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學問要有學問的品格——馮其庸訪談錄
做學問要有學問的品格——馮其庸訪談錄
《紅樓夢》的研究已經有百年的歷史了,這百年的歷史有它的時代的約束。從早期的紅學到後來的新紅學派一直到今天的《紅樓夢》研究,都跟時代本身有著不可分割的關係。最早期的紅學,那個時代《紅樓夢》的傳播範圍很窄,根本還沒流傳出去,只在親朋好友之間傳看,曹雪芹時代的脂硯齋也好,寫過詠《紅樓夢》詩的明義也好,從他們的作品中可以看到他們對《紅樓夢》的評價已經很高了。稍晚的裕瑞就開始打聽《紅樓夢》的作者是什麼樣的人,相貌如何,談吐如何,這是非常符合實際的,因為讀者讀了作品都想瞭解瞭解作者是怎樣的為人。早期的《紅樓夢》研究都停留在這樣一種沒有太多的文獻資料,只能聽傳聞,閱讀自己手中早期抄本的狀態中。有清一代的紅學主要是評點,主要是根據文本的欣賞閱讀,然後寫出自己的感受,很多看法講得都很有見解,現在看來都還是很有深度的,當然也有講得不正確的。同時,也有一些筆記性的記載,記載了曹雪芹是什麼樣的人,到什麼年代社會上已經有抄本流傳等等。人們猜測曹雪芹是什麼樣的人也是符合讀者的心理狀態的,現代的青年讀者讀了別人的書還都想見見作者,這種心理是完全可以理解的,這裡沒有索隱的問題。評點派有它的功勞,我有一篇文章《重議評點派》,說到評點派的問題,其實後世討論的紅學問題,很多在評點派的討論中都已經出現了,包括版本、家世等等,所以不能一概抹煞評點派的功勞,更不能說清代的紅學是一場鬧劇。
到了新紅學的時候為什麼出現了曹雪芹家世的研究和《紅樓夢》版本的研究呢?這是因為在閱讀《紅樓夢》的過程中產生了新的發展。胡適買到了甲戌本,上面的批語明確寫著《紅樓夢》的作者是曹雪芹,因此人們從曹雪芹尋找到曹寅,考證他的家世,同時也要研究這個作家的家世經歷跟《紅樓夢》的寫作有什麼關係。研究一部作品要研究作家的身世,要瞭解作家的處境,瞭解作家所處的社會,這是我們傳統的研究文學的基本規律,叫做「知人論世」,這些方法都是科學的。可見,家世研究的產生是跟隨著《紅樓夢》研究的發展而產生的,是《紅樓夢》研究的深入發展,對瞭解《紅樓夢》產生的歷史背景和瞭解《紅樓夢》所包含的社會內容具有很重要的作用,所以這一門學問到現在也沒有被拋棄。當然,無限制地延伸也是沒必要的,延伸到說曹雪芹是曹操的後代就已經毫無意義了,這種胡亂延伸只能由延伸的人自己負責,不能怪胡適。《紅樓夢》的脂硯齋本出現後,這些脂本的底本都是曹雪芹活著時候的本子,我們為了研究《紅樓夢》的思想和文字的準確性,就產生了研究這些本子的版本學,這對我們認識《紅樓夢》的原貌起了很大作用,這在學術研究上也是正常的合乎規律的發展。
總之,清代《紅樓夢》的研究是以評點為主,他們有貢獻,當然也有失誤,應該重視他們的貢獻,也應該繼承他們的貢獻。到了胡適的時代,瞭解了《紅樓夢》的作者,進一步研究曹雪芹的家世,這在學術上是非常自然的,從這裡引申出來的過多的追求,過多的妄猜,這是後來人的責任,跟胡適沒有關係。胡適發現了脂本,由此延伸出脂本的研究,這對《紅樓夢》研究也是非常有用處的。
有一個時期一些年輕人覺得考證太多了,為什麼不去研究文本?這是不知道研究的歷史,因為《紅樓夢》研究到了上個世紀二、三十年代已經研究不下去了,作者的問題出來了,脂本的問題出來了,不把這些問題弄清楚,對《紅樓夢》思想藝術的研究就不能深入進去,於是就形成了家世研究、版本研究和《紅樓夢》研究同時並進的局面,這是很正常的情況。解放後發現的抄本越來越多,發現的曹家的史料越來越多,這對我們的研究有很大好處。我覺得紅學的整個研究從大局來講一直在正常地健康地發展,後來出了個「豐潤說」,那是豐潤要搞「曹雪芹家酒」的需要,是商業的炒作。再後來,為了譁眾取寵又鬧出來了霍國玲的《紅樓解夢》,鬧了一陣,現在也都拆穿了,緊跟著又來了劉心武的「秦學」。