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學」指謬  王 學 鈞

「秦學」指謬  王 學 鈞

「秦學」指謬  王 學 鈞

劉心武現象面面觀

「秦學」指謬  王 學 鈞

   

一、 問題所在

2005年,劉心武先生的「秦學」很熱鬧,既出版了「秦學」集成之書《紅樓望月——從秦可卿解〈紅樓夢〉》(書海出版社2005年4月版,以下簡稱《紅樓望月》),又在中央電視台「百家講壇」連續演講,講稿集成一本與《紅樓望月》意思一樣的《劉心武揭秘〈紅樓夢〉》(東方出版社2005年8月版)。劉先生很自信,「立志要把『秦學』研究推進到底」(《紅樓望月》第2頁),也很自負地號召「普通的讀者」,如果以他所說的「謎底」為前提,就能「把原來讀不通的地方都讀通」(《紅樓望月》第46頁)。假如劉先生自己能「讀通」《紅樓夢》,而來指導「普通的讀者」,未始不是一大功德。我們現在雖無從知道「秦學」「推進到底」時將是什麼樣子,但據目前的情形,非常遺憾,有一個立論前提的問題有待指出。——請恕我直言,「秦學」其實是從家庭背景和血統決定論觀念出發,曲解文本的產物。這樣說,絕無學術以外的含義。現在不妨將具體的分析寫出來,向劉先生和大家求教。這也如劉先生所說,「庶幾可以排除若干誤會」(《紅樓望月》第58頁)。所用版本,也是劉先生依據的中國藝術研究院紅樓夢研究所校注本《紅樓夢》(人民文學出版社1982年版)。為明白而省篇幅,下文直呼其名,並無不恭之意。

二、 尤氏的訴說和劉心武的反詰

在《紅樓夢》中,應寶玉之邀(第五回),秦可卿將弟弟秦鍾引見給寶玉。第七回,秦鍾出場,來到寧國府。小說寫他「眉清目秀,粉面朱唇,身材俊俏,舉止風流,似在寶玉之上,只是怯怯羞羞,有女兒之態」。王熙鳳一見到他,便油然笑道: 「比下去了!」凸現秦鍾之美超過寶玉。王熙鳳「探身一把攜了這孩子的手,就命他身傍坐了」。她將秦鍾當作「孩子」而非常喜愛。殊不料,寶玉、秦鍾這兩個「孩子」卻一見鍾情。面對秦鐘,寶玉「心中似有所失,癡了半日。」秦鐘的心理反應更加強烈,恨「不能與他耳鬢交接」。於是,「二人一樣的胡思亂想」(第七回)。從此,兩人互為男色動心,引發淫慾——古代稱為男風,今日稱為同性戀。之後,二人又同進賈府的家塾讀書,因秦鍾又欲勾搭同學香憐,引發金榮出於同性戀的爭風吃醋而大鬧家塾(第九回)。家塾醜聞引起金榮的姑母璜大奶奶氣憤,到寧國府找秦鐘的姐姐秦可卿評理,卻遇上尤氏(第十回)。

尤氏此時正因秦可卿患病而十分焦慮,心如針扎,沒等璜大奶奶說明來意,便向她訴說秦可卿的病情,結果使璜大奶奶打消了來意。尤氏的訴說含有四個互為因果的要點:

一是秦可卿患了疑難病症。「不知怎麼著,經期有兩個多月沒來。叫大夫瞧了,又說並不是喜」,且已「下半天就懶待動,話也懶待說,眼神也發眩。」

二是家塾醜聞的刺激,使秦可卿病情加重。「偏偏今日早晨他兄弟來瞧他,誰知那小孩子家不知好歹」,將家塾醜聞告訴姐姐,說「不知是那裡附學來的一個人欺侮了他了,裡頭還有些不乾不淨的話」。

三是秦可卿的性格特點為其致病之因。「他可心細,心又重,不拘聽見個什麼話兒,都要度量個三日五夜才罷。這病就是打這個秉性上頭思慮出來的。」尤氏特別強調,基於秦可卿這種執著而鬱結的「秉性」,秦鐘的刺激正如雪上加霜,使她「又是惱,又是氣。惱的是那群混帳狐朋狗友的扯是搬非,調三惑四的那些人;氣的是他兄弟不學好,不上心唸書,以致如此學裡吵鬧。他聽了這事,今日索性連早飯也沒吃。」順便說一下,從此秦可卿便日漸消瘦,難以進食,直到形銷骨立,「臉上身上的肉都全瘦干了」(第十回)。

