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熙鳳的魔力與魅力(B)

王熙鳳的魔力與魅力(B)

王熙鳳的魔力與魅力(B)

紅樓人物

            王熙鳳的魔力與魅力(B)

                   上接A篇

像這樣能夠順應對方心裡,急轉直下又不落痕跡,像這樣一種本領我們在《紅樓夢》裡,只有在鳳姐身上可以看得到。所以我們說鳳姐的這種機心,機變之速真是能夠讓人歎為觀止。

說到機心,我們不能不著重來講一講《紅樓夢》裡面最著名的關於鳳姐的機心謀略的事件,如果說剛才講到的是一些普通的人際關係,普通的跟家族成員之間的交往,那麼一旦遇到那件事是鳳姐利害攸關的,是損害到鳳姐的尊嚴的,危及到她地位的,那麼鳳姐就會使出她混身的解數,她的機心謀略在這個時候會表現得淋漓盡致。如果說,「殺伐決斷」表現她的陽而威的一面,那麼她的機心謀略則表現她陰而狠的一面。在這裡我們不能不說到,那兩個著名的事件:一個叫「毒設相思局」;一個叫「賺取尤二姐」,所謂「弄小巧用借劍殺人」。在這裡我們著重講鳳姐的機心。鳳姐這個人,她對人的優勢不只於金錢權勢,在心理狀態上,她也常常保持一種強者的優勝地位,這是一種重要的優勢。那麼賈瑞和尤二姐是完全不同的兩個人,這也是兩個完全不同的故事,他們的死也是不同性質的死。但是有一點是類似的,最初他們對鳳姐而言,開初都有某種優勢,接著都是在鳳姐的導演下轉為劣勢,最終走上絕路。我們先說賈瑞,賈瑞是男性,他懷有調戲鳳姐的非分之想,他是主動的,開始是來挑起這件事的,這種非分之想,儘管是一種幻想,也可以看作是一種優勢。當然,我們說「癩蛤蟆想吃天鵝肉」,這種優勢帶有很大的虛妄性。所以對於賈瑞,鳳姐只消略施小計,稍遣兵將,就使賈瑞落入又凍又餓,又髒又臭,欲進不能,欲罷不甘的這樣一種境地。當然賈瑞之死確屬自投羅網,但是這張羅網恰恰是鳳姐張設的。鳳姐一次又一次地假意挑逗、虛情承諾,完全合於誘敵深入、圍而殲之的用兵之法。賈瑞以假作真,執迷不悟,屢中圈套還聲言「死也要來」。當賈瑞不行了,來賈府求那個人參,王夫人去找鳳姐,鳳姐用渣沫搪塞,見死不救,眼睜睜看著賈瑞送命。果真應驗了「叫他死在我手裡」的預言。應該說,置賈賈瑞於死地,鳳姐是帶有很大的自覺性的,是她充分掌握了賈瑞性格的弱點的必然結果。在這一回合裡,鳳姐易如反掌地運用了自己模樣極標緻,心機又極深細的優勢,陷賈瑞於歹毒的「相思局」中。

底下我們來談尤二姐,看尤二姐的事件當中鳳姐的這種機心。 比之於賈瑞,尤二姐當初所具有的優勢就不是虛幻的,應該說是實在的。因為賈璉已經娶了尤二姐作二房,已成為既成的事實。況且把賈府內幕,鳳姐劣跡,都告訴了尤二姐,小兩口兒日子過得十分富足和美。那麼在這個時候,不能不說尤二姐之於鳳姐,是具有相對優勢的,這不僅指容貌脾氣,尤二姐也很標緻,她的脾氣比鳳姐隨和多了,待下人也很寬和,不只是這些,尤其是賈璉鍾愛且有生子育嗣的可能,這是鳳姐無法比肩的,尤二姐可能生兒子,這一點鳳姐深知而且深忌。所以她估量要「反敗為勝」,不是一件輕而易舉的事,所以她就要煞費苦心,以退為進,造成種種假象。我們看《紅樓夢》寫她親自出馬素衣表蓋到了小花枝巷,她的那一番話很長,裡面完全是自責自怨,「---只求姐姐進去和我一樣同居同處,同分同例,同侍公婆,同諫丈夫。有喜同喜,悲則同悲,情似親妹,和比骨肉。---只求姐姐在二爺跟前替我好言方便方便,容我一席之地安身---」等等,這一席話不要說尤二姐把她認作好人,連大觀園那裡的姐妹,除了少數比較有頭腦的人,都覺得鳳姐改弦更張了,都覺得她很賢良。那麼這是一個方面,「賺取尤二姐」。

