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 脂 硯

二十七 脂 硯

二十七 脂 硯

曹雪芹小傳

二十七 脂 硯

   

曹雪芹在百口嘲謗、萬目睚眥的情形下寫書,沒有任何物質援助和精神慰藉,痛苦可想。但是他卻有一個親密的人,成為他的唯一的支持者。這人名氏不詳,只留下一個別署,叫作"脂硯齋",前文已略曾涉及。從脂硯齋這裡,曹雪芹卻得到了援助和慰藉。在曹雪芹當時的處境下,居然還有脂硯齋這樣的人,真是難能可貴已極,使我們不能不對他發生很大的欽佩之情,我們應該向他致以崇高的敬意。 有一種意見極力低估脂硯齋這人和他給《紅樓夢》所作的批語的重要性。其主要理由大概不外乎:脂硯齋的觀點並不全部高明、正確,他的批《紅樓夢》,不過如金聖歎的批《水滸傳》一樣;凡是舊日的評點派一流的東西,筆墨遊戲,糟粕居多,並沒有多少價值可言。 關於脂硯齋批書的問題,這冊小書篇幅體例所關,不能詳說。但有幾點應當表出:第一,對於二百年前的小說批點家的觀點,當然要批判抉擇,正確估價,可是這和輕輕一筆抹殺不是一個意義。第二,小說評點派,其內容固然有很多應為我們揚棄的糟粕夾雜在內,但是從整個說,這實際是一種"通之於大眾"的傳統文藝批評欣賞的通俗形式,我們應當給它的是適當的重視,而不是一力貶棄。第三,像金聖歎之流,只是《水滸傳》行世已久之後的一個讀者,換一方式說,他對於小說的作者為人和創作過程來說,都是一個"不相干"的旁人,所以他的批《水滸傳》就只能是這樣的"範疇"之內的東西;可是脂硯齋卻不能和金聖歎一概而論,因為他不但和《紅樓夢》的作者是同時人,而且是關係極其密切的親人;他不但對《紅樓夢》的創作過程瞭解十分清楚,而且他本人就還是一位參預寫作的助理者。第四,金聖歎是從封建的立場、觀點來批點乃至竄改《水滸》,而脂硯齋則雖然不能盡合作者的全部立場、觀點,他在更多的方面卻是同情作者和維護作者的意旨和主張的(註:有些研究者,拿今天的各種理論、見解、觀點去衡量、要求脂硯齋,假如不合,就說這位批者如何不懂《紅樓夢》,如何錯誤,這又是一類對待脂硯的看法。我覺得還是應該從事實出發,而不從抽像概念出發。)。--這樣的一位批家,恐怕不應當毫不分辨地和金聖歎等人相提並論。應該想到,能夠獲得這樣的批家批過的小說而且幸而流傳保存下來,是無比寶貴的研究資料,這在全世界古今文學史上也是不可多得的特例。我們應當充分理會到這些意義。 這樣說一下,就可以看出脂硯齋的難能可貴處:他是曹雪芹孤獨寂寞中的一個最有力的支持、鼓舞和合作者。 他幫助曹雪芹作了哪些具體的工作呢?我們現在還能看得出的,就有以下各事: 一 他決定書名。例如他在"再評"的時候,最後決定在《紅樓夢》小說的許多異名之中仍舊採用"石頭記"為正式書名,並得曹雪芹的同意,把這個原委寫入卷首的"楔子"部分的正文裡面(註:見甲戌本《石頭記》首回。)。事實上,乾隆時候的最初流傳的抄本《紅樓夢》,都是定名為《脂硯齋重評石頭記》的。 二 他建議將小說裡的某些重大情節作出刪改。例如原稿第十三回原來的回目是"秦可卿淫喪天香樓",正文寫賈珍和秦氏翁媳姦通,被丫環撞見,秦氏自縊而死。由於脂硯齋的建議,將此事明文一概刪去,改為隱筆暗寫,因而此回的篇幅獨較他回為少;回目也修改避諱了(註:見甲戌本《石頭記》脂批所敘,並參看俞平伯《紅樓夢辨》159-178頁《論秦可卿之死》。)。 三 他校正清抄本的文字。例如庚辰本第七十五回的前面,記有"乾隆二十一年五月初七日對清"一行字,就是證據痕跡。 四 他整理原稿,掌握情況,隨時指出殘短缺失之處,提醒作者修補。例如小說第七十五回,本以"賞中秋新詞得佳讖"為下半回的主題,而寫到寶玉、賈蘭、賈環由賈政的命令依次作詩時,都只有引起詩句的"道是"二字,而不見詩句(有的"道是"下面空了格,表示下面將有文字);脂硯齋便於回前記下"缺中秋詩,俟雪芹"的話。 五 這樣的缺短之處,不止一例;有的直到雪芹逝世,也終未能來得及補齊,而脂硯齋代為補作了。例如上條所舉中秋詩,較晚本仍無詩句,而且將"道是"等字樣也刪掉,連缺短的痕跡也消滅了:可見此三詩終未補作。而第二十二回"制燈謎賈政悲讖語",回末只到惜春之謎為止,眉上朱批云:"此後破失,俟再補。"後面又一單頁,"暫記"寶釵之謎語正文、七言律詩一首,後面批云:"此回未成而芹逝矣,歎歎!"則又可見較晚本此回回末所補的一小段,就是脂硯齋傷歎雪芹已亡而自己動手補足的(註:乾隆三、四十年之間的舊抄本如蒙古王府本、戚本,已有了這一回的"尾巴",這絕非他人所補,理由參看注6,而且,所補謎語已同時有了與原有謎語統一的脂批。)