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詳紅樓夢──甲戌本與庚辰本的年份(之五)
二詳紅樓夢──甲戌本與庚辰本的年份(之五)
庚本特有的回前附葉共二十張,自第十七、十八合回起,散見全書。典型的格式是:第一行,書名《脂硯齋重評石頭記》;第二行起,總批,低兩格,分段;沒有標題詩。內中第二十一回稍異,總批平齊,而且附在第二十回回未。又有三回款式不同,沒有書名,包括第七十五回有日期的那張。
典型的十六張內,吳世昌舉出第二十八回與第四十二回的總批與今本內容不符──第二十八回有「自聞曲回(第二十三回)以後回回寫藥方,是白描顰兒添病也」,其實第二十八回初次──也是唯一的一次──提起黛玉的藥方;第四十二回有「今書至三十八回時已過三分之一有餘,」回數不同。
這一起子總批顯然都很老。年代最早的第二十九回就有,第三十七、三十八回來自寶玉別號絳洞花王的早本,[24]這兩回也有。X本新改的第三十九、四十四就沒有,用「嫽嫽」的第四十一回就有。原先的第五十四、五十五合回也有,所以第五十四回仍舊有,X本新分出來的第五十五回就沒有。X本廢除回前回末一切傳統形式,所以此本新寫或改寫諸回都沒有總批,其他原有的總批仍予保留,正如此本頭五回內新的、大改的兩回沒有標題詩,其餘舊有的標題詩還是給保留了下來。
X本頭五回仍舊沿用早先的「回目後批」方式,格局謹嚴而不大方便。總批最初該都是回末(石朱)批,那是最自然的方式,看完一回,批在末頁空白上,沒有空白就作眉批。重抄的時候移到回首,墨筆抄入正文,也許回末又有新的(石朱)批,從別的本子上移抄這些總批為回目後批,如果沒來得及抄進去就無法安插。回前另頁總批該是一個變通的辦法,在一回本前面添頁,也就是封面,因此在總批前加上書名。不標明第幾回,因為回數還在流動狀態中,免得塗改。
X本頭五回還是回目後批,後來感到不便才改用附葉,因另頁總批始自X本。舊有的總批重抄收入X本,這種回前葉的款式顯然不是為數回本而設。附在一回本前面,至少掀過一頁就知道是評哪一回的。編入數回本後,更不清楚了,附葉上的書名不必要,必要的回數反而沒有。X本大概始終停留在一回本的階段上,除了最初幾回有四回本──從甲戌本上,我們知道X本至少有兩個四回本,不過第六至八回在詩聯期抽換了。
這十六張回前附葉來自X本,有這種扉頁的十六回卻不一定是X本,可能此後改寫過。
這十六張之外,第二十一回回前附葉在第二十回後面,顯然是在一七八零中葉或更晚的時候,上半部編成十回本之後、才有人在別的本子上發現了第二十一回總批,補抄一頁,只好附在上一個十回本後面。
這總批分三段,第一段很長,引「後卅回」的一個回目「薛寶釵藉詞含諷諫,王熙鳳知命強英雄」與此回對照:「此回阿鳳英氣何如是也,他日之『強』,何身微運蹇,展眼何如彼耶?人世之變遷如此,光陰──」末句未完,因此下一行留空白。下兩段之間沒有空白。
這一大段顯然原是個一回本的回後批,未頁殘破。移抄到十回本上的決不是脂評人,否則至少會把末句續成或刪節。
第二段全文如下:「今日寫襲人,後文寫寶釵,今日寫平兒,後文寫阿鳳,文是一樣情理,景況、光陰、事卻天壤矣。多少恨淚灑出此兩回書!」開首四句也就是上一段已有的:「今只從二婢說起,後則直指其主。」「景況、光陰、事卻天壤矣」也就是上一段最後兩句:「人世之變遷如此,光陰──」兩段大意相同,不過第二段沒有第一段清楚,似是同一個批者擴展闡明第二段,改寫成第一段,大概批在兩個本子上。第一段末句中斷,下留一行空白,顯然還希望在另一個本子上找到同一則批語,補足闋文。「後卅回」的數目也是後填的,多空了一格。
