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一 身後(一)
三十一 身後(一)
曹雪芹哀樂中年,情深舐犢,感傷成疾,遽爾早世,是慘酷無情的事實。但這絕不是唯一的原因,更不是最根本的原因。脂硯齋說雪芹"淚盡而逝"。他哭的不只是愛子一人。他的一生,是為"新愁舊恨"所充滿的一生。並非是什麼"司痘者"奪去了他們家人父子的生命,而是那個黑暗的時代社會不容他再活下去。
雪芹一死,身後只遺下一位後續的夫人(註:《四松堂集》本敦誠輓詩異文有"新婦飄零目豈瞑"句,故知新婦為續娶。)幾束殘稿,筆硯零落;備極蕭條淒慘。二三朋好,賻贈相資,草草殯葬。西山某處,荒墳一角,衰草寒煙,便是這位文學巨人的歸宿之地(註:雪芹墳在健銳營一帶頗有傳說,所指不一,恐亦無法考信。)!
敦誠當時為他的亡友,寫下兩首輓詩(註:見《鷦鷯庵雜詩》。此兩首後經改並為一首,即《四松堂集》所存者是。)。其一說:
四十蕭然太瘦生,曉風昨日拂銘旌。
腸回故垅孤兒泣,淚迸荒天寡婦聲。
牛鬼遺文悲李賀,鹿車荷鍤葬劉伶。
故人欲有生芻吊,何處招魂賦楚蘅?
寫出了那一片的傷心慘目的境象。
脂硯齋曾提雪芹"淚盡而逝"的話,那原文本是這樣的:
能解者方有辛酸之淚,哭成此書。壬午除夕,書未成,芹為淚盡而逝。余嘗哭芹,淚亦待盡!……(註:甲戌本《石頭記》第一回眉批。)
則可見雪芹臨終抱恨的,最首要的還是全部書中若干地方尚未最後補齊寫定。也可見雪芹把寫作這部小說看作是他的畢生的事業,他是為完成這一事業而支撐苦鬥地活下去的;及今力盡,只有把它托付給親者脂硯齋一人了。
曹雪芹把他的一生付於寫作《紅樓夢》上;他雖過早地死去,卻總算給我們留下了這部千古不朽的偉大作品,也就可以無憾於地下。但是最極不幸的是從八十回以後,雪芹原作掃數亡佚了。
原稿為某人借閱,有五六回迷失,其事曾為脂硯齋歎恨(註:脂批:"茜雪至'獄神廟'方呈正文。襲人標目曰:《花襲人有始有終》,余只見有一次謄清時,與《獄神廟慰寶玉》等五六稿,被借閱者迷失。歎歎!"疑"借閱"也是婉晦之詞。),這種殘損,也可能是八十回傳抄問世以後、下半部遲遲不出的一個原因。但這絕不是最要緊的問題(註:如庚辰本即缺兩回,而不礙傳抄流行。)。其真正原因,實另有所在。
這原因,就是《紅樓夢》解剖、揭露了封建社會的罪惡,就是曹雪芹的叛逆思想深深地擊痛、惹惱了封建勢力,因而當時統治集團中的重要人物對它加以注視。--這使得脂硯齋往外傳寫八十回以後小說下半部時,發生了很大的顧慮,遭遇了意外的困難。
封建勢力痛恨曹雪芹和《紅樓夢》,加以百般辱罵,斥為"邪說詖行之尤"(註:梁恭辰《勸戒四錄》卷四,引那彥成語。),污蔑曹雪芹死後還在"地獄"中受苦(註:毛慶臻《一亭考古雜記》。);他們"欲得而甘心"的那種兇惡狠毒的面貌,已然十分清楚。他們甚至連雪芹喪子無後都引為足以釋恨的大快事(註:梁恭辰《勸戒四錄》卷四,引那彥成語。)!--但是在我們看來,這正好說明了雪芹小說的反封建思想的偉大;他們的辱罵污蔑,正是一種最有力的讚揚歌頌。
《紅樓夢》的思想和藝術,感動了二百年來的無數的讀者,給後世反封建的新生力量提供了無限的精神啟發。雪芹死後才和敦誠等結識過從的宗室永忠(雍正死敵胤禵的孫子),因敦誠之幼叔墨香而得讀《紅樓夢》,對曹雪芹無限同情,深深推服,特為寫詩三章相吊(註:見《延芬室集》。),其一云:
傳神文筆足千秋,不是情人不淚流。
可恨同時不相識,幾回掩卷哭曹侯!
