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隔雨相望冷

紅樓隔雨相望冷

紅樓隔雨相望冷

紅學研究

外面的雨越發地大了,淅淅瀝瀝的聲音浸入這蒼茫的夜色,給人一種無所適從的心境。我感受著雙足逐漸冰涼下去的惶恐,起身掀開窗簾。

這墨一樣的黑夜。漫天漫地潑灑著奇異的幽香,幾點燈光像航燈綴在海上一樣綴在這幽冥的時空裡。有什麼東西在彎曲,心上的弦合著雨聲奏出急促而哀婉的調子,細碎而繁多的裂縫瞬時爬上了心的缺口。古舊的青花瓷碗,著藍印花布的江南女子,眉目無傷,腰肢軟柔。這藏在記憶深處的愛戀從時空扭曲的地方滲漏下來,如同雨水和天花板的糾纏,那泛黃的花紋從裂縫處緩緩延伸,擴大,最後形成一片汪洋恣肆的疆域。這屬於心靈獨白的疆域,沒有戰爭和硝煙,卻依然在不動聲色地爭奪。彼此最私密的領地,在天花板已經失去遮蔽的情況下無奈地選擇了開誠佈公,鄙夷和嘲笑像箭矢一樣穿過這潑墨一般的黑夜,抵達某個未知的場所。夜色是最好的掩飾者,也是最赤裸的公開者。所有的謊言從某個春日的黃昏穿花扶柳而來,偽善的面具把某種照耀塵世的光芒反射得無比輝煌,天於是淌下淚來。

在這種危險而安謐的日子,我起身從書架上抽出一本義山的詩集,只有他隱晦的語言能穿透無形的屏障最終抵達我思維的真實處。我戴起文字的鐐銬,在他睿智而幽邃的目光下起舞。詩集上的文字在檯燈昏黃的燈光裡幻化出奇異的色彩,晶瑩剔透的光芒輕易穿過我的發稍,投影成身後牆上班駁的痕跡,像是光怪陸離的一場狂歡,追光燈旋轉著,精疲力竭的舞者倒在舞台上,嘴角沁出細細的紅痕。她的皮膚蒼白,捲曲濃密的睫毛在下瞼上留下褐色的陰影,她安詳的睡姿以及不復血色的嘴唇向所有冷漠的人群昭示了一種結束,一種徹頭徹尾猝不急防的結束。

我的手因為寒冷而顯出淡青色,細小的血管不合時宜地突出來。血液的脈流像是一種心靈之間的對話,越過耳膜的感知,直接穿出綿密的雨簾進入心裡。在那個四面築滿高牆的空空的城池,太陽和月亮同樣珍貴,多的是淒風苦雨,多的是計謀和隱藏的讖言。一脈小溪經常被塞得滿滿當當,河岸無法抵抗乖戾的洪流,一次次垮掉,又一次次被拙劣地修復。久之,傷痕風化為不可更改的缺失,在那高高的城牆上鐫刻下遺憾和有關疼痛的話題。

蒼藍的天空是一種透明的幻象,陽光從琥珀色的雲朵裡灑下來,像是溫暖在心尖陡陡遊走。有高遠而悠然的歌聲響起,攜著塵世間純淨而美麗的預言,不小心跌落在污淖泥潭裡,萬劫不復。

當世間失卻了對美的期待,一切就變得明朗而直接。無須掩飾,無須知道對錯,成王敗寇的經典事例中,沒有任何可以解釋的理由。歷史在某個時間點上斷裂開來,雨水滲進發黃的史頁,彷彿溪流在無垠的大漠裡走完生命的最後一程,雨水最終也無聲地蒸發在千千萬萬的故事中。無論熟悉與否,那些人物,總歸是隱退而不相干的,青燈古佛下的超度,祭場法堂上的哀悼,生命的逝去牽扯著的永遠是和它息息相關的事物,千年以後,不復一種高貴的來與去。那都是後人為了達到某種目的而設置的,而生命最原始最本真的意義只在於它真實存在的年代,它無關乎白衣飄飄,亦無關乎荒煙蔓草。