款式仿照此本典型的十六張附葉,但是總批與書名平齊,走了樣。如果是因為這一回總批特長,怕抄不下,至少也應當低一格──結果也並沒寫滿,還空兩行。
補抄第十三回總批,也在一七八零年後改編上半部之後,因為第十三回不比第二十一回在十回本之首,無法附在上一冊後面,只好用硃筆抄在第二冊回目頁反面。因為不是附葉,沒照典型的格式加上書名。補抄這兩回總批的人有機會參看多種脂本,似乎是曹家或親族子侄輩。時間已經至早也在一七八零中葉以後,與那十六張X本附葉相距三十多年,所以完全是另一回事。
第二十一回這張回前附葉與那十六張差之毫釐,去之千里,另外那三張格式不同的更不必說了,可以擱開以後再談。
「逛」字此書除寫作「曠」、「(狂)」、「(往)」外,還有「(任)」,只出現過五次,在庚本第五十四、五十六、七十一、七十四回。──內中第七十一回寫作「(彳壬)」,這是甲戌、庚本的抄手將單人旁誤作雙人分的傾向,甲戌本更甚,除了「待書」,「(狂)」統作「(彳狂)」。──這四回內倒有三回屬於X本,我們不妨假定X本用「(任)」字,是「曠」改「(狂)」的中間階段,還沒有在《諧聲品字箋》上發現正確的寫法。
書中賈蓉並沒有續娶,但是第二十九、五十三、五十四、五十七、五十八、五十九、七十、七十五、七十六回都提起「賈蓉之妻」或「尤氏婆媳」,大都是大場面中有她,清虛觀打醮,除夕、元宵節、中秋節、老太妃喪事等。
第七十一回賈母八十大慶,招待王妃、爵夫人的筵席上,戲單傳遞進來,由林之孝家的遞交簾內「尤氏的侍妾配鳳(他處作佩鳳)」,配鳳奉與尤氏,尤氏送給上座的南安太妃。侍妾在隆重的大場面上露臉,這是書中僅有的一次,不論是否合適,反正可以斷言賈蓉如果有妻,一定由賈蓉妻遞給尤氏,像除夕祭祖的菜(第五十三回)。第七十一回屬於X本,顯然到了X本已經沒有賈蓉繼室這人物,刪掉了。
第七十一回有改寫的痕跡。下半回鴛鴦向李紈尤氏探春等說鳳姐得罪了許多人,再加上女僕挑唆──指邢夫人聽信讒言挫辱鳳姐事:「……我怕老太太生氣,一點兒也不肯說,不然我告訴出來,大家別過太平日子。……」(庚本第一七一一頁)但是她明明剛才還在告訴賈母:
「……那邊大太太當著人給二奶奶沒臉。」賈母因問為什麼緣故。鴛鴦便將緣故說了。
──第一七零九頁
固然人有時候嘴裡說「不說」又說,也是人之常情,卻與鴛鴦的個性不合。
鳳姐受辱後,琥珀奉命來叫她,看見她哭,很詫異。鳳姐來到賈母處,鴛鴦注意到她眼睛腫,賈母問知為什麼老釘著她看,也覷著眼看。鳳姐推說眼睛癢,揉腫的,否認哭過。鴛鴦後來聽見琥珀說,又從平兒處打聽到哭的原委,人散後告訴賈母:「二奶奶還是哭的,……」等等。如果賈母鳳姐鴛鴦沒有那一段對白,鴛鴦發現實情後就不會去告訴賈母。
若要鴛鴦言行一致,就沒有那段關於眼睛腫的對白,光是琥珀來叫鳳姐的時候看見她哭,回去告訴鴛鴦,鴛鴦又從平兒處問知情由,當晚為了別的事去園中傳話,就把鳳姐受氣的事隱隱約約告訴尤李探春等。
關於眼睛腫的對白,以及鴛鴦把邢夫人羞辱鳳姐的事告訴賈母,這兩段顯然是後加的,雖然使鴛鴦前言不對後語,但是賈母鳳姐鴛鴦那一小場戲十分生動,而且透露三人之間的感情。
所以第七十一回是舊有的,X本改寫下半回,上半回慶壽,加元妃賜金壽星等物──原文元妃已死──又用賈珍妾配鳳代替賈蓉妻。下半回添寫的鴛鴦告知賈母一節,下頁就有個(彳壬)」字(庚本第一七一零頁),X本的招牌。