有人問我,「秦學」能不能成立?我就問他假定有人研究賈寶玉,能說就是「賈學」嗎?研究林黛玉,能說就是「林學」嗎?那麼一部《紅樓夢》得產生不知多少學問了。一門學問總要有一門學問的根基,研究秦可卿就叫做「秦學」,「學」在哪裡?隨便編造就變成了學問,那做學問也未免太容易了,天下做學問的人也就太多了。所以不客氣地講,劉心武的所謂的《紅樓夢》的講解,不是「紅學」,也算不上「紅外學」。「紅外」當然是「紅外」,因為它與《紅樓夢》沒有什麼關係,但是「學」在哪裡呢?信口亂說就能算「學」嗎?我認為他自稱的所謂「秦學」,或者別人說的「紅外學」,充其量只能說是「紅外亂談」。《紅樓夢》以外當然有很多學問,但是學問要有學問的品格,學問要有學問的規範,信口亂說怎麼能稱為學問呢?我覺得中央電視台播放這樣的節目是對社會文化的混亂。劉心武的「秦學」'現在之所以能達到這樣的狀況,成為一種社會問題,跟中央電視台推波助瀾有很大關係,這造成了學術界至少是紅學界的混亂。希望中央電視台重視這件事,希望他們對社會的文化建設要起積極作用,不要起混亂作用。我提醒中央電視台的領導,要認真考慮注意這個問題,如果都這樣亂來,文化界就不成其為文化界了。我作為學術界的一員,作為一個有良知的公民,不能看著他們這樣胡鬧下去。
我看過《文匯報》的一篇文章,劉心武他們講到秦可卿作棺材用的檣木,他們說得天花亂墜,可是我查了很多資料,沒有一種木頭叫檣木,檣就是船上的桅桿,不是什麼木頭。不能把《紅樓夢》中任何一些誇張的東西當作事實,甚至還一本正經地當作學問研究,這是非常可笑的。《紅樓夢》不是謎語大全,找《紅樓夢》猜謎就找錯了。他們把紅學搞成了一種無稽之談,搞成了一種信口開河的東西,但這不能怪罪整個紅學界,中國紅樓夢學會不提倡這個,《紅樓夢學刊》更是一直反對這樣的學風。這樣的歪風只能由他們個人負責,不能怪罪紅學界。還有與此同類的學風,都只能是個人的問題,不能怪罪學術界。
劉心武同志以前是中學教師,我以前是小學教師,他還比我高。教師對學生對社會有道德上的責任,知識上的責任,要教給學生好的學風和品德。現在他又是作家,是人類靈魂的工程師,那麼去讓人家把亂想、胡想當作學問,是在塑造人類的靈魂嗎?我希望他能思考一下這個問題,作為一個老師,一位作家,對社會負有什麼樣的責任,是不是可以隨便亂說,甚至說一些非常不妥的話,說什麼「只要有真情就可以超越倫理」,這不是「班主任」應該說的話。
紅學今後的研究依然任重而道遠,我們剛剛把現在能發掘的資料發掘整理出來。北圖出版社準備把所有的脂本出成一套叢書,另外以前的評點本,北圖出版社也選了一大批都在陸續出,還有有關的清代筆記,希望也能陸續整理出來。當然,還需要一些社會資料,從康雍乾,甚至明代後期以來的思想、經濟、政治方面的資料也應該彙集起來。這樣真正深入的研究《紅樓夢》就可以進一步地開始了。當然,這樣做是認真把《紅樓夢》作為一部具有豐富的思想內涵和社會內涵的文學作品、小說來研究,而絕不是把它當作「清宮秘史」或者「謎語大全」。文學就是文學,文學的社會內涵、思想內涵絕不是「秘史」,這兩者不能有絲毫混洧!講到《紅樓夢》的研究過程、研究成績,我還是覺得很樂觀的,我們有一批中堅的力量,他們都是正經研究學問的人。只要真正對學術下過功夫的人,都不會把劉心武的所謂「學問」當作真正的「學問」。現在他的市場其實在「紅學」以外,也在學術以外,真的做學問的人會相信他的一套麼?實際上他不過是滿足了某些人的獵奇心理而已。我堅信正經的學問總會被人認識的,走邪門歪道、譁眾取寵不會有真正的出路。
來源:《紅樓夢學刊》(2005年第6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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