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二 身後(二)
三十二 身後(二)
乾隆二十五年庚辰春,皇帝在永璇家才見《石頭記》,未窺全豹,不盡瞭然,猶是事之初起。二十七年壬午九月,脂硯記下了"索書甚迫" 的話,並且借少陵遺祠之事而對雪芹受惡吏之逼、致無安身之地,深表憤慨。那事情的發展是看得清楚的。脂硯加緊"四閱"整訂,雪芹匆忙由 南返北,看來是為保全書稿在奮力苦鬥。
但是,乾隆皇帝"最後"是從什麼人手裡而看到"全書"的呢?是從和珅手裡。這事情就極為耐人尋味了。
"唯我"在鬍子晉《萬松山房叢書》本第一集《飲水詩詞集》後有一段跋語說:
……某筆記載其《紅樓夢》刪削源委,謂某時高廟〔乾隆〕臨幸滿人某家,適某外出,檢籍,得《石頭記》,挾其一冊而去。某歸,大懼 。急就原本刪改進呈。…… 而郭則沄《清詞玉屑》卷二也說:
……乃作是書;曰太虛幻境者,詭其辭也。初不甚隱。適車駕幸邸,微睹之。--亟竄易進呈,……
這種記載,如能博覽,一定還有大同小異之辭,可知事出有因,傳聞有自。一個證據就是《戚序本》八十回《石頭記》的真底本據目見者 說就是黃綾裝面的大冊,這正是"進呈"本的樣式,而且已將"脂硯齋"字樣掃數刪淨了,一些穢語也淨化了,也都是準備進呈的痕跡。然而同樣重要的是宋翔鳳所傳述的一段經過,他說:
曹雪芹《紅樓夢》,高廟末年,和珅以呈上,然不知所指。高廟閱而然之,曰:"此蓋為明珠家作也。"後遂以此書為珠遺事。……
事情的奧妙就在這裡了。
我們還能考知,和珅出身微賤,也是內務府當差之人,他是英廉的外甥,而英廉是二臣馮銓死後子孫沒入內務府為奴的〔此滿洲遺制,僅 清初殘存〕。據說一次乾隆乘轎而行,和珅以近侍人員扶轎在側,適乾隆欲問一事,而隨從人等並無一個能答,這時和珅卻引了一句《四書》,應對敏捷巧妙,大得乾隆的歡心,從此就步步青雲直上。由此可見,和珅對文墨之事並不外行,全靠一派小慧聰明,揣摩迎合,博得了寵任 ,所以皇帝凡私下欲詢坊間書物之事時,必找和珅。等到永璇事發後若干時候,乾隆仍然不忘《石頭記》這樁公案,就委派和珅再去查訪處置。
憑著鬼伶俐,和珅很快就弄明白了這部書的來龍去脈以及"聖上"所以注意它的緣故和意義。他便通過該管的旗上司,尋求雪芹的全稿。當 他判明這書只曾傳出過前八十回時,便心生毒計,要用抽梁換柱的手段,使《石頭記》不但不失其"全",而且還要贏得主子的稱賞--讓它換步移形、奪胎換骨於不知不覺之間。辦法就是:物色適當人選,編造四十回假書,湊成"全本",而且也遵照《四庫全書》的"精神",將前八十回 也偷偷加以"潤色"。(註:乾嘉人吳雲為花韻庵主人《紅樓夢傳奇》作序,說:"紅樓夢……當《四庫書》告成時,稍稍流布,率皆抄寫,無完帙;已而高蘭墅〔鶚〕偕陳〔程〕某足成之,間多點竄原文,不免續貂之誚。……"此極重要,蓋《四庫全書》的修輯,大量偷改原文,正是此 時風氣,本來就是一種文化陰謀。) 這一大事的證據留在哪裡?試看:--
清光緒三十三年開始出版的《小說林》,載有署名"蠻"的一篇《小說小話》,其中提供了一條重要線索:
《石頭記》原書鈔行者終於林黛玉之死,後編因觸忌太多,未敢流布。曹雪芹者,織造某之子,本一失學紈褲,從都門購得前編,以重金 延文士續成之,即今通行之《石頭記》是也。--無論書中前後優劣判然,即續成之意恉,亦表顯於書中,世俗不察,漫指此書為曹氏作,而作《後紅樓夢》者且橫加蛇足,尤可笑焉。
清末的人士,對紅學上的許多事情(如我們已經考知的),並不清楚,他說的不夠準確的地方(如謂雪芹原本到黛玉之死為止,等等)是 可以理解的,他對雪芹、高鶚二人原作、續作的關係也還在混亂不清,但這都不是我們此刻注意的所在,最關緊要的就是他明確記錄了他們清代人世代流傳的一個事實:《石頭記》的"後編"(即偽續四十回)是有人以重金延聘文士續成的--這續成的書,也已表白了續作意旨的這部"全 書",就是一般在坊間流行那個百廿回本!
