,辨為千古。
昔吳宓教授在昆明街頭看見有飯館以「瀟湘館」命名,特令夥計找來老闆,自己掏出錢來要他改名,說是「恐怕林妹妹不高興」。愛《紅》惜文化之心如此。今人何以如此荼毒?
曼菱於病目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