四是尤氏的憂慮。尤氏既說明了秦可卿病情嚴重的內因外緣,也最早以婆婆的身份和深切的焦慮,既十分珍惜秦可卿,又憂慮其即將死亡。因而她警告賈蓉,好好照料媳婦,否則「倘或他有個好和歹,你再要娶這麼一個媳婦,這麼個模樣兒,這麼個性情的人兒,打著燈籠也沒地方找去。」(第十回)

這意思本已清楚,但劉心武卻這樣反詰道:

這話聽著總讓人覺得生疑。秦可卿就是模樣、性情再好,那小小營繕郎的家庭背景,育嬰堂抱養的卑賤血統,怎麼會就達到「打著燈籠也沒地方找去」的高不可攀的程度呢?就在《紅樓夢》一書中,我們便看到了許多模樣兒、性情兒都相當不錯的貴族女子,只要輩分合適,都不難選出與賈蓉等公子匹配;怎麼一個秦氏有病,尤氏便「焦得了不得」,「心裡倒像針扎似的」。她除了在為一個兒媳婦的健康擔憂外,究竟心裡頭還在為一種與秦氏性命相關聯的什麼東西在焦慮?(《紅樓望月》第48頁)

可見,尤氏意在此而不在彼,劉心武意在彼而不在此。「秦學」與《紅樓夢》內涵的觀念、指謂南轅北轍。

這一反詰其實便潛含著「秦學」的觀念前提和出發點,而無論劉心武是否意識到這一點。按劉心武的推測: 「第八回關於秦可卿是小官吏從養生堂抱養的野嬰的『交代』,顯然是曹雪芹聽從脂硯齋建議而打的一個『補丁』。很可能,秦可卿原型是廢太子的女兒,弘皙的一個妹妹,為避禍才匿養於曹家的。」(《紅樓望月》第15頁)劉心武雖然自稱「秦學」屬於「探佚」或「原型」研究,其實不同於一般的「探佚」。一般的「探佚」首先需要尋找可靠的史料,將之與小說文本的描寫和涵義進行相似性分析、互證,找出其中必然的關聯,以作出推斷。但「弘皙的妹妹」是否實有其人,有何記載或有何事跡可尋,連劉心武自己也沒有進行任何查考,且不必說她與秦可卿有何相似性了。但劉心武已將她作為「謎底」——秦可卿的原型,來解讀《紅樓夢》。其解讀勢必得扭捏原文以指向他預設的「謎底」,硬向「弘皙的妹妹」方向扯——無論其自覺還是不自覺。這其實不是「探佚」,而是「索隱」的通病。其慣用的方法是把「可能」直接當作事實。不過這並非問題的關鍵。

問題的關鍵是「秦學」的解讀——對尤氏的訴說的含義的理解。這也是最起碼的語文理解問題,可以作為學術問題探討的。然而不幸,劉心武的反詰所潛含的前提觀念與《紅樓夢》固有的觀念完全相反,暴露出「秦學」的學術性十分稀薄。但為尊重劉心武的自信和自負,我還是把它作為嚴肅的學術問題來分析。

三、 觀念前提和觀念對立

尤氏的訴說包含一個基本觀念,其著眼點是秦可卿的容貌和性格,所以她強調: 「這麼個模樣兒,這麼個性情的人兒,打著燈籠也沒地方找去。」在《紅樓夢》中,這不僅僅是尤氏的觀念,也是賈母的觀念。小說寫到清虛觀張道士要為寶玉做媒,賈母便說: 「你如今打聽著,不管他根基富貴,只要模樣配的上就好,來告訴我。便是那家子窮,不過給他幾兩銀子罷了。只是模樣、性格兒難得好的。」(第二十九回)據此,女子「難得」的可貴之處,在於她的容貌和性格,而與其「根基」——家庭出身的富貴貧賤無關。這本來是中國古代與「門當戶對」相對立的一種傳統觀念;對現代中國人來說,也很容易理解: 人的富貴是可以通過後天的努力辦到的,但女子的容貌卻是天生的,真正的美女難得,性格好的美女就更加難得,猶如鳳毛麟角了。

可見,尤氏與賈母的觀念相同,著眼點都是女子的「模樣、性格」,這屬於欣賞、重視和尊重個人價值的觀念,而「不管他根基富貴」,「家庭背景」和「血統」如何。在《紅樓夢》中,賈母出自史氏家族,又是榮國府的「老祖宗」。她的觀念自然體現了榮國府和史氏家族的觀念。