同是這一個鳳姐,有膽量發動一場官司,唆使張華狀告賈璉,她說「你就告我們家謀反也沒事兒的」,就是告他「仗財依勢,強逼退親,停妻再娶」等等,並扯出賈蓉,借此聲勢,大鬧寧府,嚇得那個「威烈將軍」賈珍溜走,賈珍這個威烈將軍,既不威也不烈,這個時候把尤氏賈蓉母子搓揉得麵團一般,陪罪不迭。在鳳姐,衙門不過是手中傀儡,收放線頭都在她手中,從這個都察院,這個官府來說呢,兩邊受賄,何樂而不為呢?收了賈珍尤氏這邊的賄,又收了鳳姐這邊的賄,吃了原告吃被告。鳳姐緊緊抓住了尤二姐的弱點,所謂「淫奔無行」,一女侍二夫,牢牢地抓住張華這張王牌,收放自如,行雲布雨,憑借衙門的法、家族的禮,造足了輿論,佈滿了流言,使尤二姐墜入軟綿綿、黑沉沉的陷阱之中,不能自拔,最終走向絕路。所以這個也像用兵一樣,鳳姐是知己知彼,她在明處,對方在暗處,即使暫時處於被動,但是她也能充分利用對方的弱點,把自身的優勢發揮到最大限度,使事態沿著她設計的軌道來發展,在這個過程中,鳳姐不僅要越過外部的種種障礙,而且要克服自身的種種矛盾。比方說她同賈璉是合法夫妻卻沒有真情來維繫,比方說她要鞏固自己在家族中的地位卻並無子嗣,比方說她要博取賢良的美名但是卻不容得丈夫納二房,比方說她唆使張華告狀又不使真的把賈府告倒,比方說她要除掉尤二姐但又不能絲毫地露出痕跡,不露絲毫壞形,你想想這需要怎樣深細的機心和周密的謀略,要越過外部的障礙,要克服自身的矛盾,所以這個事件所展示給世人的已遠遠超出了事件本身。

「機關算盡」,這些鳳姐的過人之處,也是鳳姐致禍的內因。

下面我們在談談「剛口」。這個是在《紅樓夢》五十四回裡面,大家可以去翻,是在慶元宵的時候,請了女藝人來說書,那些說書的女藝人說,「奶奶好剛口,奶奶要一說書,真連我們吃飯的地方也沒了。」「剛口」是指口才,連說書藝人都甘拜下風,足見王熙鳳口才不凡,這並非是吹捧,鳳姐確實當之無愧。我們借用說書女藝人的話來標舉鳳姐的語言才能,也就是冷子興所介紹的「言談極爽利」的風采。

鳳姐曾經讚賞一個小丫頭叫紅玉,這個小丫頭把「爺爺」「奶奶」一大堆的四五門子的話「說得齊全」,說得利落,鳳姐就很稱讚,她說,「我就喜歡這樣子,我喜歡那個聲口簡斷,不喜歡那個哼哼唧唧」,其實這也是鳳姐本人的話風。你看鳳姐一出場,「我來遲了,不曾迎接遠客」;還有鳳姐去勸架,給寶黛勸和,「黃鶯抓住了鷂子的腳」,都扣了環了,這都是鳳姐的語言,「我不入社花幾個錢,不成了大觀園的反叛了」,這就是鳳姐的話風,包括聯詩的那起句「一夜北風緊」,話雖然淺,卻不並俗。

