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詳紅樓夢--改寫與遺稿(之四)

四詳紅樓夢--改寫與遺稿(之四)

四詳紅樓夢--改寫與遺稿(之四)

紅樓夢魘

四詳紅樓夢--改寫與遺稿(之四)

   

值得注意的是探庵與獄神廟慰寶玉兩回的背景都不在賈家。顯然作者還沒有解決榮府充公後的住的問題。其實安排一個地方讓他們住還不容易?難在放棄冷落的大觀園的景象,那是作者與脂硯從小縈思結想的失樂園,在心深處要它荒蕪下來殉葬的。這淒涼的背景大概像主題歌一樣時作時輟,貫串百回「紅樓夢」的最後十來回。

明義「題紅樓夢」詩二十首,這是最後一首:

饌玉炊金未幾春,王孫瘦損骨嶙峋。

青蛾紅粉歸何處?慚愧當年石季倫。

首句有點語病,「未幾春」屬於下一句,是說沒過幾年苦日子已經骨瘦如柴了。末二句指襲人比不上綠珠,寶玉應在石崇前感到慚愧。可知百回「紅樓夢」裡也是襲人嫁蔣玉菡。

第二十八回回前總批有:

茜香羅紅麝串寫於一回,蓋琪官雖系優人,後回與襲人供奉玉兄寶卿得同終紿者,非泛泛之文也。

庚本這些回前附葉總批,格式典型化的都是一七五四本保留的百回「經樓夢」舊批。「得同終始」也就是有始有終。批中所說的「後回」,我們幾乎可以確定回目也是「花襲人有始有終」。畸笏不會沒有看見過百回「紅樓夢」裡「花襲人有始有終」一回。但是畸笏一七六七年批說他只在有一次謄清的時候看過這一回,隨即一共五六回被借閱者遺失。現在我們知道內中有兩回是親新寫的:小紅茜雪獄神廟回與賈芸探庵。時間在作者生前最後兩年內,可能是一七六二年初夏。

作者自承「增刪五次」,但是批者都諱言改寫除了刪天香樓一節情形特殊。——例如脂硯關於香菱入園的那條長批,分析提那麼精密透徹,而純是理論,與事實不符——專為香菱入而設的薛蟠「情誤」事件與賴尚榮這人物都是早本原有的,不過在改寫中另起作用。

因為絕口不提改寫,批者徑將定稿的一回視為此回唯一的本子。所以畸笏只在一七六○初葉看過一次「花襲人有始有終」一回是新改寫的,百回「紅樓夢」中這一回根本不算。

襲人與蔣玉菡供奉寶玉寶釵夫婦,應在榮府「子孫流散」後,才接到家中奉養。所以改寫「花襲人有始有終」一回,因為此回也是背景不在榮府。此外同時遺失的兩三回,想必也是百回「紅樓夢」中原有的,經過改寫。其餘的寫巨變後若干回,情節或情調太與榮府的背景分不開,因此沒雲動。所以這五六回稿「被借閱者遺失後,如果原稿還在,也沒有再補抄,除了心緒關係,可能因為仍舊舉棋不定,背景問題還沒解決。

第二十一回寶玉不理襲人等,「便權當他們死了,毫無牽掛,反能怡然自悅。」庚本批註:

此意卻好,但襲卿輩不應如此棄也。寶玉之情,今古無人可比固矣,然寶玉有情極之毒,亦世人莫忍為者,看至後半部,則洞明矣.此是寶玉(第)三大病也.(按:上兩條批有寶玉第一第二大病.)[玉玉看("有誤")此世人莫忍為之毒,故後文方能「懸崖撒手」一回。若他人得寶釵之妻,麝月之婢,豈能棄而為僧哉?玉一生偏僻處。

靖本第六十七回回前總批如下:

末回「撒手」,乃是已悟。此雖眷念,卻破迷失。是何必削髮?青硬峰證了情緣,仍不出士隱夢。而前引即秋三中姐。(「中秋三姐」?——續書人似乎看過這條批,因此寫寶玉重遊太虛幻境的時候是尤三姐前引。)

靖本第七十九回批芙蓉誄有一條眉批:「觀此知雖誄晴雯,實乃誄黛玉也。試觀『證前緣』回黛玉逝後諸文便知。」「證前緣」也就是「證了前緣」。百回「紅樓夢」末回回目中有「懸崖撒手」與「證前緣」。

