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真道假話紅樓」之寶玉篇

「說真道假話紅樓」之寶玉篇

「說真道假話紅樓」之寶玉篇

紅樓人物

打心眼裡說,對寶玉這個人物的評價,我是很矛盾的。如果寶玉是個真實的人,我肯定不能接受。但他偏偏是小說中人,那就不能不另有一番說詞了。文學與現實是相通的,可文學與現實畢竟有很大的區別。

在《紅樓夢》中,可以這麼說,寶玉是最不作假的。林妹妹尚且會因女孩子的矜持之類的原因掩飾自己的真性情,寶玉卻不然。他無論何時何地,都不會掩飾自己的所愛所憎。

大觀園裡,在眾多女孩兒的包圍中,寶玉似乎是最沒「脾性」的一個人。他幾乎不會對任何人無緣無故地發脾氣。但是,要是碰到了他認為的原則問題,他卻又會毫不含糊地沉下臉來,甚至不管人家受得了受不了。這一點,突出地表現在他對「混賬話」的厭惡上。偏偏,總有人明知寶玉不喜聽「仁途經濟」還要喋喋不休,而寶玉似乎始終也不可能因為說的人多了而習慣成了自然,他照舊一如既往地說翻臉就翻臉。倒是寶釵聰明,碰了一鼻子灰後,以後也就不敢再去自討沒趣了。

不知有多少人對寶玉「愛紅」的癖好作過批評,他卻依然我行我素。胭脂口紅照吃,糊塗話也照說。寶玉最著名的「名言」是:「女兒是水做的骨肉,男子是泥做的骨肉;我見了女兒便清爽,見了男子便覺濁臭逼人。」不要以為他這麼說是為了討好女孩子,他說的完全是出於他的真實心態。無非是他的這種心態不要說男人接受不了,連女孩兒也大多不能苟同。問題是,寶玉的這種說法,常常會碰到不通的時候。好在他能自圓其說,他把責任又很輕鬆地推到了男人身上。在第七十七回裡,司棋被逐出大觀園時,寶玉曾試圖作些挽回,無奈周瑞家的一夥女人們仗勢不依,寶玉想不通了:「奇怪,奇怪,怎麼這些人只一嫁了漢子, 染了男人的氣味,就這樣混帳起來,比男人更可殺了!」這番話聽者學得可笑,說的人卻是十分認真的。至少,他自己以為他的判斷沒有錯。只是,沒人問過他,那些屢次三番對他說混賬話的女孩兒們,如寶釵、湘雲等等,又該如何解釋?

寶玉真性情的外露,可以說是比較徹底的了。這主要表現在他對黛玉的愛上。無論在什麼場面,也不管是當著誰的面,他決不會像黛玉那樣躲躲閃閃。你看,在第二十五回,王熙鳳對黛玉說:「你既吃了我們家的茶,怎麼還不給我們家作媳婦?」黛玉害臊了,含羞爭辯幾句,見有人來叫,正好借此離去。可寶玉卻不理這茬,他當著眾人的面,急不可耐地對黛玉說:「林妹妹,你先略站一站,我說一句話。」只可惜,接下去他「拉著林黛玉的袖子,只是嘻嘻的笑,心裡有話,只是口裡說不出來」,來不及把話兒挑明,就發顛發狂了。不過,我們從中至少可以看出,寶玉在對待愛情方面,是非常坦率直白不加掩飾的。他不會不知道,他這樣做,會遭人反對,遭人忌恨。但是,很明顯,他是想以自己公開的真誠表白,向別人言明自己的堅定,也向黛玉剖析自己的心跡。同時,這在客觀上,也造成了一種他已然義無反顧的效果。

