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來群芳聚《紅樓》(1)
何來群芳聚《紅樓》(1)
何來群芳聚《紅樓》
——疑似秦淮河上影
《紅樓夢》傳世以來,人們一直在追尋它的根源。
追尋的方向大致有三個:
一個是從文字方面,如詞人納蘭性德一句「葬天天氣 」便引得多少人去證明:寶玉即是納蘭公子身影,有諸多佳人都與納蘭一生戀情可以對照。
中學時代,父親給我看過一篇文章,上面說「葬花詩」與一首「白頭吟」相關。還記得:「此翁白頭真可憐,伊昔紅顏美少年。光祿台前開錦繡,將軍樓裡畫神仙。」可見其文字的來源是多方位的。
一個是從史實上找,如曹雪芹幼時家中被雍正帝抄家,又曾在康熙年間接過駕,所以賈府即是曹家。
另外,就是猜謎式的索隱派,將《紅樓夢》中「金陵十二釵」比為當年與納蘭相交往的若干高人逸士,以為作者為避文字獄,故意將他們改變性別,將「先生」全都變成了「小姐」。此說太牽強,後來無人再拾起。
還有一說,《紅樓夢》是順治帝與董小宛的戀情悲劇。亦早被否決。
我還見過有說《紅樓夢》是借易象演義的,所以人名和事件都分屬陰陽,按照《易經》上的卦變化承接。看去也竟然演義得通。
前人們對《紅樓夢》之探討種種,擴大了它的影響,將此一本書與無數的背景相勾連,倒也引得我學了些清史,頗有趣。
我在中小學時代,所學教科書上的清史都是賣國條款,令人生氣。其實清史的另一面是非常有生機和豐富的。可以說清代是中國文化蘊含量最高,最富有活力的朝代了,五千年文明到了那時,中國是曾經有很多可塑性的。
幼年初入「紅樓」世界,聽到什麼都覺得新奇,也曾津津樂道,做些拾人牙慧之事。待到自己也以寫作為業,閱歷增加,便另有些想法了。
前人對《紅樓夢》的探尋,今天看來仍然有「刻舟求劍」之嫌。
一本書,尤其是一部小說,是寫給廣大讀者看的,不是為了替一部什麼歷史作索隱的。由於作者文化修養和涵量的精深,它會不由自主地展現各種中國式的美學,史學精華,但這只是「使用」,而非「目的」。目的仍是創意型的。不是謎語式的。作者在他畢生一著的作品裡,調動了自己的文化積澱、歷史積澱及生活積澱。
從一個小說家的創作來看,《紅樓夢》作為一部大書,有它的歷史背景,不管它如何變形和虛擬;也有它的人物模特兒,就是魯迅說的面目如何出現,鼻子眼睛從哪兒拼湊的問題;那些個性的情節與細節,恰是《紅樓夢》一部書成就的巔峰。
那麼這些個性的情節與細節是從哪裡來的呢?
人們都同意,曹家被抄的時候,曹雪芹尚在幼稚之齡。即使曹家真的有那麼些出色的女性,演繹過那麼多文化含量極其豐富的故事,曹雪芹也不可能記住和描繪得如此充沛。
曹家給留下的只可能是一個大的框架,諸如「接宮」,「謝恩」,諸如「發喪」,「收租」,另外就是「家法笞撻」,「祭宗祠」,「妻妾鬥爭」等,可以形成《紅樓夢》小說的總載體。然而不是靈魂,也不是這部小說的創作動機。
《紅樓夢》一開章就說,是為了「當日所有之女子,一一細考較去,覺其行止見識皆出於我之上」。「編述一集以告天下人,雖我之罪固不能免,然閨閣中本自歷歷有人,萬不可因我之不肖,自護己短,一併使其泯滅也。」「其中大旨談情。」可見寫大家庭興衰,的確不是作者的目的。目的是寫出那些令他讚歎的女性,「亦可使閨閣昭傳」。所以《紅樓夢》一書又名《金陵十二釵》。
但他亦沒有說這些「當日所有之女子」是他家庭中成員,還是親眷,還是耳聞者,還是相處過。
首先是作品中的「人選」問題。一個封建大家庭是不可能長時期地聚集有這麼多這麼才貌氣質之水平如此整齊的青年女性的。儘管曹雪芹用了各種原因,編造了各種表親關係,使她們從各處而來,彙集於一個大觀園。
在現實的社會生活中,「大觀園」應該是一個長期可以聚集青年出色女性之地。那是一個什麼地方呢?
其次是「情節」和細節問題,《紅樓夢》中那些極其文化,極其個性,極其消遣的活動,不太可能是一個清代的官宦貴胄之家的女眷們可以組織的,而且層出不窮,花樣翻新,不落舊套。這些文化活動,只能是內行家的精心營造。
其中有:行酒令,品戲文,畫庭院,結詩社,唱清曲,掣花名簽,冬賞雪,秋吃蟹,高山吹笛,凹處聯句,踐花節,葬落花,玩古器,編花絡,烤鹿肉,臥芍葯,嘗蓮羹,斗芳草,戲綵蝶,摘柳條,編花籃,解污裙,打醋架,盜香粉,遺玉珮,拾春囊,換羅帕,逢俠友,失蝦鐲,補雀裘……等等情事,有聲有色,情理相諧;如聞其聲,如見其人。
內中生活氣息極其濃厚,戲劇脈絡極其別緻,毫無「套路」之嫌,與以往的大家庭事和愛情戲完全無涉,至今仍為獨創之碩果。如果沒有個性與實在生活的基礎,這種創作幾乎是不可能的。
文化消遣的生活內容絕對地是佔據了《紅樓夢》主流地位的內容,所營造的氛圍之香艷迤邐,情調之委婉情膩,皆是一個封建世襲大家庭不太可能有的自由和放任。
試看離開了這些情事,這種氛圍,這個情調,《紅樓夢》所寫其他內容,俱是虛擬粗線,羅列鋪張,無甚神采,或一筆帶過了事。諸如上述列舉之種種大典俱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