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詳紅樓夢--舊時真本(之三)

五詳紅樓夢--舊時真本(之三)

五詳紅樓夢--舊時真本(之三)

紅樓夢魘

五詳紅樓夢--舊時真本(之三)

   

第二十一回有:「誰知四兒是個聰敏乖巧不過的丫頭。」庚、戚本句下批註:「又是一個有害無益者。作者一生為此所誤,批者一生亦為此所誤,於開卷凡見如此人,世人故為喜,余犯(反)抱恨。蓋四字誤人甚矣。被誤者深感此批。」末句是作者批這條批。

這位批者的口氣與作者十分親密而地位較高,是否脂硯雖然無法斷定,至少我們確實知道作者十分自承「聰明反被聰明誤」。

前引第二十二回批寶玉續莊子,批第一個早本的一條批註:「黛玉一生是聰明所誤。……阿鳳是機心所誤。寶釵是博知所誤」等等。黛玉太聰明了,所以過分敏感,影響健康。寶玉對於他傾慕的這些人也非常敏感脆弱。第七十回「寶玉因冷遁了柳湘蓮,劍刎了尤小妹,金逝了尤二姐,氣病了柳五兒,連連續續,閒愁胡恨,一重不了又一重,弄的情色若癡,言語常亂,似染怔忡之症。」戚本作「冷淡了柳湘蓮」。

第六十七回有甲乙丙丁四種,戚本此回是第六十七回乙,(見「四詳」)有許多異文,如薛蟠聽說柳湘蓮跟著跛足道士走了,向西北大哭了一場,可見上一回內柳湘蓮是向西北方去的。那是第六十六回乙,與今本不同。還有第六十六回甲,因為甄士隱的「好了歌」「保不定日後作強梁」句旁,甲戌本批「柳湘蓮一干人」,顯然「風月寶鑒」初改入此書時,柳湘蓮沒有削髮出家,只悄然離京,後回再出現,已經落草為盜。

戚本第七十回「寶玉因冷淡了柳湘蓮」這句是指第六十六回柳湘蓮打聽尤三姐品行如何,與寶玉談話間有點輕微的不愉快,雖然柳湘蓮立刻道歉,此後沒見面。這該是第六十六回甲,回末尤三姐自刎後,柳湘蓮離開小花枝巷,沒往下寫他去何處。直到第七十回,寶玉還不知道他已經出京,只知道尤三姐自殺了,而他自已與湘蓮之間有那麼點芥蒂,也許是他耿耿於心許多心事之一。此後改寫第六十六回、六十七回甲,落草改出家,就把「冷淡」改為「冷遁」。這名詞生硬異常,如果不是與「冷淡」諧音,不會想起「冷遁」二字。

寶玉思慕太多,而又富於同情心與想像力,以致人我不分,念念不忘,當然無法專心工作,窮了之後成為無業遊民。在第一個早本內,此書是個性格的悲劇,主要人物都是自誤。

此本沒有賈雨村好友冷子興說情,帶累賈璉。看來賈璉並未休妻。「阿鳳是機心所誤」,只是心力消耗過甚,舊病復發而死。

甄士隱的「好了歌」內有:「昨憐破襖寒,今嫌紫蟒長。」甲戌本批:「賈藍賈菌一干人。」但是批的已經不是第一個早本了,寶釵死已經改去——「說什麼脂正濃,粉正香,如何兩鬟又成霜?」批「寶釵湘雲一干人。」

最初的早本已有第二十二回,回內賈蘭不是個閒角,顯然是此回固有的,而不是家宴列席眾人中後加的一個名字。賈菌只出現過一次,第十三回秦可卿喪事,族人大點名點到他,(戚本作賈茵)排名在賈蘭之下,倒數第二,想必比賈蘭還小。該是「風月寶鑒」收入此書時新添的一個人物。第一個早本內,賈家如果中興,也只是賈蘭一個。似應有中興,否則賈蘭這個人不起作用。此書確實做到希臘戲劇的沒有一個閒人,一句廢話。