第七十五回是一七五六年定稿,回前附葉上有日期。第七十四回上半回有兩個「(任)」字(第一七六八、一七六五頁),此回當是X本添改,漏刪回末套語,再不然就是一七五六年又改過,所以恢復了回末套語。
第五十四回末行的「(任)」字,顯然是第五十四、五十五合回在X本份兩回的時候,自「曠」改「(任)」。同回又有個「(狂)」字,是元宵夜宴,三更後挪進暖閣,座中有「賈蓉之妻」(第一二七五頁第四行)。
賈母笑道:「我正想著,雖然這些人取樂,竟沒一對雙全的,就忘了蓉兒。這可全了。蓉兒就合你媳婦坐在一處到(倒)也團圓了。」因有媳婦回說開戲……
──第一二七五至一二七六頁
賈母不要戲班子演,把梨香院的女孩子們叫了來。文官等先進來見過賈母。
賈母笑道:「大正月裡,你師父也不放你們出來(狂)狂)」 ──第一二七六頁第七行這一段如果是詩聯期或詩聯期後改寫的,所以用「(狂)」,怎麼會不刪掉「賈蓉之妻」?只隔幾行,而且是書中唯一的一次著重寫賈蓉有妻,不光是點名點到她,容易被忽略。此處的「(狂)」字,只能是「曠」一律改「(狂)」的時候,抄手改的。
第五十一至六十回編入一七六零本,保留這十回本原有的封面,只在回目頁背面添了三行小字,等於打了個印戳,顯然是一個囫圇的十回本收入一七六零本,沒有重抄過,也沒有校過,所以這十回內獨多「賈蓉妻」。這十回內一律改「(狂)」,不會是一七六零年改的。這十回當是詩聯期或詩聯期後才收入十回本,在那時候重抄,一律改「(狂)」。
X本只改了第五十四、五十五兩回之間的分回處,而賈母與梨香院的女孩子們的談話在第五十四回中部,因此仍舊是「你師父也不放你們出來曠曠?」收入十回本的時候「曠」改「(狂)」,但是同回回末的一個「曠」字,已經由X本在分回的時候改「(任)」。抄手只知道「曠」改「(狂)」,以為「(任)」是另一個字,就仍舊照抄。這是此回的「(狂)」字唯一可能的解釋。
第七十一回也是「(狂)」、「(任)」各一,原因與第五十四回相同,不過改「(狂)」更晚些。此回賈母壽筵上傳遞戲單的賈蓉妻,X本改為賈珍妾配鳳,下面一段不需改寫,席散王妃遊園,就有個「曠」字沒改(庚本第一六九四頁第一行),此回收入一七六零本,重抄的時候改「(狂)」。
「此書只是著意於閨中,故敘閨中之事切,略涉於外事者則簡」。──《凡例》。因此寫元妃之死這等大事,重心也只在解散梨香院供奉元妃的戲班,一部份小女伶分發各房,正值當家人都到皇陵上去守制,趙姨娘眾婆子等乘機生事,與這些小兒女吵鬧。第五十八回改掉元妃之死,也只消改寫回首一段與散戲班一節。回首老太妃喪事,「賈母邢王尤許婆媳祖孫等皆每日入朝隨祭」,書中並沒有一個許氏,這裡沒稱她為「賈蓉妻」,光是一個「許」字,大概沒引起作者注意,所以沒刪掉。一兩頁後遣散戲班一段,稍後有個「(狂)」字,顯然X本只改到解散戲班為止,因此底下有個「曠」字沒改成「(任)」,直到收入十回本的時候才改為「(狂)」。
當然此回一定有悲慟的文字刪去,上一回寶玉生病,本來已經「大好了」,這一回卻又「未癒」,總也是因為受打擊的緣故。下一回寶玉迎接賈母等回家,見面一定又有一場傷心,需要刪掉兩句。但是這兩回的主題都是婢媼間的「代溝」。
