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來群芳聚《紅樓》(2)
何來群芳聚《紅樓》(2)
並且這些活動頻繁,水平幾近專業訓練,更不是一般深閨中人所能。
那「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才是一般的深閨情景。
而在《紅樓夢》中,卻是日日斷不了這良辰美景,時時離不了那賞心樂事。不僅千金小姐及奶奶太太們,就是丫鬟使女,也是精通文藝技能。金鴛鴦三宣牙牌令,逗樂取笑兼作弊,其嫻熟風雅,竟是玩家高手。
書中寫寶玉晨起後,逕自跑到黛玉房中,去替湘雲掖被子,而後湘雲黛玉起床後,又在一個盆裡洗臉,並讓湘雲為其梳頭。等等事,皆不像發生在詩禮人家。更不用說「意綿綿靜日玉生香」一回,寫寶玉與黛玉同床午睡嬉戲,亦不似大家風光。
那寶玉心態,以為園中女性所有人的眼淚都會為他一個人而灑,讓淚河飄起他來。這也不是貴公子對於家中女眷們女傭們的心態。總之大觀園中用語雖雅,但掩不住風月消息。仍然是一個男女情愛之園。
大觀園中各處所之華美舒適,又有別於老爺夫人老太太住的正宅府弟。內中各人各院的園林構建,室內擺設,器物衣箸,飲食方式,都別緻有趣,吻合各人風度。極其個性化,文化化。酷肖名妓風流也。
其實作者是用了一個省親別墅,裝進了明清時代那秦淮河上的諸多景致內涵。
全書中一共兩次住所總瀏覽。一次是大觀園初成,賈政帶寶玉及清客們察看空園,題額,定名。一次是賈母帶著劉姥姥及眾人依次遊覽,院落都有了主人,各諧其風格,一一品味,各有風味。各人所住院名以及配給使用,完全暗合勾欄曲院規則。
且看:寶玉首選怡紅院,黛玉挑定瀟湘館,薛寶釵住了蘅蕪院,賈迎春住了綴錦樓(紫菱洲),探春往了秋爽齋,惜春往了蓼風軒(藕香榭),李氏住了稻香村。其他一應在所的地名,如暖香塢,絳芸軒,滴翠亭,蜂腰橋,梨香院等等,不僅一應江南風光,而且頗有些紅塵世界的氣韻。
再說眾小姐的別號:瀟湘妃子,又名顰顰;蘅蕪君,怡紅公子,枕霞舊友,蕉下客,菱洲,藕榭,並同絳珠仙子,神瑛侍者等名號,都極其風流蘊藉,芳香撲人,俱似高等香艷場所之雅玩別號。
作者自稱是:「大旨談情,實錄其事,又非假擬妄稱,一味淫邀艷約,私訂偷盟之可比。」能夠談情而又不斷發生故事的地方,肯定不是在官僚府第之內,而是在男女都相對自由的交際場所。
開首石頭變成美玉時,僧人所許諾他的,將要攜帶他去那:「花柳繁華地,溫柔富貴鄉」,這是實寫的,為《紅樓夢》之主體。而另外兩句「昌明隆盛之邦,詩禮簪纓之族」,卻倒是虛寫的,只是書之框架。
而與其他傳統言情小說大相迥異的是,男女比例的極大失調,群芳環繞竟為一公子,亦是風月場景象。
另者人際關係,內中老媽子一律為討厭之物,賈寶玉所說的,一旦嫁了人,珍珠就變成了魚眼珠。就根本地忘記了自己曾經是女兒,而變本加厲地監視和迫害,搾取於女孩兒們。這一點,也不太像貴族家。倒有些像鴇母所為,像是青春過去的老妓壓迫幼者之訴。
既有「金陵十二釵」之說,書中所寫的女性們活動之地應當是在金陵。然而《紅樓夢》中又每每有要「回金陵」的說法。一處是賈母因寶玉挨打,大怒於賈政,喊著要帶寶玉回金陵去。另處是王熙鳳的判詞上說:「一從二令三人木,哭向金陵事更哀。」可見榮寧二府並大觀園其實又不在金陵。
只有犯事的甄家是在金陵。
而書中的青年女性們除了賈氏三春外,從李紈起,盡從金陵而來。那黛玉與香菱,則獨為姑蘇人氏。可見同類中之異。
若其素材取自京城北地滿族官宦家,卻十二釵並一干女子,盡為漢名字,漢相貌,漢神氣,漢淑女。所塑造之經典係數千年漢文化之粹。若作者真借滿家貴戚事,恐不能如是丰神。
這裡有一個解釋,就是《紅樓夢》的這些女性——十二釵們的「人格樣本」是來自金陵的,金陵秦淮河上。
那麼,「秦淮河」這個特定歷史文化的精神風貌是什麼?「秦淮河」所以久傳不衰的精神元素有哪些?為什麼我會將它同《紅樓夢》這一部看似封建家族正史的大書聯想在一起呢?
它處於南京帝王之都,所謂有「王氣」,是文化昌盛之地,集富貴典雅之大全。真正的「溫柔富貴之鄉」。
史載,當年南京,秦淮河北岸為貢院,由於中國傳統的科考制度,文人學子年年必四方趕來,雲集於此。
而秦淮南岸,即為名妓們所處的舊院。順應著讀書雅士的品味取向,舊院名妓們裝束淡雅,舉止談吐頗類大家,能音樂,善詩詞,工繪畫,品貌不求艷麗,但求意態娟好。 「名姝」們各有擅長,個性張揚一如名士風範。略舉一二:
董小宛,「針神曲聖,食譜茶經,莫不經曉」(《板橋雜記》卷中);
陳圓圓,「容辭閑雅,額秀頤豐,有林下風致」(《觚剩·燕剩》中《圓圓傳》);
柳如是,「慧倩,工詞翰,在章台日,色藝冠絕一時」(《柳夫人小傳》);
李香君,「俠而慧,略知書,能辨別士大夫賢否」(《李姬傳》);
卞賽,即「玉京道人」,「知書,工小楷,善畫蘭、鼓琴」 (《板橋雜記》卷中);
李大娘,「性豪侈,女子也而有鬚眉丈夫之氣」(《板橋雜記》卷中);
王微,另號「草衣道人」,她「長而才情殊眾,扁舟載書,往來吳會間,所與游,皆勝流名士」……
當時有「秦淮八艷」之稱。可見她們造成的風氣之盛。
名士與名妓,二者相互欣賞,彼此激發,造成一幅婚姻之外的愛情、文化與政治的因緣,密如繁星。諸如李香君與候方域;柳如是與陳子龍、錢謙益;董小宛與冒辟疆;葛嫩與孫臨;卞賽與吳偉業等。真乃是佳期如夢,佳話千古。
這些風塵女子不乏有重視民族氣節之奇俠義女,「桃花得氣美人中」,李香君、柳如是、葛嫩、王微等情所寄托的俱是當年的東林黨人、復社君子。她們身在紅塵,殊重風骨,可謂是「心比天高,身為下賤」,為那種嫉惡如仇的鬥爭風骨所吸引。這些風塵女子,在江山巨變之時的不屈表現,早已超出那些平時為她們仰慕的文人學士,震爍古今。正是「大節從容問女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