第三十六回,王夫人和王熙鳳商量「月例」錢,薛姨媽在場。王夫人決定給襲人每月二兩的「月例」,也即正式給她小妾的待遇,只是不明說而已。薛姨媽便說: 「早就該如此。模樣兒自然不用說的,他的那一種行事大方,說話見人和氣裡頭帶著剛硬要強,這個實在難得。」王熙鳳對此也十分贊成。可見,她們也都著眼於容貌和性格。王夫人是賈府的當家「太太」,王熙鳳則是實際上的管家「奶奶」,她們和薛姨媽又同出王氏家族,因而她們的觀念既可以體現榮國府的觀念,也可以體現王氏家族的觀念。

榮國府的邢夫人和寧國府的尤氏都屬長房「太太」。她們的「家庭背景」和「血統」都不是出自劉心武所謂「貴族」,不能與賈府門當戶對,而是懸殊很大。尤氏的「家庭背景」和「血統」雖無明文交待,但從其母尤老娘帶著尤二姐、尤三姐投奔於她,來到寧國府,即可表明其家境困窘。尤老娘對賈璉說: 「我們家裡自從先夫去世,家計也著實艱難了,全虧了這裡姑爺幫助。」(第六十四回)可知,尤氏的「家庭背景」和「血統」既不富也不貴。小說又寫到「邢夫人之兄嫂帶了女兒岫煙進京來投邢夫人」(第四十八回)。王熙鳳察覺「岫煙心性為人,竟不像邢夫人及他的父母一樣,卻是溫厚可疼的人。因此鳳姐兒又憐他家貧命苦,比別的姊妹多疼他些」(第四十九回)。邢夫人顯然出自貧寒之家,所以她的兄嫂之女「家貧命苦」。由此可見,賈府(榮國府和寧國府)並沒有按照劉心武所謂「家庭背景」和「血統」相當的標準來選擇長房媳婦。

《紅樓夢》又寫到「薛姨媽看見邢岫煙生得端雅穩重,且家道貧寒,是個釵荊裙布的女兒,便欲說與薛蟠為妻。因薛蟠素習行止浮奢,又恐糟踏人家的女兒。正在躊躇之際,忽想起薛蝌未娶,看他二人恰是一對天生地設的夫妻,因謀之於鳳姐兒。」(第五十七回)王熙鳳贊同薛姨媽之意,便代之請於賈母,得到賈母的支持和幫助,此事果然成功。可見薛姨媽也不要求「家庭背景」和「血統」門當戶對,同樣體現了僅以容貌和性格為標準的觀念。她是薛氏家族的當家夫人,自然可以體現薛氏家族的觀念。

從而可知,尤氏的觀念體現著賈府等「四大家族」的共同觀念,也是《紅樓夢》的基本觀念。這一觀念不同於古代「門當戶對」、「齊大不偶」的一派觀念,而是另有來源。這對探索《紅樓夢》的文化意義具有重要的價值,不過與本文無關,暫不論及。因為持這樣的觀念,所以尤氏評價秦可卿說: 「他這為人行事,那個親戚,那個一家的長輩不喜歡他?」(第十回)這也不僅是尤氏個人的評價,而是賈府的普遍評價。秦鍾到榮國府拜見賈母時,小說便寫道: 「眾人因素愛秦氏,今見了秦鍾是這般人品,也都歡喜,臨去時,都有表禮。」(第八回)

我們讀任何一部小說,無論古典的還是現代的,要掌握其思想內涵,自然需要掌握其基本觀念。這與中學語文教學一樣,要理解一部作品,就得掌握其思想內涵,也就是掌握其看待各種事物的基本觀念。只有掌握其基本觀念,才能看出其主題。如果不去探究作品內涵的基本觀念,能否說「讀通」了它呢?這是不言而喻的。