關於鳳姐的語言才能,從以下幾個方面來看。

首先,會說話不等於光會耍嘴皮子,像我們今天說某某人的嘴很貧,這個並不是說他很會說話,並不是說他很有語言才能。所謂會說話,「言談極爽利」和「心機級深細」是密不可分的,在這裡我們可以從不同的角度來領略鳳姐的語言風采。我們先從一個角度,即同一件事別人說和鳳姐說,可以有完全不同的效果。比如五十四回元宵夜宴賈母問及襲人怎麼沒有跟來伺候寶玉,言下有責怪之意,賈母不高興,王夫人忙回道,「她媽前日沒了,因有熱孝,不便前頭來。」賈母不以為然:「跟主子卻講不起這孝與不孝,若是她還跟我,難道這回子也不在這裡不成?」奴才沒有自主權,跟了主子就以主子的需要為轉移了,所以賈母在這個地方對襲人沒有跟來不滿意,王夫人的解釋賈母不以為然。鳳姐忙接過來解釋,說出一番「三處有益」的理由來,一則「燈燭花炮最是耽險的」,那園子須得細心的襲人來照看;再則屋子裡的鋪蓋茶水,襲人都會經心準備,「寶玉兄弟回去睡覺,各色都是齊全的」;三則又可全襲人的禮。鳳姐這樣說。這番話既合於主僕上下的名分次序,更投合老太太的心理。因為元宵節到處是燈火,很怕失火,另外更投合了老太太疼愛孫子的心理,那麼寶玉回去以後,色色都是齊全的,襲人在屋裡也很妥當呀。賈母聽了稱讚「這話很是,比我想的周到」,還說「襲人在屋子裡頭讓鴛鴦---,因為鴛鴦的母親也過去了,讓她們兩個作伴兒,還說什麼拿點心什麼的給襲人吃」。不僅不怪,反而關愛有加。你看看同是一件事兒,可以有截然不同的效果,王夫人說了以後就是這樣子,鳳姐就說出三處有益的理由,這個就是說同一件事,鳳姐說就會有不同的效果。

我們還可以從另外一個角度,就是說同一個主體,同是鳳姐,對待不同的人,對待不同的對象,她就有不同的語言。因為鳳姐是個當家人,要和各色人等打交道,交接對應,鳳姐能夠分寸得宜,不卑不亢的處理各種人際關係。那個語言的藝術也是值得我們來欣賞,來體味的。

這裡我們也可以舉兩個例子。一個我們可舉大家所熟悉的第六回,劉姥姥一進榮國府,往往我們認為很熟了,不經意就看過去了,劉姥姥第一次進榮國府來打抽豐,鳳姐怎麼樣來接待劉姥姥?怎麼樣說話呢?鳳姐要揣摩對方的身份,彼此的關係,劉姥姥是一個年高積古的農村老太太,她跟賈府並不沾親帶故,不過是偶爾來走動,那麼也不能夠簡慢。鳳姐揣摩對方的身份和彼此的關係,神態之間鳳姐的那種高貴,矜持自然可以看出來。但是她說話還是很得體的,說出來的話既有謙詞,「我年輕,不大認得,也可不知是什麼輩數,不敢稱呼」,知道自己是小輩,說自己家裡「不過借賴著祖父虛名,作個窮官兒」;同時呢,又告艱難,「外頭看著轟轟烈烈的,殊不知大有大的艱難去處」,這句話很有名了,被引用甚至在國際關係裡頭被引用,「大有大的難處」這是鳳姐的話,她就說「不過是個空架子」,就是說既有謙詞,又告艱難,而且還不乏人情味,她說,「親戚之間,原該不等上門來就有照應才是,你又是第一次開口,不好叫你空手回去,如果你不嫌少,這二十兩銀子你暫且拿了去」。你看這樣一些語言,這樣的接待。這次接待,鳳姐是請示了王夫人的,她的語言應該說符合既不熱絡又不簡慢、既不丟份又不炫耀的原則,還是很得體的,可以看作一個豪門當家的人,看作一個上對下即鳳姐接見打抽豐的窮親戚的例子。