第二十五回寶玉鳳姐中邪,癩頭和尚與跛足道士來禳解,各本都批:「僧因鳳姐,道因寶玉,一絲不亂。」因此鳳姐臨終應有茫茫大士來前引,但是寶玉出家,顯然並不是渺渺真人來度化他,而是正式到佛寺削髮為僧,總做了些時和尚才有一天跟著個跛足道士飄然而去,到青硬峰下證了前緣。這樣寶玉比較主致動。

寶玉那塊玉本是青硬峰下那大石縮小的。第十八回省親,正從元妃眼中描寫大觀恩園元宵夜景,插入石頭的一段獨白,用作者的口吻。石頭掛歷在寶玉頸項上觀察記錄一切,像現代遊客的袖珍照相機,使人想起依修吳德的名著「我是個照相機」——拍成金像獎歌舞片「Cabaret」。

八十回後那塊玉似乎不止一次遺失,是石頭記載的故事快完了,所以石頭躍躍欲試的想回去。因此丟了玉並不使寶玉瘋傻,像續書中一樣,而是他在人間的生命就要完了。所以一再失寶玉又給找了回來。省親元妃點戲,有一出「仙緣」,註:「『邯鄲夢』中。伏甄寶玉送寶玉。」甄家抄了家,甄家,甄寶流為乞丐,出家得了道,把寶玉再次丟了玉送了回來,點醒了他。寶玉不久就削髮為僧,人與玉一同走了。終於由渺渺真人帶他到青硬峰下,也讓石頭「歸位」。

第十八回介紹妙玉一段,庚本有畸笏極長的批注,計算十二釵已出現的人數,「又有又副刪(「冊」誤)三斷(段?)詞,乃情(晴)雯襲人香菱三人而已,」又推測副冊、又副冊還有些什麼人。上有眉批:「樹處引十二釵總未的確,皆系漫擬也。至末回警幻情榜,方知正副、再副及三四副芳諱。壬午季春,畸笏。」這條批第一個字有人指為「前」誤,俞平伯、周汝昌都接受這讀法。但是宋淇遍查草字,二字字形僅有一部分相似,極為勉強,所以認為「樹」字應作「數」字,是音誤,不是形誤。我也覺得對。

「末回警幻情榜」來自早本,情榜上「又副」作「再副」。「再副」改「又副」的時候,不預備情榜上再有「三四副」了。第五回警幻明言正冊外只有「下邊二廚」——「寫著『金陵十二釵副冊』」,又一個寫著『金陵十二釵又副冊』」——「餘者庸愚之輩,則無冊可錄矣。」「三副冊、四副冊」已經改去,但是顯然沒有連帶改最後一回。

這「紅樓夢」的第一百回是從更早的早本裡保留下來的。「末回警幻情榜」與「末回『撒手』」並不衝突——「懸崖撒手」一回,內有情榜。回目內有」懸崖撒手「,也許沒有」情榜「。

第二十五回通靈玉除邪一段,庚本眉批:「歎不能得見寶玉懸崖撒手文字為恨。丁亥夏,畸笏叟。」

一七六二年,作者在世最後一年的季春,畸笏已經看過百回「紅樓夢」末了的「懸崖撒手」回,發現他從前擬的十二副冊、又副冊人名錯誤,但是五年後又慨歎他看不到「懸崖撒手」一回了。當然這是因為此回改寫過,他沒有看過此回定稿。這改寫的「懸崖撒手」回也遺失了。也許不在那「五六稿」內,否則他似乎不會沒有看到。

寶玉出家,是從蔣玉菡襲人家裡走的。改寫過了「花襲人有始有終」一回,理應帶改「懸崖撒手」回,照應前文。此外就我們所知,末回情榜早就該刪十二釵三副冊、四副冊了。榜上女了歸入十二釵分等次,男子除了寶玉,不會沒有柳湘蓮秦鍾蔣玉菡,大概還有賈薔,因為賈薔的齡官一定在榜上。一七六○初葉改寫的,可能添上賈芸。不過十二釵都是薄命司,賈芸紅玉多半是結局美滿的的,那就榜上無名了。