有可能和雪芹認識的明義,題《紅樓夢》時最後詠道:
莫問金姻與玉緣,聚如春夢散如煙;
石歸山下無靈氣,總使能言也枉然!
饌玉炊金未幾春,王孫瘦損骨嶙峋;
青蛾紅粉歸何處?慚愧當年石季倫。
前首"石言",是用《左傳》昭公八年的典故,暗隱"宮室崇侈,民力雕盡,怨■並作,莫保其性,石言不亦宜乎!"的深刻意義;後篇"石季倫",是用晉代石崇的典故,石崇豪富極奢,置金谷別墅,因黨奸免官,被害,一門盡死,侍姬綠珠墮樓自盡,這故事也深具政治含義。前首尚專指小說,後篇則似兼切曹家情事而言,是很有價值的早期題詠(註:滿洲人中最早題《紅樓夢》的,當以明義《綠煙瑣窗集》中《題紅樓夢》十二首為最早(可考為乾隆三十年頃至四十六年期間之作,理由另見。此集早年蒙友人見告,當時因有遠行,亦僅記線索於《紅樓夢新證》447頁,1954年返京後始蒙某先生見示,並為錄副)。"不及當年石季倫",乃楊升庵句。漢人中當以周春、鍾大源師生為最早;周作《題紅樓夢》《再題紅樓夢》七律共八首,事在乾隆五十九年(1794),見其所著《閱紅樓夢隨筆》;鍾作《紅樓曲》,事在同時,見其所著《東海半人詩抄》及周著引錄(《東海半人詩抄》抄本,蒙張次溪先生見示,敬志嘉惠)。周乃當時學者之一,詩殊庸劣;鍾作七古頗好,當推為早期題詠中之上選。又彼時"紅樓夢"三字已有為名家徑引入詩之例,可看孫星衍《芳茂山人詩錄·冶城遺集》中《口占贈莊公子逵吉》詩首句:"青山絲竹紅樓夢"云云。至女詩人之題詠,尤有可述者,然此皆須作專題研究,此處不能備及。),對曹雪芹和他的著作表示了特別深刻的欣賞和理解。
也是雪芹死後才和敦誠會面的惲敬(1757-1817,字子居,陽湖派大散文家),至手寫《紅樓夢論文(註:當時所說的"論文"是對文學作品賞析品評的意思,故評點者也常署"某某論文"之語,和現在一般作"學術研究文章"解的"論文"一詞不同。)》一書,用黃、朱、墨、綠四色筆,精工至極。誠如李葆恂所說:"子居為文,自雲司馬子長〔遷〕以下,無北面者;而於曹君小說,傾倒如此!非真知文章甘苦者,何能如是哉。"(註:見《舊學庵筆記》。(此則資料1955年蒙友人黃裳同志錄示。))
從《紅樓夢》問世以後,評、題、圖、詠,真是汗牛充棟,自有小說以來(其實也可以包括非小說的文學而計),尚未見有在讀者中引起這樣深刻強烈的群眾反響來的。
這些,是對那些肆行辱罵污蔑《紅樓夢》者的最好的回答。
曹雪芹一生,受盡了窮愁坎坷。偉大的文學藝術家,不能及身享有應得的聲望和榮譽,而後世才日益發現他的光焰萬丈,歷久愈新的,何止一人,不過像曹雪芹這樣生前侘傺、身後蕭涼的,實不多見;我們對曹雪芹這個名字開始熟悉和逐漸瞭解,僅僅是從"五四"以來的數十年間的事情。我們對他的瞭解,只是一個長途的起步,探索的嘗試,正所謂管窺蠡測。對於曹雪芹,如果有人把畢生的事業放在研究他的一切上,我看是值得的。
這是因為,任何人都相信或將會相信,全世界想瞭解中華民族的偉大文化的,都必須讀懂曹雪芹所"編述一記"的《紅樓夢》。研究曹雪芹而有所收穫,有所發明,是對全世界的貢獻,這確是需要中外人士共同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