。 六 他不止代補零碎殘短,還代撰整回的缺文。原來《紅樓夢》底稿本久為朋友借閱,以致時有迷失,如庚辰本第二十六回眉批:"獄神廟回,有茜雪、紅玉一大回文字,惜迷失無稿,歎歎!""惜衛若蘭射圃文字迷失無稿,歎歎!"都是例子。至如第六十七回,高鶚所謂各本"此有彼無,題同文異,燕石莫辨"者,在庚辰本果然也沒有,其第七冊自六十一回至七十回,實共八回書,而於卷首註明:"內缺六十四、六十七回。"這就是在"庚辰秋月定本"中尚很有缺少整回的地方(庚辰,乾隆二十五年,其時雪芹尚在);但到較晚本,六十四回和六十七回就都有了。就中如六十七回,研究者認為是後來偽作(註:可看周煦良《紅樓夢第六十七回是偽作》(《文匯報》1961年9月9日)。),所舉破綻欠合之處,頗有道理。其實這種"偽作",絕非那種不相干的後人的作偽所可比擬;從它補作的年代和質量看來,只可能出於脂硯齋之手(註:現存的蒙古王府本、戚蓼生序本《石頭記》,已有此回。此種本子都是乾隆三、四十年時期的抄本,彼時脂硯齋還在,還正在不斷整理、批注《紅樓夢》,很難設想在這時已有不相干的人偽作一回而得羼入流行。)。 七 他掌握稿本的章回情況,建議改動設計。例如今本的第十七、十八兩回,在庚辰本中尚連接而下,本是一大回書;脂硯齋在回前記云:"此回宜分兩回方妥。"後來的本子果然就分為兩回了,而且各本的分法並不全同。揣其嘗試具體分斷的人,也就是脂硯齋。 八 他替書中的隱詞廋語,難文僻字,都作出了註解。例如賈家四姊妹的名子"元""迎""探""惜"諧隱"原應歎息",給秦可卿送殯的六家"國公"的姓名中,隱寓十二地支,等等,不是和作者關係切近的人,便很難懂得原意(註:這種解釋命名的辦法,好像是屬於"索隱"範疇的東西,但它們是作者原來設計的(古代小說、劇曲,時有這種體例),是小說本身裡面客觀存在著的,因此與唯心主義的"索隱"方法性質不同。)。例子很多,不必備舉。余如"金■彝",就註明"■,音壘,周器也。""玻璃■",就註明"■,音海,盛酒之大器也。"例子也不一。 九 他為此書作出"凡例",列於卷首,並題總詩,就是上文所引的"字字看來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尋常"的那一篇七律。這使我們對曹雪芹寫作的苦心密意、慘淡經營,都增加了瞭解。 十 他替全書作了批語。從書一成稿,他就作批,直到雪芹亡後,每隔二三年,就溫讀批注一次,至少共歷八九次之多。這些批語,對曹雪芹的創作心理、概括方式、藝術技巧等方面,都有所涉及。這些批語,曹雪芹和脂硯齋都不曾認為是後來無中生有的附加物,而是從一傳抄行世起,就以"脂硯齋重評石頭記"的形式而出現的。在乾隆四、五十年以前,並不曾有過只有白文而無批語的本子存在過(註:乾隆四十九年夢覺主人序本才開始刪棄大部分批語而存其少許,但已聲明了刪減的事實。)。從這一點來說,脂硯齋的批本《紅樓夢》的性質,也絕不與其他小說的評本(如《三國》《西遊》《水滸》等等)相同。這一層意義,似乎還沒有受到普遍的充分的注意。 以上是我們就一些痕跡線索所能看到的,此外脂硯齋還幫忙作些什麼,雖不可妄測,想來尚當不止於以上十項。所以脂硯齋確是曹雪芹的一位非常重要的助手乃至合作者;《紅樓夢》的撰作,內中包有他的勞動和功績,是無有疑問的。 曹雪芹窮愁著書,有了這樣一個同道和密友、親人,精神上的快慰和激動,是不待言了。他們倆除了原來的親密關係,又加上了這一事業上的合作歷程,於是感情更非尋常可比。雪芹一死,脂硯齋悲痛萬分,屢次在批語中感傷悼念,說出"書未成,芹為淚盡而逝;余嘗哭芹,淚亦待盡!""讀五件事未完,余不禁失聲大哭!三十年前作書人在何處耶?""今而後,惟願造化主再出芹一脂,是書何幸,余二人亦大快遂心於九泉矣!"等話(註:參看蒙古王府本《石頭記》第三回"砸玉"時脂批:"他天生帶來的美玉,他自己不愛惜,連我看書的人也著實心疼不了,不覺背人一哭,以謝作者!"語氣異常特殊。尤其值得思索的是,雪芹如此親密的一位合作者,竟不見絲毫痕跡於敦氏詩文中。),又曾題詩,中有"茜紗公子情無限,脂硯先生恨幾多"的句子。 所以,在介紹曹雪芹的時候,只有連帶介紹脂硯齋,才是全面的。(註:關於脂硯齋究系雪芹的什麼人,頗有不同意見。我個人的看法,略見於《紅樓夢新證》增訂本第九章,頁833-940。此人是一位女子,也是小說中人物的原型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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