想像只是一場遊戲,思維細胞之間的角逐和較量。它和真實是有著差距的,即使無限接近,也永遠不能相交,就像雙曲線圖像和它的漸近線一樣,雖然這都是人類的思維遊戲。

在這個大雨如傾的夜晚,我捧著義山的詩,開始想到中國文字的種種。義山的語言無疑是柔媚的,它天生就有一種女人似的嬌弱,不似杜甫的詩那樣金石鏗鏘,碧血丹心。但是這種柔媚只是一種掩飾,掩飾著另外一種堅強。這是中國文人慣用的伎倆,他們把自己的思想深深地掩埋在不為人知的地方,然後用風花雪月柔腸百結的語言給你一點提示,不甚明確的提示,但是最終指引你找到正確的方向。這種隱晦的的手段在《紅樓夢》中發揮到了極致,並且由於後半部分的不幸遺失,成為千古的憾事。然而我們很容易瞭解這些文人的目的以及他們煞費苦心的原因。從《紅樓夢》居心險惡的後續四十回已經看得很清楚。中國的文人生來就是不被保護的,除非他們低下高貴的頭顱去效力腐朽或者稍微廉潔一點的朝廷,所以他們有著天生的軟弱性。幸好有了中國的文字給予他們在夾縫中生存的精神力量,於是這點星光終於點燃浩瀚星海,終於在淒風苦雨以及沉沉黑暗的壓抑下開闢出一條光明的道路來。

我開始景慕母語堅忍的精神力量和其浩淼無窮的表達能力,並且深深地為之驕傲。方塊字即使是柔媚的外表,也掩蓋不了它本身站立的挺拔姿勢。只要是漢字,就是字字鏗鏘,這是作者的心血賦予它的高貴氣質,也是漢字與生俱來的精神歸宿。因此在文人的書齋中,字紙是應當敬畏的,他們焚香,他們淨手,他們緩慢而耐心地研墨,只是為了最後落筆那莊嚴的一刻。

渾濁的雨水順著屋簷滴下來,在燈光的照耀下瀰漫出一股煙塵之氣。那股幽香漸漸淡了去,眼前顯出灰濛濛的霧感。天與地不復純淨,雨從空氣中急速落下時裹挾了太多的塵埃和污垢,最後在激散時沒能擺脫污濁的糾纏,於是反射至這夜色蒼茫的雨簾中,循環往復,不疾不徐,沒有盡頭。

我顫抖著把義山的詩送至燈光下,白紙黑字微微跳動。我起身關上窗戶,拉上窗簾,隔絕了一切世俗的雜音和雜念。那些熟悉的詩句便在瞬間充盈我的腦海,文辭激盪,我的心沸騰開去,兀自有滾滾熱氣升在半空,凝結成珠圓玉潤的幻景。

「悵臥新春白裌衣,白門寥落意多違。紅樓隔雨相望冷,珠箔飄燈獨自歸。……」

我開始用一種虔誠的語氣輕輕誦讀,牙齒開合的聲音碎裂在狂燥的雨裡,不是心靜的樣子。春雨,這般來勢洶湧倒不多見,我按捺住自己的心跳,坐下來翻看詩集。

「碧城十二曲闌干,犀辟塵埃玉辟寒。……若是嘵珠明又定,一生長對水晶盤。」

在淒絕艷麗的文字裡,燈光逐漸變得朦朧,我用漢語言賜予的直覺敏感性在詩裡尋找一種心緒,如同他在《夜雨寄北》中的心緒,君問歸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漲秋池。現在是春天,一個不足為奇的夜晚,我想像著千年之前的那個書齋,義山的面前一燈如豆,身後是浩瀚的史書,桌上整齊的硯台裡新研的墨散發出清香。偶有雨飄進來,打濕了桌上列成一行的信箋,剛寫成的字洇散成一朵墨花,徐徐綻放在暗夜,像思念的毒,愁腸百結地纏繞在他的心上。

這種離奇的思索對我並沒有益處,我的頭因為裝了太多奇怪的想法而疼痛起來。我在桌上鋪開紙,並把我的鋼筆灌好墨水,開始寫字,方方正正的漢字,像圖騰一樣的漢字。這種敬畏之情如今已深入到了骨髓,但是我不必像義山那樣隱晦了。我在寫字時感到一股膨脹的骨氣長我錚錚作響的手指骨節裡穿透出來,雨天奪走了我正常的痛覺,我的指骨因為我比太緊而彎成難看的弧度,並且腫脹似的酸痛。

我想自己是在寫作,這種靈感來源於對中華古文化的膜視。在這樣風雨交加的夜晚,思維的靈性脫離了商業社會的一切醜惡現象,而把美好澄澈留在紙張中間。就像一個青花瓷碗或者不知道是哪年哪月遇到的一個江南女子,它們都囤積在記憶的最深處,不經意時流露出來,完成對漢化美和延續兩千年的封建農業社會的完美詮釋。

時空出現短暫的斷裂,我的視線浸入一片霧氣之中,白茫茫的混沌。義山堅毅瘦削的身影在燭火中搖晃,他的青布長衫由於風的吹拂而舞動起來,舞成迷離的暗淡的夜空顏色。遠方,一顆明亮的星辰下墜,月光隱約消散。

我伏在桌上沉沉睡去,鋼筆在紙上拖曳著淡淡墨跡,幽冥的光芒從紙間浮現,破碎的時空重新接好端口。我抬起頭,終於發現,自己和雨夜已經完全隔離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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