凡是讀了本書的讀者,誰也不會相信是曹雪芹"購"得了別人的"前編"而出一筆重金(他出得起呀!?)請人代作的。須知,"蠻"先生所說 的這個經過,正是和珅出錢、請程、高等人偽造"全本"的這個毒計陰謀的內幕。
天下的事,誠所謂"要得人不知,除非己莫為"。像偽造《紅樓夢》全本的這種異事,畢竟在當時後世,都是無法全部隱諱,瞞過明眼人的 。
至此,乾隆指使和珅,找人作假弄鬼的真相,已然基本清楚了。
所以,等到乾隆五十六年(1791),連作帶印,全功告成,而次年,程偉元、高鶚為再刊本《紅樓夢》作"引言"已經表出:--
是書詞意新雅,久為名公鉅卿賞鑒。……
所謂"名公巨卿",在乾隆五十年上講話,非和珅而誰可當乎?兩相對照,宋翔鳳的話何其精確!
尤其對榫的,就是"唯我"還說過:
……高廟乃付武英殿刊印。書僅四百部,故世不多見,今本即武英殿刪削本也。
事情更是如此的清楚明白!所謂"武英殿刊本"者,就是世人俗常說的"宮裡頭的"印本之意,這正是指皇家授意,和珅指使。活字擺印,本 來就像武英殿刊書處大木活字的派頭,況且程本從"辛亥冬至後五日"到"壬子花朝後一日",相隔只有三個來月的時間,普通書坊怎麼可能在這麼短時內重新刊出一部細加修改的重刊百甘回(程乙本)大書來?不是皇家和名公鉅卿如和珅在做後台,那是無從想像的事!
最後,乾隆對百廿回"全本"《紅樓夢》表示了什麼態度呢?"閱而然之。"他表示了讚賞!這一層重要意義,從來沒有人抉出,點破。
乾隆皇帝不但對這部被痛加"釐訂"過的"新全本"的存形變質的成果十分滿意,而且他還做了紅學史上的第一名紅學家:他說《紅樓夢》寫 的原來是"聖祖仁皇帝"康熙朝相國納蘭明珠家的事情!
宋翔鳳的話極為明晰:在此以前,是沒有人這樣認為的;自從乾隆這樣說了之後,別人才只得跟著也這樣說。
這也是乾隆與和珅的合謀。當時世人明明都知道《紅樓夢》本來是一部"時事小說",取材近在目前,不過筆端狡獪,善為隱約而已;這一 點,很難不承認,於是便出一妙著,將它的時代輕輕往上一推,推到康熙朝,找一個大家習知的"明珠家"作為"替身",那麼一切"現實意義"便都不消而自化了。
這是我國文化史上的一件特大的陰謀毒計。"索隱派"的紅學家,不知不覺地都墮入了乾隆的彀中,而且這種流毒的延續期間極為久長,開 始破除它只不過是十分晚近的事。 曹雪芹一生窮愁著書,坎坷而終。身後還遭到了這等令人駭絕的厄運。回顧一下,圍繞著真偽《紅樓夢》的種種鬥爭,真是驚心動魄!
這種驚心動魄的鬥爭,顯示著曹雪芹的思想和藝術的力量之偉大,以致在文學史上表現為一個如此奇特罕見、難以想像懸擬的、甚至到今 天還不能說全部解決了的極其異常的現象。 曹雪芹的思想和藝術的偉大,還要使人們不斷地繼續深入探討下去,每天都能發現我們自己原來沒有讀懂弄清的新意義。
一九七九·十二·十四·己未冬十月廿五夜寫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