但劉心武先生既不探究也不理解《紅樓夢》內涵的基本觀念,而是將自己的觀念強加給《紅樓夢》。在他看來,寧國府給賈蓉娶媳婦,「一定要門當戶對,門當戶對裡還要精挑細選」(《紅樓望月》第240頁)。《紅樓夢》是「不管他根基富貴」,只重視個人的容貌和性格,劉心武卻是以「家庭背景」和「血統」觀念來看待秦可卿,與《紅樓夢》的固有觀念完全相反。他之所以對尤氏的訴說「生疑」,就因他認為「家庭背景」和「血統」貧賤的人家必定生不出秦可卿那樣容貌和性格完美無二的女兒,所以他如是反詰: 「秦可卿就是模樣、性情再好,那小小營繕郎的家庭背景、育嬰堂抱養的卑賤血統,怎麼會就達到『打著燈籠也沒地方找去』的高不可攀的程度呢?」按劉先生的這種觀念和邏輯,只有「大大」的官僚和高貴的「血統」——「貴族」人家,而且是皇室血統,才可能生出這樣的女兒。這也就是說,人的容貌和性格是由其「家庭背景」和「血統」決定的。既然秦可卿出自「小小營繕郎的家庭背景,育嬰堂抱養的卑賤血統」,所以她就不可能「達到『打著燈籠也沒地方找去』的高不可攀的程度」!這就是「家庭背景」和「血統」決定論的觀念。因而劉心武不但對尤氏的訴說「生疑」,而且還這樣為自己的質疑來尋找旁證: 「就在《紅樓夢》一書中,我們便看到了許多模樣兒、性情兒都相當不錯的貴族女子,只要輩分合適,都不難選出與賈蓉等公子匹配」(《紅樓望月》第48頁)。他特別強調「貴族」出身。但這並非《紅樓夢》的觀念,而是劉心武的意思——「貴族」之子理所當然只能娶「貴族」之女,否則,劉心武先生就認為不合理而「生疑」,要來「探佚」了。

四、 觀念背離和誤解原文

但《紅樓夢》的作者不是劉心武,而是曹雪芹。曹雪芹賦予《紅樓夢》的觀念是「不管他根基富貴」,而只重視個人價值;但劉心武堅持「家庭背景」和「血統」決定論的觀念來衡量人的價值,並以此要求曹雪芹和《紅樓夢》服從自己。這便使他不能理解、接受尤氏的觀念,也即《紅樓夢》的觀念。這樣的「秦學」,不要說「讀通」《紅樓夢》,就連對《紅樓夢》的文章詞句也無法正確理解。

尤氏所謂「打著燈籠也沒地方找去」,本是一句含義明確的俗語,意思是說,像秦可卿這樣容貌和性格的女子,非常「難得」,不可能再找到第二個。她強調的是「難得」,是不可重複的「惟一」性,根本沒有「高不可攀」的含義。但到了劉心武這裡,竟然成了這樣的反詰: 「怎麼會就達到『打著燈籠也沒地方找去』的高不可攀的程度呢?」他顯然是把「打著燈籠也沒地方找去」解讀成「高不可攀」的意思,原文的「惟一」性轉而變成了「高貴」性,明顯誤解了原文的含義。劉心武是「著名作家」,總不至於連這句俗語的含義也不懂。但他為什麼會這樣誤讀原文,以致曲解原義呢?這就是「家庭背景」和「血統」決定論觀念的表現。按這種觀念看人、讀書,就習慣於從等級貴賤著眼,總認為「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生兒會打洞」,而自以為理所當然。由於持這種觀念,他也就不能理解和接受《紅樓夢》那種「不管他根基富貴」的觀念,和依據這種觀念進行的情節設置和人物描寫,雖然他是「著名作家」。

劉心武的觀念和《紅樓夢》的觀念全然對立,便導致了難以逾越的互相背離的觀念鴻溝或者錯位。這就好比兩個觀念相反的人,對事物的看法對立,便難以互相理解、交流和接受,而易於誤會一樣。在這種情況下,要想能夠互相交流、理解,就必須「虛心」並具備「自省」的自覺性,拋開自己的成見和固有觀念,以學習的態度,努力運用自己的知識和理解力去傾聽、領悟對方的話語和含義,以便瞭解對方的觀念和價值取向。但劉心武不是這樣,而是堅持己見,要求對方服從自己,把異己的觀念判定為錯誤。這就難怪他對自己的「秦學」充滿信心,雖然連「打著燈籠也沒地方找去」這樣普通的俗語也發生誤解,卻自以為已經「讀通」了《紅樓夢》。這便恰如《紅樓夢》所謂「假作真時真亦假」,卻自以為是一樣。《紅樓夢》至今仍然具備智慧的啟迪而沒有過時,「秦學」就是印證。這在「秦學」中並非孤立的表現,而是普遍的表現。從血統決定論觀念出發,舉凡《紅樓夢》對秦可卿的描寫和評價,在劉心武看來,都與她那「小小營繕郎的家庭背景,育嬰堂抱養的卑賤血統」不相稱。這就是觀念背離的結果,在文化交流、文學批評史和日常生活中並不罕見。

