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紅樓夢》隨想
一首《好了歌》也許就是曹公對於人生在世的態度。
這態度並非一定就是看破紅塵的悲觀厭世;在我看,到是勸人應該達觀瀟灑,凡事不可求其好到頂點。求完美就必然會自討苦吃,因為人生在世歷來就是如此。
天堂也是這個人間,地獄也是這個人間;區別僅僅在於心靈如何感應。對於一切都無所謂者在天堂,對一切都想求真諦者在地獄。
指望入空門而得救是聰明反被聰明誤。
世人所熟悉的神佛都並非神佛,所見到的僧道尼也都不是神佛的化身。
曹公很鄙視這一群裝佛弄神的空門弟子。
妙玉對人不公,嫌劉姥姥腌臢,可謂謬誤。
與賈府世交的張道士,一副貪圖錢財攀龍附鳳的醜態。別號王一貼的王道士自白:
不光藥沒有真的,神也沒有真的,如有真神我就不賣膏藥了。
水月庵和地藏庵的兩個尼姑,嘴上佛法平等,我佛普渡眾生,心理卻尖刻歹毒;明裡是收了芳官、藕官、蕊官去做弟子,暗裡只是要拐去這幾個小姑娘給她們當奴隸。
來無影,去無蹤,
青埂峰上倚古松,
入我門來一笑逢。
青埂峰這來無影去無蹤的怪和尚為真神,真神是怪仙,怪就怪在世人無法按著經驗學識和慣例去理解。
怪和尚有了影就是人,因為那時他只嚷著要一萬銀子;沒影的怪和尚為仙,因為那時他只要「寶玉」。
賈靜一心成仙得道,卻誤吞丹沙喪生;賈寶玉要當和尚不過玩話,卻頓出紅塵。
何謂頓出紅塵?世人所不見所不認所不懂所不容當為頓出紅塵。賈寶玉並不在世人所能去的寺廟。償盡世間悲歡,再也不為悲歡所惑,也就謂到了仙界。固然這必是怪仙。正是:
內典雨中無佛性,
金丹法外有仙舟。
仙舟無形,在虛空之間。在曹公看來,人生在世命於天地之真氣。
真氣為眾生所有所用,卻不為眾生所感所悟。
能夠感悟天地真氣的人才有大靈氣。有大靈氣而後並不是就會春風得意,卻要被眾人不解,讓人覺得怪癖,也就必被嘲諷。
曹公看中隨緣,隨緣就是隨心意而動,就是擇知音而依。
知音難覓是因為真情難吐。在心是真,一吐就假;當吐之時吐不出,吐出之時不當吐。加之世人所看中的好姻緣並不是真情緣,而必須是合乎凡俗的「金玉之緣」。於是寶黛之間的真情也就必然被偷梁換柱。天定如此,命定如此,人定如此,自定如此。如果不求真情也就不如此。
不光是青女素娥般的黛玉必得含恨而死,就是晴雯、就是鴛鴦,也逃不出遺憾的結局。
探春一語道破天機:
大凡人不可奇,奇了必不好。世間沒有淨土,淨土不能換化出芸芸眾生。
「滿紙荒唐言
一把辛酸淚
都雲作者癡
誰解其中味」
作者之癡乃為大智之癡,作者之淚乃為生命之淚。其荒唐也荒唐得深邃雄厚博大;因此,也就難於領會,難於評說。
然而,不妨試著咀嚼一番作者那股「癡」與「荒唐」,那麼,也許不光會以入世的目光接受生活,而且也會以出世的目光理解生活。
只有入得來也出得去,才不會被紅樓之夢所困擾,也不會被一切的幻夢所困擾。
人生既不可無夢,也不可有夢,而處在有夢與無夢之間大概才很愜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