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的《紅樓夢》
初識《紅樓夢》,是從父親的藏書裡。至今要感謝父親,在那個動亂年代,他費心保全的一小櫃子的書籍,成了我童年的荒涼歲月中唯一的慰籍。其中有《東周列國志》、《聊齋》,以及《紅樓夢》。前兩部書給我指向了一個虛幻的逃遁和隱藏的空間,使我習慣了幻想,習慣了必要時把自己分成不同的兩個人。《紅樓夢》卻讓我相見恨晚。那時還小,無法從多麼高深的意義去理解它,但我想它一定呼應了我天性中的某種尋覓。我只看描寫寶哥哥和林妹妹的篇章,所以也只承認有這兩人的紅樓夢才是真的紅樓夢。我為他們哭,為他們笑,還為他們葬送了視力。
那時夜晚是漫長而濃黑的,跟現在的夜晚完全不同。雖然人家的房梁下都懸著燈泡,但有電的日子不多。日落,黃昏來臨,油燈或燭光的火苗次第亮起。人們安分守己地吃飯,洗漱,熄燈睡覺。我必須另想辦法才能夜夜如約走進大觀園。那是一把手電筒,小小的,兩節5號電池就能讓它放光。母親只許我夜裡起床上廁所時使用,可是我幾乎都是在被窩裡使用。被窩裡溫暖,安全,舒適,寧謐,非常適合閱讀《紅樓夢》。在被子和手電筒營造的隱秘空間裡,我將《紅樓夢》八十回讀了一遍又一遍。直到學校視力檢測,我的視力變成0.6,大吃一驚的父母才發現了這個秘密。那時我才四年級,拖了一年,視力還是不見恢復,於是從六年級開始,眼鏡就牢牢霸佔了我的鼻樑和耳朵。
父親是情感豐富的人,只是他不知道,每當他陶醉在自己的情感中時,我是最細心的旁觀者和體會者。他買回越劇《紅樓夢》的磁帶,是徐玉蘭、王文娟的唱腔。「人說道,大觀園,四季如春。我眼中,卻只是,一座愁城。」他喜歡和著他們唱,手在大腿上一下一下打著拍子。他的身後是小店的貨架,擠滿了雜亂的物什。那是父母為維持生計開的一爿雜貨店。陽光斜射在貨架上,無數塵埃在流光中飛舞。父親渾然不覺。櫃檯外或有閒人默默靠著,指尖煙霧裊裊,如一尊雕塑。我坐在櫃檯後,心裡輕輕地跟著錄音機和父親唱,有時會聽出,父親的某句唱腔沒把握好,調子轉得不夠圓潤。不久,我就記住了全段的《葬花》和《焚稿》唱詞。我在房間裡字正腔圓地唱給自己聽:「一寸芳心誰共鳴,七條琴弦誰知音?」把枕巾綁在手腕上當作水袖,繞,甩,舞,如台上的戲子般,演繹著別人的哀樂,揮灑的是自己少年的夢幻。
從此便愛了越劇,包括後來的《梁山伯與祝英台》,《孟姜女》。在所有的劇種中,只有越劇的如水行板吳儂軟語能輕易地觸及我的靈魂。多年之後,再次聽《葬花》的唱段,那眼角滑落的淚,仍是如此冰涼。
後來有了電視機,父親把它安放在店裡。中央台放映連續劇《紅樓夢》的時候,正是我中考的那一年。每晚在店裡吃過晚飯後,母親就催我回家複習功課。這般的機緣不合,讓我不得不再一次尋找對策。鄰居阿東父母的臥室與我的房間僅一牆之隔,每晚《紅樓夢》序曲從那裡傳來,我就魂不守舍。我可以從陽台上爬到他們那一邊,看到他家正對著窗戶的電視屏幕。我不擔心我少年的靈活身手,但猶豫於這種舉動的不光彩。幾夜的輾轉反側後,顧不了許多了,終於依靠這種古代戀愛中的男人常用的方法,與《紅樓夢》夜夜相會。直看到黛玉抱恨而死那一集,「寶玉,你,你好……」臨終的悲呼終究掩蓋不了那廂的笙簫鼓樂。明知道是演戲,明知道結局必然如此,還是忍不住地淚下。那一次偏被回家取東西的母親發現了,她嚇得全身發抖,劈手就把我從陽台上抓了下來,不知哪裡來的這麼大力氣。又驚又怕的母親為此連做了幾夜的噩夢,都是我失足摔下陽台,粉身碎骨。於是給我調換了房間。一番折騰後,紅樓夢已全劇終了,我也只得怏怏地死了心。
電視劇中的賈寶玉與林黛玉卻並不是很合我心的。他們遠不及我想像中的靈慧美好。整部連續劇,讓我百聽不厭的還是序曲,還是序曲中最後一聲遠遠的鑼響。「匡」的一聲,恰似幕落,散場,人間悲喜皆皆寂滅,只剩無邊荒蕪。除了這聲鑼響最能體現原著神韻,其他演繹,無不是後人附會了。
離家求學前的某日,父親定神看了我一會,說道:青春年少的,要有點朝氣!我點頭。可是心裡明白,朝氣不是我要就來的,恰似我不能拒絕沉默。王文娟幻化的黛玉常常在我心裡唱:「一年三百六十日,風刀霜劍嚴相逼。明媚鮮艷能幾時,一朝漂泊難尋覓。」同時水袖曼舞,落花紛飛。我不能裝作聽不見,也不能裝作看不到。只能沉默。
那日,又聽得越劇《紅樓夢》片斷,正是徐玉蘭和王文娟的經典唱腔。「天上掉下個林妹妹,似一朵輕雲剛出岫。」「眼前分明是外來客,心裡恰似舊時友。」男聲俊逸,女聲柔婉,有著與十多年前完全一樣的裊裊餘音。那一刻,我聽見時光從身上簌簌抖落,水袖揮拂間,少年的漫漫長夜又在眼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