《紅樓夢》寫道,秦業「因當年無兒女,便向養生堂抱了一個兒子並一個女兒。誰知兒子又死了,只剩女兒,小名喚可兒,長大時,生的形容裊娜,性格風流。因素與賈家有些瓜葛,故結了親,許與賈蓉為妻。」(第八回)這裡只說到秦可卿是從養生堂抱來的,並沒有提及她的親生父母和「血統」。但到了劉心武這裡,卻成了「育嬰堂抱養的卑賤血統」了。他除了將「養生堂」等同於「育嬰堂」而外,又將「育嬰堂抱養的」解讀為「卑賤血統」出身。這怎麼能夠等同呢?難道就不可能是並不「卑賤」的人家,遭遇了突然事故,致使秦可卿成了孤兒,而被養生堂收養的嗎?《紅樓夢》寫到香菱幼年被拐子拐去。秦可卿怎麼就不可能幼年時被拐子拐去,結果拐子突然死了,以致她成為孤兒,被養生堂收養的呢?《紅樓夢》既未交待其「血統」,自然潛含著無窮的可能性,但按《紅樓夢》「不管他根基富貴」的觀念,「不管」其「血統」如何,這在《紅樓夢》是很自然的。因為重要的是她長大後「生的形容裊娜,性格風流」,「其鮮艷嫵媚,有似乎寶釵,風流裊娜,則又如黛玉」,兼具釵、黛之美——「兼美」(第五回),而與寶玉的夢入太虛幻境直接相關。這就是她在《紅樓夢》中的個人價值和魅力所在。解讀這種魅力,不是本文的任務,容當別論。

《紅樓夢》寫道: 「賈母素知秦氏是個極妥當的人,生的裊娜纖巧,行事又溫柔和平,乃重孫媳中第一個得意之人」(第五回)。其著眼點一如尤氏,「得意」於秦可卿的容貌和性格。但劉心武卻認為,秦可卿「如果是養生堂抱來的野種,怎麼會極妥當。就算她到了賈府後變妥當了,她又怎麼會成為賈母眼中『重孫媳中第一個得意之人』?按說她第二都不是,並列都沒份兒。」又說: 「賈母得的什麼意?在封建社會裡,一個家族裡的老祖宗對於自己的兒媳婦、孫媳婦、重孫媳婦最得意的、最為看中的就是血統」(《紅樓望月》第243頁)。然而,賈母對自己的親孫子寶玉娶媳婦,尚且明白說道「不管他根基富貴」,何況秦可卿!但到了劉心武這裡,卻曲解為「最得意的、最為看中的就是血統」了。這便是極端觀念背離而導致極端曲解的顯例。

秦可卿患病,尤氏要賈珍趕快請「一個好大夫來與他瞧瞧要緊,可別耽誤了。」她告訴賈珍: 「現今咱們家走的這群大夫,那裡要得!一個個都是聽著人的口氣兒,人怎麼說,他也添幾句文話兒說一遍。可倒慇勤的很,三四個人一日輪流著倒有四五遍來看脈。他們大家商量著立個方子,吃了也不見效,倒弄得一日換四五遍衣裳,坐起來見大夫,其實於病人無益。」(第十回)這裡講得很清楚,她在責怪這些醫生無能,不但治不了病,反而對病人不利。秦可卿是病人,自然不會穿著見客的衣服,而是穿著便服臥床不起。但醫生是外面的男人,秦可卿是少婦,男子有別。醫生來診一回病,她就得穿戴整齊以便見這些外面的男人,自然得換見客的衣服。這原屬正常禮儀而又不得已的事。《紅樓夢》中多次寫到醫生到榮國府治病,連王夫人、丫鬟們都連忙迴避。尤氏愛憐秦可卿,所以她的話中有「倒弄得」一語,分明含有既愛憐又不得已之意。但到了劉心武這裡,就被曲解為「一個營繕郎家裡長大的棄嬰,她怎麼會有一種比賈府裡更排場的更衣習慣?」(《紅樓望月》第48頁)而且還用賈珍的話來旁證自己的解讀。賈珍的原話是: 「這孩子也糊塗,何必脫脫換換的,倘再著了涼,更添一層病,那還了得!衣裳任憑是什麼好的,可又值什麼,孩子的身子要緊!就是一天穿一套新的,也不值什麼。」(第十回)這個意思很清楚,他是擔心秦可卿因「脫脫換換」再添病。人已病成這個樣了,愛惜身體要緊,不必再拘禮,不必「脫脫換換」了。可是,到了劉心武這裡,意思又變了——「賈珍還只不過是財大氣粗而已,秦可卿卻儼然公主做派」(《紅樓望月》第48頁),硬是要把秦可卿按禮儀而不得已的「脫脫換換」曲解為「儼然公主做派」,以便於將她向「弘皙的妹妹」方向扯。