第六十回趙姨娘向賈環說:「趁著這回子撞屍的撞屍去了,挺床的便挺床,吵一出子。」「撞屍」是死了親人近於瘋狂的舉動,形容賈母王夫人等追悼老太妃,絕對用不上,只能是說元妃喪事中,死者的父母、祖母。「挺床」,在床上挺屍,乍看似乎是指鳳姐臥病,咒她死,但是鳳姐一同送靈去了,第五十五回的病顯已痊癒。「挺床」只能是指元妃,由於「停床易簀」的風俗,人死了從炕上移到床上停放。從這兩句對白上看來,第五十八回改掉元妃之死,並沒有觸及下兩回。因此第五十九回也沒有改掉賈蓉妻,仍舊有「賈母帶著賈蓉妻坐一乘駝轎」。所以第五十九、六十兩回都有「(狂)」字──X本未改的「曠」字,收入十回本的時候改「(狂)」。
「(任)」是X本採用的,自「曠」改「(狂)」的中間階段,這假設似可成立。
至於第十回的「(往)」字,這許多五花八門的寫法中,只有這「(往)」字與《諧聲品字箋》上的「(往)」字有「往」字旁。作者採用了《字箋》上的另一寫法「(狂)」。白文本除了這一次,始終用「曠」。此處尤氏叫賈蓉吩咐總管預備賈敬的壽筵,「你再親自到西府裡去請老太太大太人二太太和你璉二嬸子來(往)(往)。你父親今日又聽見一個好大夫,業已打發人請去了。……」(第二三二頁)一七六二下半年改寫第十、十一回,補加秦氏病。「(往)」字下句就提起馮紫英給介紹的醫生,顯然這一段是一七六二年添寫的,距詩聯期(約一七五五年)注「(狂)」字已經有七八年了,因此對「(狂)」字的筆劃又印象模糊起來,把《字箋》上兩種寫法合併,成為「(往)」字。
第十一回賈敬生日,邢夫人王夫人鳳姐到東府來。席散,賈珍率領眾子侄送出友,說:「『二位嬸子明日還過來曠曠。』……於是都上車去了,賈瑞猶不時拿眼睛覷著鳳姐兒。」這一段顯然是加秦氏病之前的原文,所以仍舊用「曠」。可見賈敬壽辰鳳姐遇賈瑞,是此回原有的,包括那篇秋景賦,不過添寫席上問秦氏病情與鳳姐寶玉探病。
第五十一至六十回這十回本原封不動編入一七六零本,不會是太早的本子。但是十回內倒有五回有賈蓉妻,又有書中唯一的一次稱都城為長安。從這十回內「(往)」。「(狂)」的分佈上,可以知道自從X本改掉元妃之死,沒再改過,顯然這十回是保留在X本裡面的早本,大體未動。
這十回只要刪掉回目頁背面「庚辰秋定本」那三行字,再「(狂)」都改回來改成「曠」,就是X本。至於為什麼格式與X本頭五回不同.我們已經知道回目後批怎樣演變為回前另頁總批,因為一回本上可以後加附葉,較便。但是為什麼書名也不同?這十回本封面與回目頁上的書名是《石頭記》,X本頭五回──即甲戌本頭五回──是《脂硯齋重評石頭記》。
一向都以為甲戌、己卯、庚辰本的書名都是《脂硯齋重評石頭記》,「重」作「不止一次」解,可以包括二、三、四次。所謂「四閱評本」是書賈立的名目。但是庚本回目頁分明注重區別評閱次數,四評後書名《石頭記》,不再稱《重評石頭記》。
後人加的題頁不算,書中用「脂硯齋重評石頭記」標題的有下列三處:一甲戌本《凡例》、第五、第十三、第二十五回第一頁;二庚本每回回首第一行;三庚本十六張典型回前附葉,來自X本──第二十一回的那張多年後補抄的不算。
甲戌本《凡例》與第五回的第一頁是四回本X本第一、二兩冊的封面。甲戌本第十三至十六回,第二十五至二十八回都是配合那兩冊四回本重抄的。這後八回雖然為了編者的便利,改變總批格式,此外都配合頭八回,好湊成一個抄本。因此第十三、第二十五回回首仍舊襲用X本書名《脂硯齋重評石頭記》。
至於庚本每回回首的書名,每回第一、二行如下:
脂硯齋重評石頭記卷之
第X回
甲戌本每頁騎縫上的卷數同回數。不論庚本的卷數是否也與回數相同,「卷之」下面應當有數目字,不是連著下一行,「第X回」抬頭,因為「卷之第X回」不通。「卷之」下面一定是留看空白,「第X回」也是「第□回」,數目後填,因為回數也許還要改。但是後來「第□回」填上了數目,「卷之」下面的空白不那麼明顯,就被忽略了。
