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斷想
一看《紅樓夢》,覺其冗長乏味,人多事雜,只是翻閱寶、黛二人出場處細看;二看《紅樓夢》,也只是理出個大概情節,深為寶、黛二人情深意重卻陰陽兩分而悲傷,也未探出個究竟來;三看《紅樓夢》,竟生出幾點粗陋的想法。於是敝帚自珍,記錄下來,欲與眾多喜好《紅樓夢》的文人交流、探討。
關於寶釵被娶之因
寶釵被娶,黛玉人亡,可悲,可歎,可憐。咒罵賈母之無情,封建社會之黑暗便大有人在。於是,「封建制度是寶、黛二人悲劇的根本原因」這種說法已深得人心。然本人認為,這種說法固有道理,釵、黛二人的性格及為人亦起著重要作用。
寶釵較黛玉後進大觀園,然「賈母自見寶釵來了,便喜他穩重平和」,他「容貌豐美,品格端方,行為豁達,隨時隨分,不比黛玉孤高自許,目無下塵,故比黛玉深得下人之心」。然黛玉自幼喪母,體弱多病,妒寶釵有母有兄,又恐寶玉因寶釵而生分了他,於是處處提防寶釵。
《紅樓夢》第二十九回道,賈母因見一麒麟眼熟,寶釵便說史湘雲有一個,探春讚他有心。「黛玉便冷笑道:『他在別的上還有限,惟有這些人戴的東西上越發留心』」,意在諷刺「金石」之說。言語之刻薄,令人心寒。而寶釵卻並未理會。三十回又道,寶釵因薛蟠戲言而泣,未妝出門。「黛玉見他非往日可比,便在後面笑道:『姐姐也自保重些,就是哭出兩缸淚來,也醫不好棒瘡』」。即便如此,寶釵仍視他為姐妹,時常撫慰他,贈送禮物亦與他人不同,可見寶釵為人周全,與人不及。
史湘雲是個口快心直之人,在他眼中,黛玉「小性兒、行動愛惱「,而寶釵卻無短可挑,遠及黛玉。賈母、王夫人乃至襲人等人雖口中不說,心中亦如此想法。
如此一比,寶釵豈有不受眾人喜愛之理?於是,寶釵為人之先,加上「金玉良緣」之說和黛玉病弱之身,賈母便順水推舟,以「借金鎖沖喜」為由,將寶釵指給寶玉,主僕眾人,皆大歡喜。可憐黛玉只能焚稿斷情,含恨而終。
為人處事之道,並無階級之分。自古厚道心寬,處事周全之人都深受歡迎。至今我常想,倘若黛玉為人處事能及寶釵,是否悲劇就不會發生呢?
關於庶出之女探春
《紅樓夢》一書,人物形形色色,數以千計,然我喜探春甚勝於寶、黛、釵三人。
探春是賈政之妾趙姨娘之女,由於身為庶出,遂不得賈母等人的喜愛,連丫頭僕人敬他也只抵他人七八分。然在我眼中,他有較他人不同的特點。
他秉寶釵之貌,「削尖細腰,長挑身材,鴨蛋臉面,俊眼修眉,顧盼神飛,文彩精華,見之忘俗」;他懷黛玉之才,「短鬢冷沾三徑露,葛巾香染九秋霜」,「莫謂縞仙能羽化,多情伴我詠黃昏」;他具鳳姐之能,當日鳳姐因病休歇,「探春理事精細之處不讓鳳姐,只是性格安順而已」。
然我敬愛他,卻不僅為此。
他個性飛揚,敢愛敢恨。書中第七十四回道,鳳姐帶人查抄大觀園,企圖搜出「十錦春意香袋」一類的淫物來。園中之人皆不敢有半句怨言,任其查搜。然探春卻看不下這種醜態,對鳳姐一干人冷笑道:「我們的丫頭自然都是些賊,我就是頭一個窩主…我的東西任你們搜閱,想搜我的丫頭卻不能…丫頭所有的東西我都知道…你們不依,只管回太太…該怎麼處治,我自去領。」其聲鏗鏹,其色冷峻,愛其所愛,憎其所憎,道其所想,全不然其他上下人懼怕鳳姐。
更欣賞他與眾不同的思想。之所以「與眾不同」,皆緣於他自始至終以一種「局外人」的身份來看園中之事。所謂「當局者迷,旁觀者清」,賈母、鳳姐一干人乃園中當權者,固然不能「旁觀」;寶釵、黛玉二人雖是外戚,察言觀色亦勝於探春,無奈為寶玉心有所念,陷入其中。就拿上段所述事例說,鳳姐帶人抄園,園中姑娘、丫頭們雖覺奇怪,也並未多想;獨探春冷眼旁觀,想到甄家剛被抄,心酸萬分道:「你們今日早起不曾議論甄家,自己家好好地抄家,果今抄了。咱們也漸漸地來了。可知這樣的大族大家,若從外頭殺來,一時是殺不死的。這也是古人曾說的『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必須從家裡自殺自滅起來,才能一敗塗地。」若是他人,豈能道出這一番話來?
