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 南遊
二十六 南 游
雍、乾之際的最有聲望最得民心的地方大吏有二人:尹繼善和陳宏謀。尹繼善是滿洲人,姓章佳氏,隸廂黃上旗,父親尹泰,也是官至大學士,所以舊日文人的話是"兩世平津";尹繼善的女兒又嫁了乾隆的第八子永璇,國戚皇親,家門貴盛。他的府邸就在京師西城大護國寺和什剎海之間的定府大街,府內有園,名曰絢春。 尹繼善在雍正元年成了進士,只過了五年,便升任封疆要職、其時年紀不過三十多歲。他為人才幹明敏,性情寬和,在雍正朝,仕風吏習專務苛刻的時候,他能不逐流俗,據記載說,有一次雍正對他講授為官之道,叫他傚法李衛、田文鏡、鄂爾泰三個(這是雍正最賞識寵信的得意之人),尹繼善卻奏對說:"李衛:臣學其勇,不學其粗。田文鏡:臣學其勤,不學其刻。鄂爾泰:宜學處多,--然臣亦不學其愎。"他以精闢深刻的知人之衡鑒,對這三位寵臣巧妙地進行了批評,有膽有識,應對得體,連雍正也莫奈他何。
尹繼善在雍正六年,就官授內閣侍讀學士、協理江南河務;秋天,署江蘇巡撫(次年"真除"),--這正是曹頫\一家落職查抄的那一年。九年,尹繼善已署兩江總督。十年,協辦江寧將軍,兼理兩淮鹽政(任至十一年調職)。乾隆八年,再署兩江總督,十年,實授(任至十三年)。十六年,復調兩江(任至十八年)。十九年,又署兩江總督,二十一年實授(任至三十年)。一生四督兩江。 尹繼善初到南京,曹家正好剛已北返;不過他的總督衙院,就與曹家"老宅"相鄰,自己又兼著兩淮鹽政,也是做著和楝亭一樣的官。在南京一住,才日益體會到曹家祖孫數輩、歷時六七十年之久、在江南一帶的深得人心,遠非一般俗常仕宦可比,而他家在文學事業方面的成就與影響深遠,尤為大出原來的想像之外。尹繼善對曹寅,本已久所心慕,至此,宦地相同,官職聯屬,自己也十分喜愛詩文書史,於是有意無意之間,都在學步楝亭,也作東南半壁的風雅主持。 在這種心情之下,尹繼善自然留意於訪詢曹家的現況,子孫的下落。 中進士以前,尹繼善曾在怡親王府做過記室;後來曹頫\是雍正交與怡王"照看"的。尹繼善早年就已可能與曹家相識。大約到乾隆十九年再署兩江總督時,他乘著搜羅人才的機會,決意務要跟尋楝亭的後人。而雪芹此時,編述《石頭》一記,已經有了脂硯抄閱再評本。意在問世傳奇的雪芹,正也想為書稿謀一個樂為出資刊板的東道主。兩相湊泊,事不難成,尹繼善愛才好士,禮聘情重,雪芹又可藉此重遊童年故地,一舉數得,就答應了前來請聘之人。 雪芹前往江南,似非一次,乾隆二十一年(丙子,1756)南京好像已有他的足跡,所以二十二年敦誠寄懷詩句,正勸他不必遠遊--"勸君莫彈食客鋏,勸君莫叩富兒門;殘杯冷炙有德色,不如著書黃葉村"。這顯然不是一種並無緣故的閒文瑣語,而這一年,乾隆有意改變對待漢族旗人的政策,准許包衣人開戶出旗,可能是雪芹生平中的一次頗有關係的事件。但到了二十四年秋天,他由於生計的艱難,為了著作的傳佈,還是不得不下決心,再度前往。這時,有人對雪芹也加緊注意,在形勢不利的考慮下,敦誠弟兄也同意了他的南遊的打算,如此可以暫避風波,保全書稿,因此反而贊助雪芹料理南行的一切準備。 一到江南,雪芹的才華立即受到了尹繼善的賞重,並以楝亭有此嗣孫引為欣慰。初時,賓主相得,情好甚篤。常在揚州的肖像畫家雲間陸厚信(字艮生)者,來游南京,曾入尹府,見到雪芹,十分傾慕,為他繪了一幅小照,並寫下了五行題記,其辭云:-- 雪芹先生洪才河瀉,逸藻雲翔,尹公望山時督兩江,以通家之誼,羅致幕府,案牘之暇,詩酒賡和,鏗鏘雋永,余私忱欽慕,爰作小照,繪其風流儒雅之致,以志雪鴻之跡云爾。 這就記錄了一時的景況。