庚本只有五回沒有「卷之」二字:第七、第十六、第十七、十八合同、第二十八、第二十九回。
第十六回內秦鍾之死,俞平伯指出全抄本沒有遺言,其他各本文字較有情致;有一句都判向小鬼說的話,甲戌本獨異,如下:
別管他陰也罷,陽也罷,敬著點沒錯了的。 庚本作: 別管他陰也罷,陽也罷,還是把他放回,沒有錯了的。
俞氏囿於甲戌本最早的成見,認為是庚本改掉了這句風趣的話,正如楔子裡僧道「長談」的內容庚本完全略去。[25]──把一句短的反而改長了,省不了抄寫費,與刪節楔子不能相提並論。甲戌本這句只能是作者改寫的。秦鍾之死顯然改過兩次,從全抄本改為庚、戚本,再改寫甲戌本。
庚本此回下接第十七、十八合回。第十七、十八合回屬於詩聯期。此本第七句在詩聯期改北方話。沒有「卷之」的五回可能在同一時期改寫過,發現了這多餘的「卷之」二字,所以刪了。
一回本X本有回前附葉的,附葉就是封面,因此上面有書名《脂硯齋重評石頭記》。沒有回前附葉的,第一頁就是封面,所以第一行標寫書名。庚本第五十一至六十回是X本,每回第一行都是「脂硯齋重評石頭記卷之」。這十個一回本編入十回本的時候,回首這款式顯然未經作者或批者鑒定,否則不會吊著個無意義的「卷之」。這十回本原封不動編入一七六零本,沒有重抄。一七六零本其他部份重抄,也仿照X本每回回首第一行寫「脂硯齋重評石頭記卷之」,配合原有的十回。一七八零年後編上半部,當然仍舊沿用這款式,配合一七六零本。
因此庚本每次回回首的書名來自X本。其實只有X本用《脂硯齋重評石頭記》書名。X本到了詩聯期或詩聯期後才收入十回本,這時候即使還沒有「四閱評過」,總也進入三評階段了,不能再用「重評石頭記」書名,所以十回本的封面與回目頁上書名都是《石頭記》。
顯然「重評」是狹義的指「再評」。《脂硯齋重評石頭記》只適用於甲戌再評本。只有X本用這書名,因此X本就是甲戌再評本──一七五四本。
確定是一七五四本的最後一回是第七十一回。一七五四本前,最後的一個早本是明義所見《紅樓夢》。明義廿首詠《紅樓夢》詩,第十九首是:
莫問金姻與玉緣,聚如春夢散如煙。
石歸山下無靈氣,總使能言亦枉然。
頑石已返青埂峰丁,顯然全書已完。但是一七五四本並沒改完。
本文根據書中幾個俗字的變遷、回前回末一切形式、庚本回目頁、《凡例》與他本開端的比較,其他異文與前後不符處,得到以下的結論:
甲戌再評的一七五四本有六回保存在甲戌本內──第一至五回、第二十五回──又有一個十回本與零星的四回保存在庚本內──第十六、第三十九、第四十回、第五十一至六十回、第七十一回──共二十回。庚本的回前附葉有十六張是一七五四本的。此外還有全抄本第二十五回是一七五四本此回初稿。
一七五四本廢除回末套語,但是只有在這期間改寫諸回──尤其是改寫近回末部份的時候──才刪去「下回分解」,緊接著一七五四本後的一個時期,約在一七五五至五六,回末改用詩聯作結。
一七五四本大概只有開始有兩冊四回本,其餘都還是一回本,約在一七五零中葉後才收入十回本。
一七五四本前,書名《紅樓夢》,是最後的一個早本,有一百回,已完。確定是一六五四本的最後一回是第七十一回,此本大概還繼續改下去,如第七十四回就有一七五四本的標誌,但是此後可能又還改過。第七十五回是一七五六年定稿。一七五四本顯未改完,此後也一直未完。