但是賈蘭發達也應在寶玉死後,因為寶玉顯然並沒得到他的好處。所以寫寶玉湘雲的苦況一直寫到寶玉死去為止。這結局即使置之於近代小說之列,讀者也不易接受。但是與百回「紅樓夢」的「末回情榜」、「青埂峰下證了情緣」一比,這第一個早本結局多麼寫實、現代化!從現代化改為傳統化,本來是此書改寫的特點之一。藝術上成熟與否當然又是另一回事。

根據第一個早本續書的共四種,內中大概是南京刻本流傳最廣,連端方本續書人這老北京也買到一部。但是予人印象最深的是「舊本」之二。我十四五歲的時候看「胡適文存」上的一篇紅樓夢考證,大概也就是引「續閱微草堂筆記」——手邊無書,可能記錯了——傳說有個「舊時真本」寫湘雲為丐,寶玉作更夫,雪夜重逢,結為夫婦,看了真是石破天驚,雲垂海立,永遠不能忘記。這位續書編得確是有一手,哀艷刺激傳奇化,老年夫婦改為青年單身,也改得合理,因為是續八十回本,當然應有抄家,所以青年暴富。而且二人結合已是末回捲終,並無其他的好下場,彷彿成為一對流浪的情侶,在此斬斷,節拍扣得極準,於通俗中也現代化,甚至於使人有點誘惑——會不會是曹雪芹自一七五四本起改寫抄沒,一直難產,久久膠著之後,一度恢復續娶湘雲的情節,不過移到抄家後?

第一個早本內鰥居多年後續娶孤苦無依的湘雲,不能算是對不起黛玉。改為在這樣悲慘的情形下意外的重逢而結合,也情有可原,似乎是不可抗拒的。但如果是曹雪芹自改,為什麼要改寶玉為看街兵?在街卒木棚中過年也盡有機會遇見乞丐。現代的嬉痞也常乞討,而看街兵需要侍候過往官員。寶玉最憎恨惡官。

雪夜重逢的一幕還是別人代續的。

第一個早本源遠流長,至今不絕如縷,至少有一部份保存到本世紀四○年間,而接近今本的百回「紅樓夢」倒早已影蹤全無。除了因為讀者大眾偏愛湘雲,也是因為此本結局雖慘——與無家可歸撿煤渣一比,後期的「一下部後數十回『寒冬噎酸 ,雪夜圍破氈』」不過是一些小戶人家的常情——到底較有人間味,而百回「紅樓夢」末了寶玉與賈雨村先後去青埂峰下,結在禪悟上,不免像楔子一樣筆調枯淡。歷來傳抄中楔子被刪數百字都沒人理會,可見不為讀者所喜。

周汝昌將第一個早本與有關的幾種續書混為一談,以為至少有一個異本,不過記載繁簡不同,即使不是原本,也是知道原著情節,據以續補,除了做看街兵上附會,而寶玉湘雲鰥寡匹配,可能是曹雪芹自已急改進呈御覽,照例替內廷討吉利。結合本來可有可無,不結合反而更主題嚴肅——抗議當時統治階級的殘暴,寶玉湘雲抄家後都做了乞丐。

周汝昌從這大雜燴上推測八十回後的情節,又根據一道沒看仔細的奏章,以為曹雪芹將發賣李煦的婦孺的事「結合了他本身的經歷見聞」,寫史家抄沒時,「湘江雲等婦女被指派或『變價』為奴為『傭』」;寶玉那雙麒麟曾經第二次失落,被衛若蘭拾了去,湘雲流落入衛若蘭家,見麒麟淚下,若蘭問知是寶玉的表妹,駭然,大概由於馮紫英的助力,代訪到寶玉下落,「於是二人遂將湘雲送到可以與寶玉相見之處」,[按:射圍,因為下文揣測脂硯等懼禍,抽去反抗當時統治階的獄神廟回與」衛若蘭射圃文字「,所以獨這兩部份」迷失無稿「——顯然認為射輔是秘密相會的地點。]撮合寶玉湘雲成為患難中的夫妻(」紅樓夢新證「第九二一頁)。用兩個貴公子作救星,還是階級意識欠正確。

