玩聰明,弄巧成拙(1)
玩聰明,弄巧成拙(1)
林黛玉癡呆呆地注視著賈政親筆寫在她那三項條件上的「照允」二字,看著那方「榮禧堂」朱印,神色木然。不但無言無語,就連那靈活的眼珠子也停止了轉動。再看賈府送來的通書,紅紙金字,明晃晃地寫著「甲辰日」三個大字。迎娶的吉期就訂在七天之後。她想叫哥哥把這婚期拖後兩個月,容她再施巧計,但這種念頭剛在腦際一閃,迅即被南安郡王親筆寫的「答訂吉書」打破了,南安郡王一口應承了賈府訂的婚期:
雲擁牽絲幔,昔年月老紅繩聯;風送合歡鈴,此日天孫渡鵲橋。宜家可卜,延室無疆。伏承星使之儼臨,敢曰日神之未協。時當冰泮,聊尋牽犬之遺風;辰屬夭桃,喜遷乘鸞之吉日。佳期唯命,結帨吉祥。
這一紙回答男方通書(通知迎娶日期和時辰)的答訂吉書(同意迎娶的時日),雖說這是家家照抄的套話,但卻是郡王親筆寫的,王命如山,誰敢更改!林黛玉心裡明知賈政這是惟恐夜長夢多,趁熱打鐵的意思,但她能怎麼辦呢?眼見著生米做成熟飯了,叫她一籌莫展。這時的林黛玉,早已亂了方寸。大鬧一場吧,但已經沒有必要了,何必給哥哥增加苦惱和壓力呢!尋死吧,她已放棄這個念頭,不能壞了父母的名聲。她要大哭一場,但那顆倔強的心使她忍住了:「怎能在別人面前哭出來!主意是自己定的,條件是自己提的,當著哥嫂面前哭,豈不自惹羞臊,招人譏笑。」此時此刻,她只能噙著淚,忍著痛,呆若木雞似的硬挺著。
林良玉見此情景,雖然還猜不透妹妹這時在想什麼,是應允?還是抵賴?但已經敏感地意識到,她此時此刻是很傷心、很難過的,不便於急著催問她如何兌現自己的承諾,不問她如何去回復二舅,就訕訕地說了聲:「你先想想,想好了,我再來。」起身出去了。
哥哥走了,黛玉既沒吱一聲,也沒送,起身把門兒關上,插上門拴,放下門簾。
當她重回到妝台前坐下時,那兩眼淚泉便打開了閘門,淚水潺潺,沿著山梁兩側,像小溪春水似的流淌著。手裡緊握著絹帕,卻不去拭淚,任憑淚洗腮頰,滴濕衣衫,留下斑斑淚痕;淚水流入口中,鹹澀的苦味注入心田。
她在痛若中掙扎著。這位當年悲景傷情的姑娘,背地裡有人給她起了個綽號,叫「還淚小姐」——用眼淚去償還前世情債的人。如今,死過一回還魂再生,雖說早已看透了世事人情,但七情六慾還是有的,見了賈政親筆題寫的「照允」二字,頓時陷於激憤與無奈之中,痛哭涕泣——這激憤,源於對賈府不顧一切強娶的憤怒;這無奈,是她在提出三項條件時未曾想到後果。激憤與無奈,交織著,矛盾著,鬥爭著。
約有半個時辰,亂絲混麻般的思緒,由怨人到責己,條分縷析,逐漸地梳理出一些頭緒來。長噓出一口悶氣,暗自悔恨道:「這就叫作繭自縛,聰明反被聰明誤啊。」
她反覆地回想著她的那三個條件,她多方面猜測著賈政的用心:「像二舅這種古板的道學先生,怎麼就會「照允」這樣悖情悖理的條件呢?」三個條件不但沒激怒他,反倒痛痛快快地答應了,是何居心呢?想來想去,猜不透賈政為什麼絲毫不費周折地答應了她的三個條件;千思萬慮,最後落到一點上:「他這是不擇手段,不計一切。強娶過門,到那時候,我已不是林家的千金小姐,而是榮國府的兒媳婦了,舅舅和舅媽以長輩凌駕於上,他們怎麼說,怎麼做,輩分大就是理,我能怎樣呢?難道我還能像薛家夏金桂那樣胡攪蠻纏,撒野耍潑婦,給九泉下的父母祖宗丟臉抹黑嗎!」
由賈政夫婦想到了賈寶玉:「這個色中惡鬼,他能饒過我嗎?萬一暗中下了什麼蒙魂藥,在昏迷中被他……」想到這裡,林黛玉心頭悸動,不寒而慄,一種恐懼,悄然襲來:「他這個人,什麼事還不敢辦,就是軟的不行動硬的,扒光了衣裳,捆綁了手腳,我又能抵擋得住嗎?到那時,一紙婚後不同房的保證書有什麼用;明有夫妻之名,官府也定不了他強姦之罪,我林黛玉又能將他們父子怎樣呢?」自古至今,凡是自以為聰明的人,都是事前想得少,事後悔恨多。這些本該早就料到的事,這時才想起來,悔之晚矣。
玩小聰明吃了大虧的林黛玉,這時反倒想得多了,想得細微了。越想越悔,越恨,心地越亂。她翻開《道德經》,想從經書裡找答案,但平時背誦得滾瓜爛熟的經文,一句也不入眼簾,就連那書上的字,也是模糊地跳動著的。
林良玉到瀟湘館來告訴黛玉,說賈政答應了她的三個條件以及過禮下通書的事,紫鵑和晴雯在外屋全都偷聽到了。聽不見黛玉的哭鬧的反應,就以為是平安無事了,兩個人互相做著鬼臉,打著手式啞語,表示著喜事終於成功了的意思。待林良玉冷著臉兒走出來,黛玉急放下簾子,紫鵑心頭一動,趕忙進來,推門,門關著:連叫幾聲「姑娘開門!」裡邊一聲不吱。紫鵑驚了,急了,掇過一把椅子,踩著椅子,蹺著腳兒從門簾上邊的縫隙竊看,但見黛玉伏案痛哭。晴雯過來扶著椅子,使眼色詢問,紫鵑只搖手示意讓她不要作聲。竊看著哭泣著的黛玉,猜測著她會不會有意外的舉動。蹺腳時間長了,立不穩了,便扶著晴雯的肩頭跳下來,兩人到外間悄悄計議著對策。紫鵑說:「門是叫不開的,也不能去報告上邊,惟有暗中監視著,只要不尋死上吊就由著她。」二人議定,輪著班竊視。晴雯搬來個墊腳的木墩子,叫個子矮的紫鵑踏上去。
林黛玉哭有半時辰,住哭了。又約摸沉思了半個時辰,立起身來,整理著亂髮。晴雯見黛玉的臉色有些平和氣象,便跳下凳子對紫鵑道:「好啦」。
紫鵑趕緊去打來一盆清水,剛回到門口,只聽門栓兒嘩啦一聲,簾子拉開了。紫鵑端著水進來,黛玉卻笑了:「你怎麼知道我要洗臉?」
「紫鵑這顆心時刻都想著姑娘嘛。」
「又耍貧嘴了,你們兩在背地裡都講些什麼?」
「什麼也沒講,只是偷偷地看著。」
「看什麼?看我會不會上吊?我才不想死呢。也犯不上為他們去死!」梳洗完畢,黛玉吩咐紫鵑:「去告訴魏嫂子,叫她到燕來堂西花廳等我。」
「什麼時候?」
「我這就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