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居權要 心存淳厚——平兒平議
在《紅樓夢》萬紫千紅的丫鬟群中,受到主子信任的、「有體面」的丫鬟,不在少數。「平、襲、鴛、紫」可謂齊名,分別居於鳳姐、寶玉、賈母、黛玉的「首席」大丫頭的
地位。她們各秉其性,各為其主。而本性善良、富於同情心的平兒,要侍奉以「辣」著稱、臉酸心硬的鳳姐,竟能相安;甚至在某種程度上相得,幾乎是不可思議的事。與其餘的大丫頭相比,平兒做人的難度最大。
對此,王崑崙先生曾經作過十分精到的分析,指出平兒「艱難的處境和善良的性格是極其矛盾的,也因此把她鍛煉成一個頭腦清楚、手腕靈活的好姑娘。平兒的全部故事都從這種矛盾法則中發展出來。」
仔細審視這種矛盾就會發現,它不是簡單的對立或無條件的同一。生活的全部複雜性在作家落筆之時就已經考慮到了:「平兒這樣地位的人物應當怎樣寫法呢?過於軟弱無能,不配做王熙鳳的心腹助手;精明強幹了,一天也容她不下。如果平兒是紫鵑那樣溫和淳厚的好人,在那樣一種精強狠辣的主子腳下,簡直不能活下去。如果把她寫成襲人一流,工於心計,善於逢迎,必至於主僕同惡相濟,結成奸黨,雖也有這一類的事實,但不免於一般庸俗小說的窠臼。」(見王崑崙《紅樓夢人物論》77頁)平兒這個角色,就以毫不雷同於其他丫環的面貌、毫不蹈襲於一般主僕關係的套路,出現在王熙鳳身旁。性「辣」的鳳姐和性「平」的平兒互相對立又互相依存,又以這依存作為支撐點,平兒得以行使自己有限度的權威和發揮自己有特色的才智,顯示出了與鳳姐迥異其趣的平和淳厚的本色。
鳳姐作為榮國府的當家奶奶,大權獨攬,威重令行;平兒作為鳳姐的「心腹通房大丫頭」,猶如近侍重臣,身處權要。人們公認,平兒之於鳳姐,不僅可靠,而且得力。李紈曾經當著平兒打過種種比方來形容這種關係:「我成日家和人說笑,有個唐僧取經,就有個白馬來馱他;劉智遠打天下,就有個瓜精來送盔甲;有個鳳丫頭,就有個你,你就是你奶奶的一把總鑰匙。」「鳳丫頭就是楚霸王,也得這兩隻膀子好舉千斤鼎,他不是這丫頭,就得這麼周到了!」李紈的評語,並不誇張,說明平兒對風姐,不僅赤膽忠心,且能配合默契。在待人接物、行權處事諸方面,不待風姐出口授意,平兒便能掂敪輕重、知所進退。比方她知道風姐與可卿素日親密,便作主給可卿之弟秦鍾備了格外豐厚的見面禮;她深悉鳳姐與賈璉同床異夢、私攢體已,當旺兒來送利銀之際,便巧妙地為鳳姐掩飾,不使賈璉察知;她明白探春理家,必先從鳳姐這裡開例作法,便竭誠支持探春改革,並委婉解說鳳姐在位不得不維持舊例的苦衷,使雙方上下都有台階,深得鳳姐讚許。凡此種種,均可見出平兒確為鳳姐心腹之人。翻轉來說,偌大賈府,鳳姐能夠推心置腹與之訴衷曲、道煩難的,大約也唯有平兒一人而已。
那麼,是否因為平鳳之間的這種特殊關係而使平兒染上了「辣」味或昧了本性呢?甚至由於鳳姐的種種苛政劣跡而使平兒蒙受「助紂為虐」「幫兇走狗」一類惡溢呢?回答是
否定的,任何具有正常感覺的讀者和客觀態度的評論,都不會從作品中得出這樣的印象。這是什麼緣故呢?首先,平兒作為奴僕處在從屬的地位,不能要求她對主子的行為負責;其次,平兒作為丫鬟,其活動範圍在家庭內部,不能直接參與鳳姐通過旺兒等伸向社會和官場的勾當;最後也是最重要的一點,平兒從不把自身同鳳姐的這種特殊關係當作資本來謀取一己私利,相反,倒常常憑借這種地位來為別人排難解圍、遮風避雨。這正是作家集中筆力對平兒給以特寫的地方,小說中凡屬平兒的獨立的故事,幾乎都具有這種「利他」的性質。