那麼我們可以再舉一個下對上,就是鳳姐怎麼樣對待那些宮裡來的太監。這個在小說的七十二回,宮裡的夏太府打發小太監來借銀子,他怎麼說?他說,「夏爺爺買房子,短了二百兩,上回借的一千二百兩等年底再還」,說是借貸,其實是一種勒索。鳳姐在此之前,她聽說太監來了,就叫賈璉先躲起來,自己出面來應付,這個方面賈璉是不如鳳姐的,賈璉不靈,要鳳姐出馬。小太監說了這話之後,鳳姐怎麼說啊?那個小太監說借一千二百兩沒的還,等年底再還,鳳姐接口就說,「你夏爺爺好小氣,這也值得提在心上,我說一句話,不怕他多心,若都這樣記清了還我們,不知還了多少了,只怕沒有,若有,只管拿去。」一面說這話,一面打發人把自己的首飾拿去押了銀子來開發那個小太監,他不是要二百兩嘛,那麼讓他拿走。剛才我舉的鳳姐這幾句話,看上去並未得罪夏太監,其實這個話還是軟中有硬,綿裡藏針的。它有一種警示,就是說像這樣名為借貸實為敲詐,不知多少回了,是吧?她不是說嘛,「若都是這樣記清了,都不知還了多少了」。而且她一方面命人去抵押,就是預告我這個府裡頭已經被掏空了,我要靠典當度日了。所以你看鳳姐就會這樣的應對宮裡來的太監。有的評論者,把這個細節拿出來評論的時候,就說弱國的使者如能這樣對付貪得無厭的強國,也算得上不辱使命了。所以鳳姐這個人,她還真具有當外交使節和公關經理的潛能。這是我們講鳳姐的這個語言才能。

下面我們再來談另一個方面,就是她的語言的幽默和諧趣。這是一個很重要的方面,鳳姐語言的幽默和詼諧,也是很有名的。誰都知道鳳姐是賈母的「開心果」,是「順氣丸」。曾經有一個回目點明,「王熙鳳效戲采斑衣」,「斑衣戲采」是二十四孝裡面的一個故事,這個老萊子娛親,魯迅對這個是很反感的,魯迅覺得很矯揉造作,老萊子這麼大歲數了還要假裝跌倒來娛親。我們說《紅樓夢》裡面,賈政的娛親倒頗有這個味道,賈政在賈母面前他是兒子,也要承歡取樂。賈政不是說過一個笑話嘛,講那個裹腳布故事,特別噁心。賈政他要逗賈母喜歡,他是很笨拙的,有一次他出了一個謎語,他就把這個謎底悄悄地告訴了賈寶玉,然後讓寶玉告訴老祖宗,讓老祖宗猜著,就是這樣子。那個王熙鳳就要高明得多。我們說在《紅樓夢》裡面,如果丫環下人聽說二奶奶說笑話了,大家都奔走相告。對王熙鳳來說最精彩的我覺得還不是什麼「聾子放炮」這一類的笑話,王熙鳳的幽默和諧趣的精彩的地方是「對景兒」。她有一種隨機性,是隨機而出,自然天成,經常是這樣的,這樣的例子很多。比如說賈母的飲食,賈母每天輪流的用水牌來吃,「都想絕了」,那麼王熙鳳就說,「老祖宗只是嫌人肉酸,若不嫌人肉酸,早已把我吃了呢。」她就會這樣說。另外還有一個例子大家都是很熟悉的,在逛大觀園的時候,賈母說她從小因為淘氣,摔了一跤,頭上落下一個疤,一個窩。鳳姐馬上就說:「可知老祖宗從小兒的福壽就不小,神差鬼使碰出那個窩來,好盛福壽的,壽星老兒頭上原是個窩兒,因為萬福萬壽盛滿了,所以倒凸出些來了」。咱們都看過壽星那個年畫,那個壽星老兒頭形像桃子,不是凸出來的嘛,鳳姐這話還沒說完呢,大家都笑了。你看看一個疤痕卻討出吉利的口彩。雖然像這樣的笑話大家都知道她是隨口編的,可是編的這樣的喜慶,編的這樣的圓滿,而且她是隨機就能夠編出來,我們不能不佩服鳳姐這種即興的發揮。像這樣的還比較容易,如果賈母很生氣,你要是在賈母氣頭上使她轉怒為喜,這就更難了。剛才說邢夫人要討鴛鴦,賈母氣得亂顫,簡直就把誰都怪了,不僅怪邢夫人,還怪王夫人,怪寶玉,連鳳姐都怪了,空氣很緊張,在這種情況底下,誰都不敢吱聲,那麼只有鳳姐,她開口了,她說,「我倒不派老太太的不是,老太太倒尋上我了」。大家很奇怪,怎麼老太太還有不是呢?鳳姐不慌不忙地說出理由來,「誰教老太太會調理人,調理得水蔥兒似的,怎麼怨得人要?我幸虧是孫子媳婦,若是孫子,我早要了,還等到這會子呢」。這真有點奇兵突出。賈母先是愣了,怎麼我有什麼錯呢?鳳姐這種說法她有一種新鮮感,有一種刺激性,看起來好像說賈母的不是,其實她是誇獎賈母會調理人,把鴛鴦調理的水蔥兒似的,賈母氣也消了,空氣也緩解了,又有說有笑了。