一七五四本較明顯的情節上的改動如下:黛玉初來時原是孤兒,改為父親尚在;紫鵑本與雪雁同是南邊帶來的,改為賈母的丫頭鸚哥,給了黛玉,襲人原是寶玉的丫頭,也改為賈母之婢珍珠,給了寶玉;第五十八回改去元妃之死;夢遊太虛自第二十五回移到第五回,加上秦氏引夢與警幻「秘授雲雨之事」。十二釵冊子、曲詞都是原有的,因此仍舊預言元春在母家全盛時期死去,托夢父母。
「初試雲雨情」其實附屬一七五四本新寫的第五回,是夢遊太虛的餘波,這一段加在第六回回首,過渡到早本三回──第六至八回。這三回收入一七五四本,除了換回目,與第六回回首添了一段,第八回改寫過,此外只第六、七兩回小改四處。
庚本、全抄本這三回原是早本,在一七五四年沒有及時抽換。約在一六五五至五六初,作者先後在這兩個本子上修改這三回的北方話,順便抽換第六回回首與第八回,但是漏改第六、七兩回改寫的四處。
在同一時期,畸笏利用原有的兩冊四回本一七五四本,抽換第二冊後三回,整理重抄,但是並沒有採用這三回新改的北方話,也許不知道作者在做這項工作,再不然就是稍後才改北方話。畸笏抽換第六回回首「初試」一節,換上秦氏未進房慰問的今本,但是沒想到聯帶改去第五回回末秦氏進房,因此只有甲戌本第五回與下一回不銜接。
一七六二年春,作者遵畸笏命刪去第十三回《秦可卿淫喪天香樓》,但是對於隱去死因的程度,兩人的意見仍有出入。甲戌本此回正文與散批、回後批都是刪後最初的底本,回前總批卻是後加的,在靖本此回之後。靖本此回是第一個有回前總批的刪後本。
下半年作者終於採用畸笏的主張,補寫秦氏有病。第十至十一回改寫完畢,確定不影響下文,畸笏才令人重抄第十四至十六回──與第九至十二回,不過這一冊後來散失了──配合原先那兩冊四回本,想湊成一個抄本,但是為編集總批的便利起見,改回目後批為回目前總批,又恢復標題詩制度,等著作者一首首補寫,但是這已經是曹雪芹在世的最後幾個月了。
一七六七夏以後,可能就是這年下半年,畸笏編第二十五至二十八回,標題詩已經廢除,改用回後總批,比回目前總批還更方便,末端開放,謄清後再發現他本批語可以移作總批的,盡可陸續補加。清代劉銓福收藏的甲戌本有八冊,共三十二回,也許畸笏編的這一個本子盡於此。
第十一回後的庚本可能通部都是同一個早本,在改寫過程中陸續抽換,分兩次編纂。一七六零定本一次收入一七五四本的一個整十回本。作者在世的最後兩年改寫上半部,因此,卒後又有人抽換改編一七六零本上半部,但是第一冊已經散失,生前最後幾個月內改寫的第十、十一兩回遺稿也沒有,只有個白文本倒抽換了這兩回改稿,因此收編白文本頭十一回──己卯本這十一回也是收編一個近白文本──白文本年代晚得多,所以改編一七六零本上半部已經在一七八零中葉或更晚。
此書原名《石頭記》,改名《情僧錄》。經過十年五次增刪,改名《金陵十二釵》。《金陵十二釵》點題的一回內有十二釵冊子,紅樓夢曲子。畸笏堅持用曲名作書名,並代寫《凡例》,逕用《紅樓夢》為總名。但是作者雖然在楔子裡添上兩句,將《紅樓夢》與《風月寶鑒》並提,仍舊歸結到《金陵十二釵》上,表示書名仍是《十二釵》,在一七五四年又照脂硯的建議,恢復原名《石頭記》。
大概自從把舊著《風月寶鑒》的材料搬入《石頭記》後,作者的弟弟棠村就主張《石頭記》改名《風月寶鑒》,但是始終未被採用。
一七五四本用《脂硯齋重評石頭記》書名,甲戌本是用兩冊一七五四本作基礎編起來的,因此襲用這名稱,一七六零本與二三十年後改編的上半部,書名都還原為《石頭記》。庚本,己卯本所有的「脂硯齋重評石頭記」字樣,都是由於一七六零本囫圇收編一冊一七五四本,抄手為了配合原有的這一冊,保留下來的一七五四本遺跡。