只消舉出回目上見名的幾處就可了然:「俏平兒軟語救賈璉」(二十一回)、「俏平兒情掩蝦須鐲」(五十二回)、「判冤決獄平兒行權」(六十一回),在這裡,不論是「救」、是「掩」、還是「行權」,都有一個共通之點,就是為他人排難解圍,而且都是憑借鳳姐的信任瞞哄鳳姐成全別人。在璉鳳之間,平兒當然站在鳳姐一邊,但平兒全無鳳姐那股醋勁,從不挑妻窩夫、拈酸吃醋,對賈璉的外遇看得很淡。她之順手藏過多姑娘的頭髮,救援賈璉,不過息事寧人,居然化險為夷,免去一場醋海風波。至於「蝦須鐲」和「玫瑰露」「獲苓霜」事件,都是發生在丫頭之中的竊案,而且都已察知了作案之人。事情經由平兒處理,不僅弄清了案情的來龍去脈,而且慮及到當事和牽連的各方人物,以體諒之心和寬容之道,縮小事態、化解矛盾。這決不是庸俗的和事佬,而是睿智的仲裁者。蝦須鐲是寶玉房中的小丫頭子墜兒偷的,如果吵嚷出去,一則恐素日回護丫頭女兒的寶玉被人抓住把柄;二則怕襲人麝月等寶玉房中的大丫頭面子難堪;三則尤恐爆炭一樣個性的晴雯病中添氣,發作出來。平兒思前慮後,決計不作公開處理,只私下知會麝月暗中防範,找個借口把墜兒打發出去。這番設想被寶玉無意中聽得,深感平兒體貼周全之情。「霜」、「露」事件更為複雜,牽動的面更廣。平兒查明底細,同寶玉等計議,準備瞞贓了結,但又不能糊塗了事,遂把王夫人房中的彩雲、玉釧叫來,說道「不用慌,賊已有了。」「我心裡明知不是他偷的,可憐他害怕都承認。這裡寶二爺不過意,要替他認一半。我待要說出來,只是這做賊的素日又是和我要好的一個姐妹,窩主卻平常,裡面又傷著一個好人的體面,因此為難……若從此以後大家小心存體面,這便求寶二爺應了;若不然,我就回了二奶奶,別冤屈了好人。」平兒的「審賊「也如此平易實在、通情達理。對於「做賊的」姐妹彩雲毫無嫌棄之心,既保護,又誡飭;為了顧全探春的體面,也就不再追究趙姨娘這個「窩主」;擔了賊名的柳五兒是冤枉的,自然得到了開脫,其母柳嫂的廚娘差使也不致被開革。這齣戲,可以說是平兒和寶玉配合演出的雙簧,鳳姐雖然有些信不及,但在平兒「得放手時須放手」的勸說下也不再深究。
可見,平兒有權,但不濫用權威,更不刻意樹立個人的權威。正因此,平兒倒在奴僕群中甚至主子之間樹立起了真正的威信。人們不像對風姐那樣畏多於敬,對平兒則是打心裡悅服的。小廝興兒的背後議論是最無矯飾的民意,「平姑娘為人很好,雖然和奶奶一氣,他倒背著奶奶常作些個好事。小的們凡有了不是,奶奶是容不過的,只求求他去就完了。」平兒不同於鳳姐的根本之點是她並無聚斂財富和追求權勢的慾望,她很少想到自己,常常想著別人。如果說她自作主張給邢岫煙送去雪褂子還有替鳳姐作人情的成分,那麼她背著鳳姐偷出二百兩碎銀子給賈璉為尤二姐治喪則純粹是出於對弱者的同情。平兒的所作所為,無論是當著鳳姐還是背著鳳姐,都沒有什麼私心作鬼不可告人的目的。這個人物有很大的適應性和包容度,在主奴之間、奴僕之間、主子之間、璉鳳之間,常常起著一種調節器、緩衝帶、安全閥的作用。
當然,這種調節和緩衝,也是有限度的。一旦失衡,平兒不但不能庇護別人,自己也將災厄臨頭。四十四回正當鳳姐壽日,賈璉和鮑二媳婦偷情事洩,雙方都遷怒平兒,拳腳相加。無辜平兒,橫遭屈辱,真是有冤無處訴,逼得幾乎覓刀尋死。這是平兒處境艱難的一次大曝光。賈府上下人等只看到平兒的尊貴體面,即便遭此冤屈,寶釵等人的勸慰之辭也都是為鳳姐開脫,全不理會她內心的創傷。惟有寶玉才能體察她內心的深重痛苦,「思平兒並無父母兄弟姐妹,獨自一人,供應璉鳳夫婦二人。賈璉之俗,鳳姐之威,他竟能周全妥貼,今兒還遭荼毒,想來此人薄命,比黛王猶甚。」這是對平兒這個人物的點睛之筆。讀者不難領悟到,無論怎樣的尊貴體面,也不能從根本上改變平兒的艱難處境和移易她的善良本性。
《紅樓夢》給我們展示了各種各樣的人生。平兒做人的難度可謂大矣,而居然在炙手可熱的王熙鳳身旁保留了一襲綠蔭、吹來了一股和風。這裡面蘊含的生活智慧所能給人的啟迪,恐怕是別的藝術形象難以提供的。
一九八九年八月
(原載《文史知識》1990年第1期,第90-93頁;收錄入呂啟祥著:《紅樓夢會心錄》,第245-250頁,台灣貫雅文化事業有限公司,1992年4月第一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