類似這樣的,賈母是長輩,在尊親長輩面前,鳳姐會用這樣一種方式取笑,就是對著大人物說小家子話,不僅對賈母,比如說對那個張道士,張道士是很有地位的,是一個人人尊敬的有職法官,大家見了都要敬。那麼鳳姐見了張道士托了個盤子,她就會取笑,說你這個老道托了盤子要來化佈施了,對薛姨媽、賈母經常會用「躲債」來取笑,對尊長好像很冒失,失調少教,沒有禮貌,而實際的結果恰恰使對方開心大笑。因為鳳姐的這些笑謔總是伴隨著一些新鮮感和刺激性,可見她的承歡取樂是不一般的,跟一般的人不一樣。

王夫曾經對鳳姐的這種說笑提出過異議,王夫人對賈母說,「慣得她這樣,明兒越發無禮了」,賈母卻說「我喜歡她這樣,況且她又不是那種不知高低的孩子,家常沒人,娘兒們原該這樣,橫豎禮體不錯就罷,沒的倒叫她從神兒似的作什麼」。正因為賈母是一個比較開明的、情趣不俗的長輩,能夠容納和讚賞鳳姐的「放誕」,所以鳳姐的承歡娛親少有媚態。你奉承人討人喜歡,有的人有一種諂媚相,應當說鳳姐比較少,不是那麼俗氣。當然鳳姐為了掌握大權,為了固寵,她巴結奉承老祖宗的這種功利之心,應該是很清楚的,連小廝興兒都看得很清楚,但是鳳姐的巴結奉承確實不同庸俗。我們剛才也舉過了不同於賈政,不同於尤氏,不同於別人,她很有特色,這個誰也不能否認的。下面我們還可以補充一個例子。五十四回賈母自己跑到大觀園來賞雪,鳳姐隨後就跟過來,賈母就說,「你真是個鬼靈精兒,到底找了來,以理,孝敬也不在這上頭」。鳳姐就說,「我哪裡是孝敬的心找了來?我因為到了老祖宗那裡,鴉沒雀靜,正疑惑間,來了兩三個姑子,我連忙把年例給了她們去了,如今來回老祖宗,債主已去,不用躲著了,已預備下希嫩的野雞,請用飯去---」。她說「我哪裡是孝敬的心找上來」,可見鳳姐不是把孝敬掛在口邊上,這裡當然也是取笑,骨子裡仍然是孝敬。但像鳳姐這樣放得開,還是很難得的。

總之,鳳姐的語言比起紅樓諸釵,比起那些讀書作詩的姑娘小姐,鳳姐胸中應該說是欠缺文墨,她的語言沒有什麼書卷氣,然而卻有一派撲面而來新鮮熱辣的生活真氣,朋友們可以仔細品味,鳳姐的語言獨多俗語俚語歇後語等口語中的精華,曹雪芹在鳳姐的語言裡頭提煉了很多。她的狀物擬人敘事言情都很生動。比方賭錢,她指著賈母的錢箱子,「得了,得了,把我面前的這一吊也拿去得了,裡頭的錢在招手了,你就一骨腦兒的拿去,省得裡頭的錢費事兒」。這是擬人的辦法。她還會用諧音對偶等使語言風趣生動,看似無師自通,它的源頭不在書本而在生活,在於生活本身所包含的信息和智慧,當然鳳姐的語言有的時候也是很粗俗的,她罵人的時候是很俗的,這個免不了的,總之鳳姐的語言是來自於生活。通過鳳姐的語言,不僅使人們眼界大開,可以看到種種生活態和社會相;而且心智大開,可以窺見聰明絕頂變幻莫測的機心。

