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虎門剪燭

十八 虎門剪燭

十八 虎門剪燭

曹雪芹小傳

十八 虎門剪燭

   

身世遭際、思想感情,是敦、曹友誼的基礎,這是毫無疑問的;但是敦敏、敦誠和曹雪芹結識之初,首先引起他們注意的,卻是雪芹的才華風度。

曹雪芹是怎樣的一個人呢?這個人,可真不簡單。雖然我們所獲得的有關他的記載極為貧乏粗糙,而從這一點點也能覘其大概,也足資想像:這個人是有趣極了。

有機會和他接近的人,最容易發現的是,他善談,會講「故事」。只要他高興起來,願意給你說,那他可以說上一天,說者不知倦,也更能使聆者忘倦。裕瑞《棗窗閒筆》記載過:「其人(雪芹)身胖,頭廣而色黑,善談吐,風雅遊戲,觸境生春;聞其奇談,娓娓然令人終日不倦,——是以其書絕妙盡致。」

而且,他的能談是有特色的。第一是他那放達不羈的性格和瀟灑開朗的胸襟,能使他的談話揮揮霍霍,嬉笑怒罵,意氣風生。這就是古人所謂「雄睨大談」,聽之使人神旺、色動的那種談話。第二是他的素喜詼諧,滑稽為雄,信口而談,不假思索,便能充滿幽默和風趣,每設一喻、說一理、講一事,無不使人為之捧腹絕倒,笑斷肚腸。第三是他的自具心眼,不同留俗,別有識見,如鯁在喉,凡是他不能同意的,他就和你開談設難,絕不唯唯諾諾,加以他的辯才無礙,口似懸河,對壘者無不高豎降旛,抑且心悅誠服。第四是他的傲骨狂形,嫉俗憤世,凡是他看不入眼的人物事情,他就要加以說穿揭露,冷諷熱嘲,窮形盡相,使聆者為之叫絕稱快!

有了這幾個特色,結合在一起,我們可以想像曹雪芹的談話是如何地妙語如環,奇趣橫生,是如何地精彩百出。無怪年紀還很輕的敦誠,一會到他,立刻就為他的「奇談娓娓」「高談雄辯」吸引住了,立刻就愛上了這個人物性格。

相處得久了些,慢慢地發現,曹雪芹的可愛絕不止這些,他「嘴」上的妙處固然過人,「肚子」裡的妙處更是不一而足,同時「手」頭也有絕活。越是和他相處,越是發現這個人的更多的了不起。因此敦氏兄弟很快地便在學裡各種人等中間發現了這位非凡的當差者,而且他成為他們哥兒兩個「一日不見,如三秋兮」的好朋友。

這時候宗學裡的情形大致是這樣的:

從乾隆十一年以來,宗學學生額數定為六十人,按規定應有漢教習六人。教習中有一位黃克顯先生,是敦誠這一「班」的老師。黃克顯,字去非(說來也巧,黃先生的號竟和敦誠的字全然相同:敬亭),他是江西·瑞州·上高(今縣名同)人,由拔貢考取教習,入宗學;敦誠從十一歲(乾隆九年)進宗學讀書,就是跟著黃先生的。黃先生是宋朝大詩人黃山谷的後裔,是一位愛好文學、喜歡作詩而不滿意於流俗文字的人,他後來做了四川·岳池縣知縣,重視教育,建立義學,曾作碑記,說:「少陵(杜甫)云:『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洵不誣也。今岳邑士子家無藏書,人鮮力學,所讀者多系庸熟文字,師以是教,弟子以是學,一幸獲司衡之節取,遂奉為博取青衿秘訣,無惑乎英資汩沒而文體日就卑靡也!」他勉勵人「日漸月摩,力掃舊習而更張之」,主張「沉潛乎六藝,含英咀華」。(他的縣政也很好,愛民伸理,當地人立祿位牌,入二賢祠,以紀念他。)敦誠弟兄的叔父恆仁,本來就是八旗中的一位名詩人,自幼就教過敏、誠二人;如今他們在學裡又遇上了黃老師,這對他們的詩文成就,就有很大的影響。

還有,稽查宗學的孫灝(字載黃,號虛船,一作虛川,錢塘人,雍正八年進士,後來曾入值上書房,作皇子師傅,和他的同年進士陳兆侖一樣),也是個詩人。我們單看《湖海詩傳》卷四里保存下來的他那首《撲滿行》,完全是對當時黔貨貪財的官場惡風進行嘲罵,以及後來屢以直言諷諫皇戚的仗勢凌人、皇帝的巡遊無度,因而惹惱了乾隆,在乾隆二十三年竟大遭申斥,說他的奏疏與「本朝家法及我滿洲風俗人心」牴觸,「其心為何如心乎?」因而落職降調,則可見其為人一斑。敦誠作懷人詩,對他表示了很深的感情。這樣的師長,對敦氏弟兄就一定也有所影響,而且也應該都和曹雪芹認識。

再看這時的宗學裡的學風是如何呢?乾隆十年,稽查右翼宗學右通政熊學鵬曾因學內稽查皆系漢官,於滿文翻譯功課都不通曉(可見那種課程的具文敷衍),建議再派滿洲文臣一人協理,獲得實行;雖然如此,那些學生們卻是如敦誠所寫:「同學盡同姓,五陵馬與裘;文章溯唐漢,詩賦追曹劉;或為李昌谷(李賀),錦囊才無侔;或為李供奉(李白),奏賦侍冕旒:誰謂吾宗內,曾不古人優?」可見一般風氣仍是極重漢文學。至於敦誠自己,則是:「嗟余愧後學,操觚耽吟謳;彫蟲矜小技,撫卷恣冥搜。」把課餘的全力都放在學習作詩上面了。