又見九十四回道,一株怡紅院的海棠枯了一年,卻在十一月花開,眾人皆覺奇異,卻視之為吉兆;黛玉亦以為「寶玉有喜事」,暗自高興;獨探春不言一語,心內想:此花必非好兆。凡順者昌,逆者亡,草木知運,不時而發,必是妖孽!果不出所料,不日寶玉失玉,元妃薨逝。賈府盛極而衰,這個封建制度的代表逆天而亡,是否也應驗了此言?
然而,從大觀園中脫穎而出、獨樹一幟的探春也難逃遠嫁海疆的悲劇。「一帆風雨路三千,把骨肉家園齊來拋閃」。正是:才自精明志自高,生於末世運偏消。清明涕泣江邊望,千里東風一夢遙。
關於甄賈寶玉同書
《紅樓夢》第二回便借賈雨村之口,提及「金陵除賈府外,與賈府世交的賈府亦有一寶玉。更巧的是一賈一甄兩寶玉容貌、性情極其相似。「其暴虐浮躁…只一放了學,見了那些女兒們,便溫厚和平…挨打時須叫『妹妹』便不疼」。初讀此處,只覺驚異,並未深究。
直至第九十三回又道,一甄府僕人包勇投奔賈府,道:「哥兒(甄寶玉)小兒只是和那些姐妹們一處頑,老爺老太太也狠打過幾次,只是改不了…一次,哥兒大病,嘴裡只說道,走到一座牌樓那兒,見了一個姑娘,領他進廟,看了好些櫃子,又見了好些冊子。又到了屋裡,見了無數女子,說是多變了鬼怪似的,也有變骷髏兒的。他嚇急了,便哭喊起來…醒來後,他竟改了脾氣了,好著時的頑意兒一概都不要了,惟有唸書為事。就有什麼人來引誘他,他也全不動心…」此夢竟與賈寶玉的「幻境紅樓夢」之夢不約而同。夢相同,然結局卻截然相反:賈寶玉對警幻仙子的暗示、規勸無動於衷,而甄寶玉卻「頓然醒悟,棄惡從良」。
更有第百十五回道,兩寶玉相見時,「賈寶玉素知甄寶玉為人必是和他同心,以為得了知己」。不料,甄寶玉出口便是「文章經濟」、「立身揚名」、「為孝為忠」之類,與賈寶玉格格不入。
自古同名之人並非罕事,如書中所提,王熙鳳亦有同名之人。然曹雪芹在此處安排一甄(真)一賈(假)兩寶玉,似乎又有他特別的用意。觀整書內容,甄府賈府的雷同,並非巧合。甄寶玉及甄府代表的是現實,賈寶玉及賈府是虛幻之物。似神似靈的賈(假)寶玉也許可以不顧警幻受寶玉曾祖之托做的勸誡,甄(真)寶玉卻難逃封建社會當權者的約束和壓制,成為犧牲品卻自謂「走上正道」。
「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紅樓夢》一書,本是真真假假、虛虛實實。也許曹老先生就是想利用真假、虛實來抒發他對封建社會的憤恨和無奈,以及對自由平等的美好願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