下面我想談談第三個問題,就是關於對王熙鳳的評論當中的一些新見和誤區。

關於王熙鳳其人,改革開放以來,尤其是近年來,可以說人氣急升。無論是寫文章也好,還是講課也好,尤其是網上,她的人氣急升。曾經有的人作過統計,你要是投票,鳳姐的票數是很高的。我有一個朋友,曾經傳給我一個材料,薛寶釵是不成問題,她的票數是很高的,今天我們不談薛寶釵,薛寶釵的票數是五六千票;王熙鳳是二三千票;林黛玉只有五票。關於鳳姐有很多新的見解,當然有很多見解是很好的。曾經網上的一個朋友有一種見解,我在這裡簡略的說一下。他說他作過調查,三十五歲以下的年輕人心儀王熙鳳的很多:第一,王熙鳳光彩四射,風情萬種;第二,王熙鳳快人快語,風趣幽默;第三,王熙鳳守身如玉,愛情專一;第四,王熙鳳有膽有識,敢作敢為。他說她當大觀園的行政科科長,工作井井有條,政績斐然;現在是女幹部奇缺,弄得金陵市市長、副市長當當完全可以;如果不從政她也是一個成功的企業家、女強人;他說好多人認為王熙鳳詭計多端,其實這些人是站在封建衛道士的立場上來說話,他們看不慣女人有才,看不慣女人要強,看不慣女人超過男人;有人指控王熙鳳害人殺命,害死賈瑞尤二姐,他認為不能這麼說,因為賈瑞害了相思病,就是烏乎哀哉了,梁山伯思念祝英台害相思病而死,怎麼沒有人說祝英台害死梁山伯呢?他又說,尤二姐明知賈璉是有婦之夫,尤二姐是第三者,而且賈璉最終並不能保護她,賈璉有了新歡,就不理尤二姐了,所以尤二姐是個教訓,你看錯了人,你又是第三者,當然他說王熙鳳也太狠毒了點兒,也許王熙鳳只是想折磨折磨她,也許這個結果始料不及,等等。我介紹這位朋友的看法也許有某種代表性,也並非沒有一定的道理。但過多讚賞或者過多的寬容顯然不當。改革開放以來,講「女強人」、呼喚「女強人」,就講王熙鳳,這樣的文章很多,那麼對這樣一些問題我們要作一些分析,剛才我在談王熙鳳的形象的時候,其實已經涉及到這些問題了,在這裡我還想就兩點作一些分析:一個就是關於鳳姐之欲;一個就是關於鳳姐之妒。

我們先談談關於鳳姐之欲。在以往的評論當中,幾乎一致肯定她的才幹,但是往往忽略她表現自己才幹的慾望。在小說裡面寫了賈珍請她來協理寧府,王熙鳳的心裡是很願意的。小說曾寫她「素喜攬事,好賣弄才幹。雖然當家妥當,也因未辦過婚喪大事,恐眾人不服,巴不得遇見這事。今見賈珍如此一來,她心中早已歡喜」。她心裡是想露一手的。渴望有更大的舞台來施展自身才能的心態,在那個社會條件下的女性當中,是比較獨特,而且是不怎麼合於「婦道」的。至少在擅於自我修養的薛寶釵那裡,是看不到這種心態的,因為薛寶釵「不干己事不張口,一問搖頭三不知」,這樣才符合溫柔貞靜的女范。「揚才露己」是不符合過去女性教育的規範的,倒是在林黛玉的身上,頗有「揚才露己」之嫌。小說裡面寫大觀園試才題詠之日,她本安心「大展奇才,將眾人壓倒」,不想元妃只命一匾一詠,不好違諭多作,未展抱負,頗感不快。儘管一個是詩書翰墨之才,王熙鳳是當家理事之才,有所不同,但表現和發展自己才能的願望是共通的。而這種願望,不能不認為是合理的個性要求之一種。

[原載傅光明主編:《新解紅樓夢(續)——在文學館聽講座》插圖本第127-158頁,山東畫報出版社/2005年6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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