這樣愛詩的敦誠,當一旦發現曹雪芹又有著驚人的詩才的時候,他的驚喜佩服,不難想見!這就無怪他們的友情越來越密切親近。於是乎,敦誠在課餘無事之時,就愛和雪芹交談。

上面說過,宗學本是一座極古老的大宅院。不但如此,舊日相傳它還是北京有名的「四大凶宅」之一!和雪芹、敦誠他們正同時的紀曉嵐曾描寫過這所房子,說:「裘文達公賜第在宣武門內石虎胡同,文達之前為右翼宗學,宗學之前為吳額駙府,吳額駙之前為前明大學士周延儒第:閱年既久,又窱■閎深,故不免時有變怪,然不為害也。廳事西、小房兩楹,曰『好春軒』,為文達燕見賓客地;北壁一門,又橫通小屋兩楹,僮僕夜宿其中,睡後多為魅舁出,不知是鬼是狐,故無敢下榻其中者。」這種迷信的說法,我們當然不會相信,但是他寫下了當日那院子的情況和氣氛,卻可以供我們想像。——這所老宅院,到今天還有一株非常古老的大棗樹,沒有二百年的年齡絕長不到這麼巨大,這棵老樹應該是「見過」曹雪芹的。宅內也有過一區花木山石,早已拆掉了。

就是在這樣一所大宅院裡,敦氏弟兄度過了他們的求學的日子,曹雪芹度過了他當差的歲月。當差做事的曹雪芹,是要住在學裡照料的,而當時學生們也按規矩要住宿學中,每隔若干日才許回家看望一次:因此,他們每逢日裡課畢,教師退憩,晚間多暇,便聚在一起,剪燭快談。我們可以想見,尤其當每年金風乍起,暑氣日消,夕事漸長,秋燈有味,他們的夜話是多麼大的享受!——這恐怕也就是少年敦誠的學校生活中是最大的快樂,所以他在若干年後,還總忘不了這種真正的樂趣,見於吟詠,印象永難磨滅。

按「理」說,曹雪芹是包衣、是職事人,而敦氏是宗室、是學員,所以雪芹見了他們應該恭敬侍立、謹慎答應的(註:可參看《清朝野史大觀》卷二引某書:「凡各項包衣並小五處旗人,或奴籍,或重台,例不得與宗室、覺羅抗禮;若必不得已,必先半跪請曰:『求賞一坐。』然後坐,方合於禮。」)——當時旗人最講究的是場面禮數。但他們由於氣味相投,道義為交,文章知重,只有互相傾倒的份兒,誠、敏弟兄也是頗為豪爽熱烈的青年人,思想也比較自由清新,因此彼此便脫略故常,不拘俗禮;雪芹又是放達磊落,最恨世故的人,也便不和他們客氣;加以夜話必然不免弄些小食,佐以杯勺,用助談興,那雪芹只要被了酒,狂情愈顯,談鋒越健——這就是因何敦誠後來寫出「接■倒著容君傲」的實情。詩人的語言常常別有妙趣:他們的所謂「容」,其實正是樂之的意義,因為只有在這種情形之下,他們才得盡情充分地享受到了雪芹的那種迷人的奇談娓娓和高談雄辯。

敦誠他們的耳福是太大了。可惜他不曾給我們作下紀錄,以致咳唾珠玉,隨風散盡!雪芹到底怎樣談,談什麼?我們竟絲毫無從揣其影響。

敦誠後來寫過一篇《閒慵子傳》用以自況,其中有云:「常經旬不出;……或良友以酒食相招,既樂與其人談,又朵頤其餔啜,亦出;出必醉,醉必縱談。然談不及巖廊,不為月旦,亦不說鬼。」這是他立的「談約」三章:一不談朝廷政治,二不談人物短長,——這裡我們嗅出那專制時代的「莫談國事」「金人三緘其口」的恐怖氣味,容易理解。倒是最後一章有點令人意外。「強人說鬼」,是蘇東坡的故事,向來以為才人佳話,解釋者以為東坡愛聽人講故事,可以增強文學上的想像力。可是敦誠卻特別提出來「亦不說鬼」,有意翻案。這是何故呢?——難道是他因在「凶宅」裡上過學而被嚇怕了嗎?

我們當然知道,這和「凶宅」「狐魅」等等全然風馬牛。他所說的鬼,仍舊不過是借鬼指人,指那些「如鬼如蜮」的陰森險惡和卑鄙齷齪的人罷了。對這種人,他們不屑去談,因為早已把這些鬼蜮置於不齒之列了。

看來,他們的話題是有範圍、有分寸的,並不是胡談亂道。不過我們也不要忘了,文人好弄狡獪,說話寫文,往往是半真半假,有反有正。凡是他們特別指明所不願去談論的,實際往往也就是他們所特別關注的。巖廊、月旦、鬼蜮,雖然不是他們的話題的表面,卻是他們心目中的譏評的對象。晉代高賢,放浪形骸,以酒為命,佯狂自全,口不臧否人物,——這是敦氏弟兄和曹雪芹同所景慕仰止的,他們幾乎是在有意無意地和嵇、阮一輩古人走著一模一樣的路子,思想、行徑、氣味、作風,無不相似;但是晉賢「口不臧否人物」的實質,也正是深度的憤世嫉俗,是和他們對當時政治、社會的叛逆緊密地聯繫在一起的。實際上,他們的「談約」並不能完全約束他們的具體行動,敦氏兄弟在詩文中的表現可以證明這點,而曹雪芹(他的詩文不幸無從得見了!)卻是在他的故事、小說裡面進行了他的更深刻的臧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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