在一般人的理解裡,寶黛之間在地位身世諸方面都是相差甚遠的。這有鳳姐隨後的那幾句話為證:「你別作夢!你給我們家作了媳婦,少什麼?」「你瞧瞧,人物兒,門第配不上,根基配不上,傢俬配不上?那一點還玷辱了誰呢?」很明顯的,黛玉是「高攀」了。她理應「識相」點兒,「巴結」點兒才是。可是,偏偏「擺譜」的永遠是黛玉,寶玉永遠只能低聲下氣地賠小心、賠不是。是不是公子哥兒太犯賤了?許多人都會這樣認為,我卻不敢苟同。說到底,寶玉還是為了愛,為了他對黛玉的那種刻骨銘心的真愛!在賈府裡,同情善待黛玉的人不在個別,但寶玉對黛玉,卻決不是同情、憐憫之類,而是那種能為之生為之死的深愛。他最擔心的是黛玉會受到各式各樣的方方面面的傷害。越劇《紅樓夢》裡的幾句唱詞應該是最能說明他的心跡的:「你若煩我擔憂,你若開心我先笑。」 也因為如此,,黛玉一生氣,他就急得要命。為什麼?就是因為怕失去黛玉。而且,在這個「怕」字上,他可謂是樂此不疲、屢教不改。我相信寶玉心裡是很明白的,只要他願意,只要人還在,黛玉是不可能離開他的(後四十回不可作數),可他在這方面,偏偏連點阿Q精神都沒有。說來有點可悲,但細細想想,又何嘗不是怡紅公子最可寶貴的可貴之處?

相反,我覺得黛玉對寶玉的懷疑、猜忌,在大多數情況下,是沒有根據的。當然,這也不能怪黛玉。女孩子嘛,心眼兒細,尤其是黛玉這樣有才情的懷春少女,這正就了莊子的那句話:「巧才勞而智者憂」。寶玉是深諳這一點的。所以,他從來也不會怨怪黛玉,只不過,在真正「急」了時,他才作出比較激烈的反應。畢竟,寶玉也是個人啊,再是沒有脾性,也會有「泥菩薩動氣」的時候。寶玉動氣時,也是他真情外洩的表現。拿那次看戲的事(第二十二回)說吧。心快嘴更快的鳳姐讓眾人猜那個小戲子像誰,寶釵城府深,自然不肯道明,寶玉也看了出來,怕黛玉不開心,也不敢說,只有天真的湘雲說了:「倒像林妹妹的模樣兒」。寶玉聽了,忙朝湘雲瞅了一眼。卻不料,正是這個「眼色」,得罪了兩位大小姐。寶玉先是兩下求情討饒,但那兩位硬是不給她好臉色。說實在話,換作任何人,都是受不了這番窩囊氣的。但寶玉愣是受了,最起碼,他連分辯的話也沒說。我想,並不是他理屈詞窮,他本來就不希望黛、湘二位不開心,有事還是自己一個人攬著……但心裡有氣怎麼辦?偌大一個大觀園,裡裡外外的都是「善解人意」的女孩兒,可惜他寶玉能誰與訴說?唯一的辦法,只能訴諸筆端了。寫了,也就算是為自己出了氣。要不然,我想他也不可能會安心睡得著覺的。我懷疑黛玉並沒有真的生寶玉的氣,否則,她也不會那麼快就到怡紅院「以尋襲人為由來視動靜」的。隨後,那三個人便合夥「考」了寶玉,居然把個寶玉考了個無話可說,只得以「誰又參禪了,不過一時頑話罷了」自我解嘲。其實,竊以為,寶玉無非是見黛玉已然了無惱意,自己的心願了了,還有什麼可惱的?

我總覺得寶玉是大觀園中最孤獨的人。也不是沒有人關心他、愛護她、想他念他愛他,只是,幾乎所有的人都沒有能用心去思考他。對寶玉的所作所為,大家只一味地認定他是一個成年家只女孩隊裡攪(湘雲語)的「富貴閒人」(寶釵語),卻從沒想過,寶玉心裡到底在想些什麼,要的又是什麼。寶釵等人不瞭解還罷了,黛玉又何嘗用心思索過寶玉的所需所求呢?黛玉雖然沒有對寶玉說過「混賬話」,但她除了同他玩、同他鬧,什麼建設性的意見也沒有。黛玉應該是一個不無遠慮的人,她不會不考慮到以後的日子,但也許她只是在心裡暗暗焦慮。是不是怕怡紅公子生氣?這很難說。這一點,倒還不如湘雲了。我覺得,這與湘雲的身世不無關係。