此回寶玉去過青硬峰下後,該到警幻案下註銷檔案,再回西方赤瑕宮去做他的神瑛侍者。此回還要接寫寶釵的事,因為第一回甄士隱的歌詞有「說什麼粉正濃,脂正香,如何兩鬟又成霜?」甲戌本夾批:「寶釵湘雲一干人」。寫到他們老了,只能是此處,除非寶玉做了十廿年或更久的和尚,考驗他的誠意。寶釵作「十獨吟」,可能是被遺棄後,也可能是以前流散鄉居的時候。那時候有寶玉,這時候還有襲人作伴。因此最大的可能性還是第八十一回起的「散場」局面中,寶玉出園,探春遠嫁,黛玉死了。寶釵雖然早已搬出園去,各門各戶另住,也不會常與寶玉見面。這時候寫「十獨吟」,是「黛玉逝後寶釵之文字」(見第四十二回總批)。

末回除了寶釵湘雲,還寫到李紈賈蘭與族人賈菌。第一回甄士隱的歌詞有「昨憐破襖寒,今嫌紫蟒長」,甲戌本夾批:「賈蘭賈菌一干人」。太虛幻境關於李紈的曲文如下:

鏡裡恩情,更那堪夢裡功名。那美韶華去之何迅!再休提繡帳鴛衾,只這戴珠冠,披鳳襖,也抵不了無常性命。雖說是,人生莫受老來貧,也須要陰騭積兒孫。氣昂昂頭戴簪纓,簪纓;光閃閃胸懸金印;威赫赫爵祿高登,高登;昏慘慘黃泉路近。……

李紈沒受到「老來貧」的苦處,但是兒子一發達她就死了。寶玉二十幾歲出家——十五歲(比今本大兩歲)的時候「塵緣已滿大半了」。——見全抄本第二十五回——賈蘭比她小幾歲,如果已經有了功名,不會不資助他,因此是在他出家後才發跡。所以也是在末回敘述賈蘭接連高中,彷彿是武舉,立了軍功,掛了帥印,封了爵,像祖先一樣,但是李紈沒享兩天福就死了。

第一回賈雨村很欣賞一個破廟裡的一副對聯:「身後有餘忘縮手,眼前無路想回頭。」心裡想「其中想必有個翻過觔斗來的」,進去看見一個老和尚,「那老僧既聾且昏,(甲戌本夾批:『是翻過來的。』)齒落舌鈍,(又批:『是翻過來的。』)所答非所問,雨村不耐煩,便仍出來。」又有眉批:「畢竟雨村還是俗眼,只能識得阿鳳寶玉黛玉等未覺之先,卻不識得既證之後。」

同回冷子興談榮府,講到寶玉的怪論與奇特的行徑,雨村代寶玉辯護,認為有一種兼秉靈秀之氣與邪氣而生的人物,一方面聰俊過人,而乖僻邪謬不近人情。這就是雨村「能識阿鳳寶玉黛玉等未覺之先」。「卻不識得既證之後」,「證」是「青埂峰證了情緣」,在「末回『撒手』」內。顯然全書結在雨村身上。末了的中秋詩也是他寫的。

雨村丟官治罪,充軍期滿後,「眼前無路想回頭」,到荒山修行,看見青埂峰下一塊大石上刻著情榜,但是他並不欣賞榜上那些「情不情」、「情情」的考語。這就是他「卻不識得既證之後。」當然大石上也刻著全部「石頭記」,否則他光看個人的考語,不知道因由,也無從瞭解起。

這樣看來,寶玉跟著渺渺真人來到青埂峰的時候,石頭一「歸位」就已經刻著「石頭記」全書,包括情榜,否則如果本來沒有,不會二三十年後石上又現出許多文字來。因此寶玉「證了情緣」就是看這部書,明白了還淚的故事,大徹大悟後,也不想「天上人間再相見」了,所以絳珠仙子並沒出現。

除了這「五六稿」——如果「撒手」回不在內,就是六七稿——還有一回也遺失了。第二十六回馮紫英一段,庚本有兩條一七六七年的眉批:「寫倪二紫英湘蓮玉函俠文,皆各得傳真寫照之筆。丁亥夏,畸笏叟。」「惜衛若蘭射圃文字迷失無稿,歎歎!丁亥夏,畸笏叟。」

第三十一回回末湘雲把她拾來的寶玉的金麒麟給他看,各本都有回後批:「後數十回若蘭在射圃所佩之麒麟,正此麒麟也。提綱伏於此回中,所謂草蛇灰線在千里之外。」

下一回開始:

湘雲笑道:「幸而是這個,明兒倘或把印也丟了,難道也就罷了不成?」寶玉笑道:「倒是丟了印平常,若丟了這個,我就該死了。」襲人斟了茶來與史湘雲吃,一面笑道:「大姑娘,聽見前兒你大喜了。」史湘雲紅了臉喫茶不答。襲人道:「這會子又害臊了!你還記得十年前咱們在西邊暖閣住著,晚上你同我說的話兒,那會子不害臊,這會子怎麼又害臊了?」史湘雲笑道:「你還說呢。那會子咱們那麼好。後來我們太太沒了,我家去住了一程子,怎麼就把你派了跟二哥哥,我來了你就不像先待我了?」

此段寶玉告訴湘雲他珍視這麒麟,當然她知道他是愛屋及烏,因為像她那只麒麟。他不會不知道她定了親的消息,但是仍舊向她示愛,是他一貫的沒有佔有慾的愛悅。襲人提起的十年前的夜話,似乎是湘雲小時候說要跟襲人同嫁一個丈夫,好永遠不分開。——十年前當然是早本的時間表。按照今本,寶玉這一年才十三歲,黛玉比他小一歲,湘雲又比黛玉小一歲,十年前至多是一兩歲的嬰兒。

第二十一回湘雲初次出現,「湘雲仍往黛玉房中安歇」句下批註:

前文黛玉未來時,湘雲、寶玉則隨賈母。今湘雲已去,黛玉既來,年歲漸成,寶玉各自有房,黛玉亦各有房,故湘雲自應同黛玉一處也。

顯然早本寫賈家不是從黛玉來京寫起的,還有「前文」,寫湘雲寶玉小時候跟賈母住一間房,也像後來寶黛一樣。第十九回襲人自述:「自我從小兒來了,跟了老太太,先伏侍了史大姑娘幾年,」可見湘雲一住幾年,死了母親才回去了一趟,像第十二回黛玉回揚州一樣。想必她家在江南,但是父母雙亡後跟叔嬸住,「小史侯家」在京中,所以到賈家來也不能長住了。她的地位為黛玉取代,所以總有點含酸。早本大概湘雲文字的比重較多,與襲人西邊暖閣夜談等事都是實寫的。

射圃是否在大觀園,不得而知。第二十六回賈蘭演習騎射,是在山坡上射鹿。寧府請客練習弓箭,是在天香樓下箭道上。大觀園內如果有個射圃,男賓入園不便,連各處丫頭都要迴避。當然,這是「後數十回」了——第十九回批注中有「下部後數十回『寒冬噎酸 ,雪夜圍破氈』等處」,指榮府敗落後寶玉的苦況。射圃回也在「後數十回」,當時園中人早已散了,難得有客來訪,一時興起,沒有理由不到荒園中習射。

第五十二回寶玉到王子騰家去,有許多隨從與排場,庚本批註:「總為後文伏線。」「後數十回」當有榮府衰落後寶玉出門應酬的慘狀,作為對比。也可能就是應邀演習弓箭,不在王子騰或小史侯家——護官符上的王史薛三家與賈家「一損皆損,一榮皆榮」——而是在依然富貴的親戚故舊家中,對照才更強烈。湘雲的未婚夫是誰,始終沒有透露,也許就是衛若蘭。不然就是湘雲家裡窮了之後對方悔婚,另許了衛家。這時候還沒過門。若蘭比箭熱了脫下外衣,露出佩戴的金麒麟,寶玉見是他賣掉的那隻,輾轉落到衛家,覺得真是各人的緣分,十分悵惘。——當然,也許完全不是這麼回事。

太虛幻境關於湘雲的畫冊與曲詞都預言早寡,與第三十一回回目「因麒麟伏白首雙星」衝突,一直是一個疑案。

第十二回跛足道人向賈瑞介紹他那只鏡子:「這物出在太虛玄境空靈殿上,警幻仙子所制。」庚本眉批:

與紅樓夢呼應幻

「紅樓夢」指「紅樓夢迴」,即第五回,因回目有「開生面夢演紅樓夢」(甲戌本),「飲仙醪曲演紅樓夢」(庚本)。這條眉批小字旁注「幻」,是指示下一個抄手,「玄境」應改為「幻境」。這一回是關於賈瑞的,「風月寶鑒」內點題的故事,來自作者舊著「風月寶鑒」。搬到這部書裡來的時候,此處有沒有改寫,把太虛幻境——原名「太虛玄境」——寫了進去?倘是這樣,第一回、第五回連批語在內提起太虛幻境好多次——有時候光稱「幻境」——怎麼從來沒有一個本子有個漏網之魚的「玄境」?看來賈瑞的故事裡的「太虛玄境」是從「風月寶鑒」裡原封不動搬來的。

移植到此書內的「風月寶鑒」,此外只有二尤的故事裡間接提起過太虛幻增境一次。第六十九回尤二姐夢見尤三姐「手捧鴛鴦寶劍前來」,勸她「將此劍斬了那妒婦,一同歸至警幻案下,聽其發落」,沒有用太虛幻境名稱,否則一定也是「太虛玄境」。

自從「風月寶鑒」收入此書後,書中才有太虛幻境,一採用了就改為「玄」為「幻」,所以第一、第五回內都是清一色的「幻境」。

還有個理由令人懷疑太虛幻境或玄境是此書一直就有的。太虛幻境的預言與第二十二回的燈謎與第六十三回的「占花名」酒令有點犯重,尤其是關於賈家四春與襲人的預言。第六十三回來自極早的早本,回,內元妃還是個王妃。是否因為太虛幻境是後加的,隔得年數多了,所以有重複的地方?第二十二回如果也是極早的早本,那麼太虛幻境就是跟著「風月寶鑒」一起搬來的,與最初的「石頭記」中這兩回相隔太久, 以致於有些地方重複。

庚本第二十二回未完,到惜春的燈謎為止,上有眉批:「此後破失,俟再補。」似乎是編纂者發現此回的一回本末頁殘破,預備從別的本子上抄來,但是結果沒找到,只在背面加釘一葉,補抄了兩條批。第一段是作者生前的備忘錄:

暫記寶釵制謎云:

朝罷誰攜兩袖煙?……(七律。詩下略。)

此回未成而芹逝矣,歎歎!丁亥夏,畸笏叟。(靖本多一「補」字,作「未補成」,署名缺「叟」字。)

到了現存的庚本,當然已經由同一個抄手一路抄下來了,因此筆跡相同。

回內賈政請賈母賞燈。

地下婆娘丫鬟站滿。李宮裁王熙鳳二人在裡間又一席。 賈政因不見賈蘭,便問:「怎麼不見蘭哥?」地下婆娘忙進裡間問李氏。李氏起身笑著回道:「他說方才老爺並沒去叫他,他不肯來。」婆娘回復了賈政。眾人都笑說:「天生的牛心古怪。」賈政忙遣賈環與兩個婆娘將賈蘭喚來。

水滸金瓶裡似乎都有「婆娘」這名詞,是對婦人輕褻的稱謂,帶罵人的口吻。此處應作「婆子」,指較年老的僕婦,因為有男主人在座,年輕的家人媳婦不便上前。書中「嬤嬤」大都是保姆。至於職位低的「老媽媽們」,那是下江人的普通話,「婆子」是北方話。接連四次稱「婆娘」,可見不是筆誤。戚本也是一樣。

戚本此回是完整的,有寶釵制謎,那首七律,沒說出謎底。賈政猜謎,先看了元春的:

賈政道:「這是爆竹嗄(庚本作『嚇』)?」

後來看到惜春的詩謎:

賈政道:「這是佛前海燈嗄?」(庚本自此二句缺)

「嗄」讀音介於「價」與「嬌」之間,是地道蘇白,「海上花列傳」等吳語小說裡都通用。早期白話將「呀」寫作「嚇」,如曲文中的「相公嚇!」「夫人嚇!」「嗄」改「嚇」是此書改去吳語的一例。此處第二個「嗄」字再加上「婆娘」充分顯示戚本此回可靠,是最早的早本,有時候夾著吳語,白話常欠通順,戚本獨有的回末一節文言更多。

回內寶釵生日演戲,有一小旦。

鳳姐笑道:「這個孩子扮上,活像一個人,你們再看不出來。」寶釵心裡也知道,便一笑。寶玉也猜著了,亦不敢說。 史湘雲接著笑道:「倒像林妹妹的模樣兒。」

——庚、戚本同

看來早本湘雲比黛玉大,在第二十、第三十二回就已經改為「林姐姐」了,此處是個漏網之魚。寶釵生日是正月二十一,次日賈政請賈母賞燈,在上房「賈母賈政寶玉一席,下面王夫人寶釵黛玉湘雲又一席,迎探惜三個又一席。……李宮蔡王熙鳳二人在裡間又一席。」可以沒有賈赦賈璉,似乎不能沒有邢夫人。如果因為不是正式過節,只揀賈母喜歡的人,連賈環也在座。