註:[1]俞平伯著《影印〈脂硯齋重評石頭記〉十六回後記》,《中華文史論叢》第一輯,第三零一至三零二頁。
[2]吳世昌著《論〈脂硯齋重評石頭記〉(七十八回本)的構成,年代和評語》,《中華文史論叢》第六輯,第二一六頁。
[3]陳毓羆著《〈紅樓夢〉是怎樣開頭的?》,《文史》第三輯,第三二四頁。
[4]同上,第三三八頁。
[5]甲戌本第二回第二十三頁上,夾批。
[6]潘重規著《〈紅摟夢〉脂評中的註釋》。
[7]同注[2],第二五六頁。
[8] 同上,第二六零、二六一、二六四,二六五頁。 [9]同注[1],第三一五頁。
[10]見拙著《初祥紅樓夢:論全抄本》,《明報月刊》一九六九年四月,第二十三頁。
[11]第五十八回,庚本第一三六五頁;第六十一回,第一四四二頁;第六十三回,第一四九一頁。
[12]同注(11),第二五七頁。
[13]甲戌本其他異文:
第六回:
又和他唧唧了一會(第一頁下。他本均作「唧咕」) 銀唾沫盒(同頁。全抄,戚本作「銀唾盒」 。庚本作「雕漆痰盒」)
說你們棄厭我們(第十一頁下。戚、庚本同。全抄本作「棄嫌」)
蓉兒回來!(第十二頁下。戚本同。庚,全抄本作「蓉哥」)
當時他們來一遭,卻也沒空兒〔音〕他們。(第十四頁下。他本均作「空了」〔義〕)
要說和柔些(第十五頁下。南京話。他本均作「和軟」)
第七回
站立台磯上(第一頁。南京話。戚本作「台磯石」。庚本作「站在台階坡上」,全抄本作「台階坡兒」。第六回「上了正房台磯」──第九頁──各本同,可見起初都是「台磯」)
較寶玉略瘦巧些(第十頁下。南京話。他本均無「巧」字)
(口床)酒(第十四頁。戚本同,全抄、庚本作「吃酒」。同庚本第六十五回第一五五八頁「你撞喪『(口床)搡』那黃湯罷,撞喪醉了……」)
你們這把子的雜種忘八羔於們(第十四頁下。戚本同。庚本作「這一起」,全抄本作「這一起子」。結拜弟兄通稱「拜把子」,來自蘇北方言「這把子」,指「這一幫」。)
第八回:
輕狂(第八頁下。戚本同。南京話。全抄、庚本作「狂」)
[14]同注[10]。
[15]俞平伯著《談新刊〈乾隆抄本百廿回紅樓夢稿〉》,《中華文史論叢》第五輯。第四二五頁。
[16]同上,第四二三頁。
[17]同注[10],第二十二頁。
[18]同注[15],第四二三頁。
[19]同注[2],第二二五頁,第二七六頁,注二十六。
[20]同上,第二三二至二三三頁。
[21]甲戌本第十四回總批:「路謁北靜王是寶玉正文。」同庚本第三零四頁批北靜王問「那一位是銜玉而誕者?」:「忙中閒筆。點綴玉兄,方不失正文中之正人。作者良苦。壬午春,畸笏。」
[22]周汝昌著《〈紅樓夢〉版本的新發現》,一九六五年七月二十五日香港《大公報》。 [23]甲戌本第二十六回總批:「前回倪二紫英湘蓮玉菡四樣俠文,皆得傳真寫照之筆,惜衛若蘭射圃文字迷失無稿,歎歎!」同庚本第六零三頁眉批:「寫倪二(紫)英湘蓮玉菡俠文,皆各得傳真寫照之筆。丁亥夏,畸笏叟。」同頁眉批:「惜衛若蘭射圃文字迷失無稿,歎歎!丁亥夏,畸笏叟。」
[24]同注[10],第二四頁。
[25]同注[16],第四零一頁。同注[1],第三二三至三二四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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