在常人眼裡,寶玉的言談舉止都是不可理喻的。在第三十五回裡,兩個婆子對他的的議論就很能說明這一點:「時常沒人在跟前,就自哭自笑的,看見燕子,就和燕子說話,河裡看見了魚,就和魚說話,見了星星月亮,不是長吁短歎,就是咕咕噥噥的。」只是,他們不明白他哭的是什麼,笑的是什麼,對燕子、魚兒說的是什麼,望著月亮星星長吁短歎、咕咕噥噥的又是什麼?曹公在書中似乎沒有點明這一點,但在字裡行間,我想,我們還是可以從寶玉一貫的怪誕言行中感悟到一些什麼的。寶玉對黛玉的愛,不是無緣無故的。這一點,大家有目共睹,無須贅言。但是,他對在賈府中上下,尤其是對那些服伺他,或為賈府的主子驅使的丫環、小廝之類的奴僕的善待,我想,是不可以用「同情」、「憐憫」等來簡單解釋的。在賈府,寶玉不是當權者,目睹著一樁樁一件件不合理的甚至是悲慘的事兒,他只有敢怒不敢言更不敢為的份。我常常不免武斷地認為,在耳聞目睹丫環們一次又一次慘遭迫害之後,寶玉一定會無數遍地問過自己問過蒼天,這到底是為什麼?然而,寶玉畢竟不是現代人,他沒有辦法「悟」到什麼,無奈之極,他只能認定,人生是沒有出路的。到頭來,還不如「赤條條來去我牽掛」來得痛快!

寶玉是深愛著他那個小世界的。如果可能,他真誠地希望大觀園中的一切可以永恆。好花常開,好人常聚。他見不到一絲一毫的痛苦與不幸,也見不得一絲一毫的壓迫與欺凌。只是,看起來,那些被他關愛著的、同時也是他試圖保護的人,並不領他的情,不唯不領情,他還常常讓人誤解。請看《白玉釧親嘗蓮葉羹》中的這一段:「寶玉又只顧和婆子說話,一面吃飯,一面伸手去要湯。兩個人的眼睛都看著人,不想伸猛了手,便將碗碰翻,將湯潑了寶玉手上。玉釧兒倒不曾燙著,唬了一跳,忙笑了,『這是怎麼說!』慌的丫頭們忙上來接碗。寶玉自己燙了手倒不覺的,卻只管問玉釧兒:『燙了那裡了?疼不疼?』玉釧兒和眾人都笑了。玉釧兒道:『你自己燙了,只管問我。』寶玉聽說,方覺自己燙了。」這不,寶玉的忘情,寶玉的真情,卻被人當成了一個笑柄?還有,在第七十九回,當香菱說到薛蟠將要娶夏金桂。並天真地說自己「巴不得早些過來,又添一個作詩的人了」時,寶玉不無擔心地說:「雖如此說,但只我聽這話不知怎麼倒替你耽心慮後呢。」本來,寶玉這是真話,肺腑之言,不料香菱聽了,不覺紅了臉,正色道:「這是什麼話!素日咱們都是廝抬廝敬的,今日忽然提起這些事來,是什麼意思!怪不得人人都說你是個親近不得的人!」讀到這裡,不知別人作何感想,反正我是只覺滿心酸楚了。但寶玉呢?誰也不知道他心裡是怎麼想的,我們只看到,曹公如此寫道:「……寶玉見他這樣,便悵然如有所失,呆呆的站了半天,思前想後,不覺滴下淚來,只得沒精打彩,還入怡紅院來。一夜不曾安穩,睡夢之中猶喚晴雯,或魘魔驚怖,種種不寧。次日便懶進飲食,身體作熱。此皆近日抄檢大觀園,逐司棋,別迎春,悲晴雯等羞辱驚恐悲淒之所致,兼以風寒外感,故釀成一疾,臥床不起。」想來,這寶玉也真是何苦來呢?他是這般心心唸唸地想著那些受著這樣那樣凌辱的人兒,可是,誰又能理解他的一番苦衷,一片苦心?!

寶玉,能不能算是一個孤獨的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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