早本賈家家譜較簡,「風月寶鑒」收入此書後才有寧府。原先連賈赦都沒有,只有賈政這一房——賈璉可能是個堂侄,因為娶了王夫人的內侄女,所以夫婦倆都替賈政管家。——因此賈政不過官居員外郎,倒住著「上房」,「正緊正內室」,榮國公賈赦倒住著小巧的別院,沿街另一個大門出入。早先俞平伯在「紅樓夢研究」裡彷彿就說過他們住的奇怪。

第二十二回籌備寶釵生日,「賈母……次日便先送過衣服玩物禮去,王夫人鳳姐黛玉等諸人皆有隨分不一,不須多記。」送禮吃酒看戲都沒提邢夫人。賈母叫黛玉點戲,「黛玉因讓薛姨媽王夫人等」,也許可能包括邢夫人在內,但是似應作「讓薛姨媽邢夫人等」,不能越過她的大舅母,只把二舅母姊妹並提。——全抄本此回據程乙本抄配,此處作「讓王夫人等」,大概是因為賈母的一段對白:

黛玉因讓薛姨媽王夫人等。賈母道:「今日原是我特帶著你們取笑,咱們只管咱們的,別理他們。我巴巴的唱戲擺酒,為他們不成?他們在這裡白聽白吃,已經便宜了,還讓他們點呢!」說著,大家都笑了。

賈母口中的「你們」「他們」將釵黛鳳姐等與她們的上一代對立,連薛姨媽都包括在內,是賈母的風趣。程本認為對親戚不能這麼不客氣,因此刪去「薛姨媽」。

寶釵生日邢夫人似有似無,但是賈母拿出二十兩銀子來給寶釵做生日的時候,與鳳姐有一段對白,末了賈母說:

「……你婆婆也不敢強嘴,你和我梆梆的。」鳳姐笑道:「我婆婆也是一樣的疼寶玉,我也沒處去訴冤,到說我強嘴。」

此處一提鳳姐的婆婆邢夫人,是有了賈赦之後改寫過,不像下半回賞燈猜謎是純早本。

自甲辰本到程本,此回都缺惜春謎,又把寶釵制謎移作黛玉的,打「香」或「更香」,另添寶玉寶釵二謎。俞平伯說:「甲辰本敘事略同程甲本而甚簡單,自『更香』一謎直到回末,作:

賈政道:「這個莫非是香?」寶玉代言道:「是。」賈政又看道:南面而坐,北面而朝。像憂亦憂,像喜亦喜。打一物。賈政道:「好,好!大約是鏡子。」寶玉笑回道:「是。」賈政道:「是誰做的?」賈母道:「這個大約是寶玉做的。」賈政就不言語,往下再看道是:有眼無珠腹內空,荷花出水喜相逢。梧桐葉落分離別,恩愛夫妻不到冬。打一物。賈政看到此謎,明知是竹夫人,今值元宵,語句不吉,便佯作不知,不往下看了。於是夜闌,杯盤狼藉,席散各寢。後事下回分解。

這是從脂庚到程甲的連鎖,所補當比較早。今『紅樓夢稿』這回既據程乙本抄配,自在甲辰本之後……」(見「談新刊『乾隆抄本百廿回紅樓夢稿』」,中華文史論叢第五輯,第四四一至四四二頁)

俞平伯沒提起戚本此回與甲辰、程本這系統的關係。從表面上看來,是甲辰本續成庚本未完的這一回,程甲本又參看戚本添補加長,加上戚本這兩段:賈政回房傷感失眠;賈政去後寶玉寶釵鳳姐一場生動的小戲——但是改寶釵為黛玉。程甲本沒發覺此處鳳姐的對白與甲辰本所加的寶玉謎語衝突:「剛才我忘了為什麼不當著老爺攛掇叫你也作詩謎兒。」分明寶玉並沒有制燈謎。

此外甲辰本「時值元宵」句日期錯誤,程甲本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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