可是,雪芹的處境到哪裡也是複雜的。這次南來的遭遇,有幾件事使他更歎命途之乖舛。 正如敦敏贈雪芹所說的,"可知野鶴在雞群",他的才華出眾,易為人知,也易為人妒,同事中間,小人之輩,譖毀之言,久而遂多。尹繼善雖然愛才好士,揚風■雅,但全是正統一派人物,眼見雪芹的一些言談行徑,漸漸心有不樂之意。尹繼善是正人,倒出於一片好心,從他自己的正統觀念出發,以為雪芹落到此等境地,是因無人"導之於正",他就要設法挽救雪芹,而雪芹對於這種"挽救",卻是道不同不相為謀,根本不能接受。這麼一來,各無惡意,皆本素懷,可是誤會既多,彼此都無法諒解:別人本是一片熱心為他好,而雪芹看來那是不能苟從的道路;雪芹如要自行我素,不肯污於流俗,就必然被人視為狂妄無狀,負義忘恩。一個不能為世人所理解的偉大的哲士文豪,越是偉大,越是孤獨,越是寂寞,--"都雲作者癡,誰解其中味?"正是雪芹的最巨大、最深刻的悲哀。 雪芹本是為《石頭》一記而僕僕南遊的,不想最後事情也就出在這部書上。 這幾年來,皇帝的主要的精力是花費在武事軍情的調度上,但是使他頗為心煩的也還有文字科場,--"文治"方面的事情。乾隆二十年,胡中藻"詩獄"事件發生,中藻被殺。二十二年,段昌緒因收藏吳三桂叛清檄文、並加圈點評贊而伏刑,彭家屏因收藏明末野史,並其子皆處斬監候,家產籍沒,家屏旋以撰《大彭統紀》賜死。更奇的是,到乾隆二十四年三月,命大學士蔣溥去向張照的兒子張應田家裡查取張照的文字筆札,斥之為詩意怨望,文字狂誕,為一"喪心之人",竟說:"迨至再躋顯秩,疊受殊恩,苟有人心,則從前骯髒(註:骯髒(kǎngzǎng),幸直剛正、不屈不阿之貌。曹雪芹寫妙玉,曾用此詞義,今人不解,亂加曲說。其實此詞自古以來即如此音義,我曾引鄭燮、潘逢元詞中"飄零骯髒""風塵骯髒"為證,見《新證》頁1055。乾隆此例,尤為顯確。)激厲之詞,亦當猛有鏟削,而必將此刊刻流傳,其居心又可問耶!"所以,對於"人心"的問題,一時頗為風雨滿城,談虎色變。 這時期乾隆皇帝不但"外頭"事多,"家裡"也覺煩心,皇八子永璇年少,不守禮法,最傷腦筋,他的師傅孫灝在二十三年已然得咎;二十四年秋天,永璇的岳翁尹繼善也因為冊送子弟鄉試而不遵旨先自奏明,也受了指摘。到二十五年春天,為了加強管教,乾隆不得不親"幸"永璇府第,意在察看。在清代,各種制度規定甚嚴,皇帝親臨臣子的住處,那是極為少有的特例,所以史官必書。這次臨幸永璇府,就是史冊可征的。 正因如此,從早流傳的一個說法就極堪注目,那就是:乾隆有一次親至某滿人家,發現了《石頭記》,並挾其一冊而去(註:參看第三十二章。),以致某人大懼,急謀刪改進呈雲。--顯然,這是《石頭記》未有刊本、流傳未廣時候的事情。 從年代上推考,只有幸永璇府這一事件正相合符。 當乾隆查出身有"內病"的永璇竟爾偷看這種"邪書",自然十分震驚惱怒,決心要弄清這部"淫詞小說"的一切原委。當這事的風波很快傳到了水璇岳家尹繼善那裡,不覺目瞪口呆,--因為著書人就在他的幕席之間!由是,風聲洶洶,人言嘖嘖 ,頓時大為緊張。尹繼善畢竟還是厚道長者,不肯出賣楝亭的後人,就透消息給雪芹,讓他趕緊托故離職,潛身他往,庶幾可望避免多所株連,將關係的複雜程度盡量縮小。 於是,無可迴避的雪芹,收拾行裝,決意北返。 幸而永璇有力,多方彌縫遮掩,設法將事搪塞過去,一時未至釀成大案。這就無怪乎敦敏在重陽節後意外地與雪芹重遇時,立即寫出了"秦淮殘夢人猶在,燕(yān)市悲歌酒易醺。忽漫相逢頻把袂,年來聚散感浮雲"這種萬分感慨、無限悲涼的句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