前面列出的「舊本」之五,是個八十回本,未完,寫到奉元妃命金玉聯姻,黛玉抑鬱而死。這當然是循著第二十八回的線索,回內元妃端午節賞賜的節禮獨寶玉寶釵的相同,黛玉的與別的姊妹們一樣,事實是這伏筆這樣明顯,甚至於使人疑心改去第五十八回元妃之死,是使她能夠在八十回後主張這頭親事。

但是如果是這樣,寶玉雖然不得不服從,心裡勢必怨恨,破壞了他們姊弟特別深厚的感情。如果是遺命,那就悱惻動人,更使寶玉無可如何了。

庚本第二十四回批紅玉的名字:「紅字切絳珠,玉字則直通矣。」紅玉鬱鬱不得志,影射黛玉。黛玉懷才不遇,只能是指她不得君心。元妃代表君上。

晴雯是「女兒癆死的」,就必須立刻火葬。起初患感冒的時候,病中與寶玉同睡在暖閣裡,麝月也怕老嬤嬤們擔憂「過了病氣」,可見從前人不是不知道傳染的危險。黛玉也是肺病。子嗣的健康問題還在其次,好在有妾侍。元妃一定關心她這位愛弟的健康。黛玉是賈母從小帶大的,所以賈母不忍心拆散她與寶玉。元妃只見過黛玉一面。

如果不是元妃插手,賈母死後寶黛的婚事也可能有變局,第五十七回紫鵑就慮到這一層。但是這樣一來,又是王夫人做惡人。這究竟不比逐晴雯,會嚴重影響母子感情。

早本寶釵是王夫人的表侄女——見戚本第六十七回,那已經不很早,「風月寶鑒」收入此書後,此回已經又改過一次了。可見早本沒有王薛是近親這一重關係,顯然不預備寫王夫人鳳姐看中寶釵,想培植母家勢力——這與王夫人的個性也不合。此後改為近親,大概是因為不然長期寄居不合理。

金玉姻緣出於元妃的主張,照理是最合適的安排。而且絢爛的省親給寶玉帶來了大觀園,同時也留下了這麼個惡果,不到半年就在節禮上透了消息,極富於人生的諷刺。但是第一個早本內,元妃不過是王妃,地位不夠崇高。王妃晉級,想必是為了這個原因。

怎見得不是別人根據第二十八回的線索,改寫八十回本末尾?因為八十回本未完,別人盡可以續書,寫續書,寫八十回後奉元妃命金玉聯姻,黛玉病逝,何移到八十回前?

第二十八回寫得極早。回前總批有「自聞曲回以後回回寫藥方」,但是除了此回這一次,第二十三回後這五回都沒有提黛玉的藥方——已經都刪了。此回描寫寶釵 「唇不點而紅,眉不畫而翠」等句,與詩聯期(一七五五年左右)定稿的第八回重複,因為隔的年數太多。

回內寶玉說出一個奇異的藥方,鳳姐附和,證明他不是信口開河。

寶玉向林黛玉說道:「你聽到了沒有?難道二姐姐也跟著我撒謊不成?」

——各本同

稱鳳姐為「二姐姐」,與迎春混淆不清。

書中人當面稱呼兄嫂不興連名字,例如第十三回鳳姐稱賈珍「大哥哥」,賈瑞向她提起賈璉,也稱「二哥哥」。寶玉平時只叫鳳姐「姐姐」,對別人說起才稱「鳳姐姐」。此處稱「二姐姐」是跟著賈璉行二,正如「二弟妹」往往稱做「二妹妹」。但是叫鳳姐「二姐姐」,叫迎春什麼?

第一個早本已有第二十二回,當時還沒有賈赦邢夫人,賈家只有賈政一房,賈璉可能是堂侄。(見「四詳」)第二十八回也寫得極早。是否起初沒有迎春,因此叫鳳姐「二姐姐」?那這「二」字就是個漏網之魚了。

「風月寶鑒」收入此書後,書中才有寧府。惜春原是賈政幼女,自有寧府後才改為賈珍的妹妹。(見「四詳」)惜春原是賈政幼女,自有寧府後才改為賈珍的妹妹。(見「四詳」)惜春原是賈政之女的又一跡象,是第六十二回林之孝家的報告探春:

「四姑娘房裡小丫頭彩兒的娘,現是園內伺候的人,嘴很不好,才是聽見了問他,他說的話也不敢回姑娘, 竟要攆出去才是。」探春道:「怎麼不回大奶奶?」林之孝家的道:「方纔大奶奶都往廳上姨太太處去了, 頂頭看見,我已回明白了,叫回姑娘來。」探春道:「怎麼不回二奶奶?」平兒道:「不回去也罷,我回去說一聲就是了。」探春點點頭道:「既這麼著,就攆出他去,等太太來了,再回定奪。」

惜春的丫頭都是從東府帶來的,丫頭的母親也是寧府奴僕,不會在大觀園內當差。即使有例外,探春也應當問一聲,是東府的人,就該像第七十四回的入畫一樣,要等尤氏來處理,李紈鳳姐探春都不會擅自發放。顯然第六十二回與下一回都是寫寶玉的生日。此回湘雲醉mian芍葯因裀,下一回占花名就抽到海棠春睡。第六十三回也寫得極早,回內元春還是個王妃;大概與此回本是一回,後來擴充成兩回。

迎春是否早先也是賈政的女兒?

前面提起過,寶玉起初與元春只相差一歲。如果迎春也是賈政的女兒,只能是庶出。惜春本來是賈政幼女,不是孤兒,但是至少是是年喪母,才養成她孤僻的性格。「四詳」推測她也許是周姨娘的女兒,是錯誤的,迎春也死了母親,而與惜春不應同母。如果迎春惜春都是賈政亡妾所生,加上趙姨娘以及與趙姨娘作對照的周姨娘,賈政姬妾太多——今本將他與姬妾眾多的賈赦對照,正如迎春反襯出探春的才幹。——因此迎春不會是賈政的女兒。她是與賈赦邢夫人同時添寫有人物。第二十二回賞燈家宴有迎春而沒有賈赦夫婦,想必是因為回內迎春制的燈謎是後添的,所以沒忘了在席上也連帶添上迎春。

第一個早本就我們所知,已經有了第二十二回、第六十二回 ——缺下半回「呆香菱情解石榴裙」,因為這時候還沒有甄士隱賈雨村與英蓮——與第六十三回。寫第二十八回時,仍舊只有賈政一房,沒有賈赦夫婦與迎春,但是元春已經改為皇妃,賞賜節禮暗示後文元妃主張金玉聯姻。 一七五四本前,書名「紅樓夢」時,黛玉死後寶玉才定親。明義「題紅樓夢」詩有:「安得返魂香一縷,起卿沉痼續紅絲?」第一個早本內大概也是這樣,此後改為奉妃命定親後黛玉才死。至書名「紅樓夢」時已經又改了回來。為什麼要改回來?

一七五四本前,第五十八回元妃已死。這一點一直就是這樣——第一個早本已有第二十二回,回內燈謎預言元春就快死了。奉妃命聯姻的本子裡,遺命沒有宣佈,因為賈家給賈妃戴孝是國孝兼家孝,不能婚娶,早說穿了需要迴避,種種不便。近八十回方才行聘,大概不久黛玉就死了,否則婚後與黛玉相處,實在無法下筆。寶玉婚後不會像賈璉那樣與別房婦女隔離——賈母離不了他,與黛玉不免天天在賈母處見面。他們倆的關係有一種出塵之感,相形之下,有一方面已婚,就有泥土氣了。僅只定了親,寶釵不過來了,寶黛仍舊在賈母處吃飯,直到黛玉病倒,已經十分難堪——為了寶玉定親而病劇,照當時的人看來,就有不貞的嫌疑,害得程本的黛玉臨終向紫鵑自剖,斯文掃地。

要替黛玉留身份,唯有讓她先死,也免得妨礙釵黛的友誼,儘管寶釵對婚事也未見得願意。她對寶玉雖然未免有情,太志趣不合。

這早本怎麼也只有八十回?一七六○中葉以後,八十回抄本「石頭記」是有市價的,所以這早本的前八十回也充今奔銷售。等到書主發現上了當,此本倒比今本有結尾,使讀者比較滿足,也許因此不忍抽換成為今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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