劉心武很推崇脂硯齋的批語,經常拿來作為自己的根據。甲戌本第十三回有一條著名的批語: 「秦可卿淫喪天香樓,作者用史筆也。老朽因有魂托鳳姐賈家後事二件,嫡是安富尊榮坐享人能想得到處。其事雖未漏,其言其意則令人悲切感服。姑赦之,因命芹溪刪去。(甲戌本影印本第十三回)劉心武對「秦可卿淫喪天香樓」一語恭敬奉行,但對秦可卿臨死托夢給王熙鳳所講的話,卻完全是不同的態度。秦可卿那些話,也不過是些未雨綢繆、防患於未然之類的常識,脂硯齋也分明「感服」她的話。但劉心武卻並不「感服」,而是大加譏諷: 「一個養生堂裡的棄嬰,一個長在小小營繕郎家中的女孩,耳濡目染的恐怕淨是『東拼西湊』借錢過日子的生活情狀,又哪來的這種『趁今日富貴,將祖塋附近多置田莊房舍』的經驗教訓之談?」「她若說些比如悔淫慚浪、勸人改邪歸正的話,倒差不多」(《紅樓望月》第41頁)。這便是典型的為我所用的態度。為了把秦可卿「探佚」——應當說是「索隱」成為皇室血統的「弘皙的妹妹」,他既漠然於《紅樓夢》固有的觀念,也不斷因誤讀而曲解原義。

然而《紅樓夢》所呈現的秦可卿,是寧國府的長孫媳婦,管家「奶奶」,對應於榮國府那邊的王熙鳳。王熙鳳對她十分關心,兩人關係極好。儘管王熙鳳是個極高明的勢利鬼子,但她對秦可卿卻是一片真情和熱心。儘管秦可卿是從養生堂抱來的,但嫁到寧國府後,可以通過學習獲得大家庭生活所需的知識——其實也不過是管理家務的生活常識,拓展胸懷,以與自己所處的生活條件、地位、職責相適應。小說寫得很分明,她在這方面是成功的。賈母素知她「是個極妥當的人」,尤氏誇她「為人行事」,親戚、長輩無不喜歡,也果然為賈府眾人所喜歡。張友士為其診病後也說: 「大奶奶是個心性高強聰明不過的人」(第十回)。雖然這「心性高強聰明不過」實是她的致病之由,但也是她成功的個人條件。《紅樓夢》按自己的觀念對她的描寫和評價,從各種人物的視角表現出來,互相呼應,渾然自洽。

作為小說人物,《紅樓夢》賦予秦可卿富於個性的角色定位,以便達到其整體意圖,而不是劉心武的意圖。只不過劉心武以「家庭背景」和「血統」決定論的觀念為前提,不能理解、領悟、接受《紅樓夢》內涵的與他相反的觀念,而自以為是地誤讀原文、曲解原義罷了。「秦學」之所以自以為是從文本研究出發,而其實是曲解文本的產物,原因便出於劉心武的自以為是的觀念前提,又未能「虛心」地解讀、領悟《紅樓夢》固有的觀念,而並非出於《紅樓夢》原文方面的問題。這當然僅指有關秦可卿的部分而言。

自然,這只是我的一孔之見,也許不久就會證實是我錯了。「奇文共欣賞,疑義相與析」,尚祈劉先生和方家不吝賜教,以使我獲得改過自新的機會和教益。《紅樓夢》作為中國古典小說的典範之作,早已進入國民高等教育體系,甚至列入中學生的課外讀本,成為國民古典文學修養的公共資源。對它的解讀本身便體現了古典文學乃至一般文學的修養和理解力。通過正常的學術討論和交流,以期對這部名著獲得準確的理解,我想,未始不是一件文化上的公益之事,故不揣簡陋寫此一文。

(作者:江蘇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副所長、研究員、《明清小說研究》主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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