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詳紅樓夢──甲戌本與庚辰本的年份(之二)
二詳紅樓夢──甲戌本與庚辰本的年份(之二)
庚本白文本「嬤嬤」有時候作「嫫嫫」,甲戌本第十六回更是「嬤嬤」、「嫫嫫」、」媽媽」相間,──「嬤嬤」是老年高等女僕的職銜,「媽媽」是小輩主人口頭上對他們的尊稱。但是甲戌本第十六回趙嬤嬤有時作「趙媽媽」,是漏改的江南話。全抄本偶有吳語,[10]作者北方話純熟後已經改掉了,南京話仍舊有,如「好(音耗)意」,作「故意」解。[11]──戚本一律作「嫫嫫」。全抄本統作「姆姆」──庚本第三十三回也有個「老姆姆」(第七六一頁),戚本同,是漏網之魚──與它通部用「曠」是一個道理,都是因為本底子是個早本,陸續抽換今本,起初今本的成份少,因此遇到「(狂)」字仍舊寫作「曠」,遷就原有的許多「曠」字,免得塗改;為求統一,後來也一直沿用下去。為了同一原因,無回末套語或詩聯諸回,戚本、全抄本都給添上「且聽下回分解」。「正是」二字底下缺詩聯的也刪了,不然看上去不完整。
吳世昌與俞平伯同樣認為甲戌本是書主或抄手集批充總批,以便增加書價。[12]但是一方面有刪批的潮流,而且刪節得支離破碎的楔子也普遍的被接受,顯然一般對於書中沒有故事性的部份不感興趣。多加總批,略厚一點的書不見得能多賣錢。
從戚本、全抄本看來,過錄本擅改形式都是為了前後一致化。甲戌本後兩截擴充總批,為什麼兩次改變總批格式,回目後批改回目前批,又改回後批?尤其可怪的是第十三至十六回忽然又興出新款,每回都有標題詩──頭八回也只有五回有──而詩全缺,「詩雲」「詩曰」下留空白,如果「詩雲」是原有的,書商為什麼不刪掉,免得看上去殘缺不全?
這些疑問且都按下不提,先來檢視沒問題的頭八回。
前面說過,甲戌本外各本第一回總批是初名《石頭記》的時期寫的,與第二回總批格式一樣,同屬早本。第二回總批有:
通靈寶玉於士隱夢中一出,今於子興口中一出。閱者已洞然矣,然後於黛玉寶釵二人目中極精極細一描,則是文章鎖合處……究竟此玉原應出自釵黛目中,方有照應。……
第八回借寶釵目中,初次描寫玉的形狀與鐫字,卻從來沒寫黛玉仔細看玉。第三回寶黛初會,寫玉的全文是:「項上金螭瓔珞,又有一根五色絲絛,繫著一塊美玉。」不能算「極精極細一描」。當晚黛玉為了日間寶玉砸玉事件傷感,襲人因此談起那塊玉,要拿來給她看。「黛玉忙止道:『罷了,此刻夜深,明日再看也不遲。」次晨黛玉見過賈母,到王夫人處,王夫人正接到薛蟠命案的消息,就此岔開。顯然夜談原有黛玉看玉的事,與後文寶釵看玉犯重,刪去改為現在這樣,既空靈活潑,又一筆寫出黛玉體諒人,不讓人費事,與一向淡淡的一種氣派。
第三回不但與第二回總批不符,也和第二十九回正文衝突。第三回賈母給了黛玉一丫頭鸚哥,襲人本來也是賈母之婢,原名珍珠,給了寶玉。第八回初次提起紫鵑,甲戌本批「鸚哥改名已」(第八頁)。但是第二十九回賈母的丫頭內仍舊有鸚武(鵡)、珍珠(庚本第六六五頁)。第三回賈母把鸚哥給黛玉,襲人也是賈母給的,這一節顯然是後添的。原來的襲人本是寶玉的丫頭,紫鵑與雪雁同是南邊跟來的。第二回寫黛玉有「兩個伴讀丫鬟」,不會只帶了一個來。
甲戌本第三回「嬤嬤」先作「嫫嫫」,從黛玉到賈政住的院子起,全改「嬤嬤」。寫賈政房舍一大段,脂批稱讚它不是堆砌落套的「富麗話」。寫桌上擺設,又批「傷心筆,墜淚筆」,當是根據回憶寫的。這一段想也是後加的。此後再用「嬤嬤」這名詞,是賈母把鸚哥丫鬟給黛玉,下接黛玉鸚哥襲人夜談看玉一節,是改寫的另一段。
庚本「嫫嫫」改「嬤嬤」,就沒這麼新舊分明,先是「嫫嫫」,到了賈政院子裡還是「嫫嫫」,進房才改「嬤嬤」;從母賜婢到黛玉鸚哥襲人夜談,又是「嫫嫫」。一比,甲戌本顯然是改寫第三回最初的定本,舊稿用「嫫嫫」,下半回加上新寫的兩段,一律用「嬤嬤」,不像庚本是舊本參看改本照改,所以有漏改的「嫫嫫」。
此回甲戌本獨有的回目「金陵城起復賈雨村,榮國府收養林黛玉」,這時候黛玉並不是孤兒,父親又做著高官,稱「收養」很不合適,但是此本夾批:「二字觸目淒涼之至」,可見下筆斟酌,不是馬虎草率的文字。
回內黛玉見過賈母等,歸坐敘述亡母病情與喪事經過,賈母又傷心起來,說子女中「所疼者獨有你母,今日一旦先捨我而去,連面不能一見」,因又摟著黛玉嗚咽。此段甲戌本夾批,戚本批註:「總為黛玉自此不能別往。」(甲戌本缺「總」字)第十四回昭兒從揚州回來報告:「林姑老爺是九月初三日巳時沒的」,甲戌本眉批「顰兒方可長居榮府之文」。同回正文也底下緊接著鳳姐向寶玉說:「你林妹妹可在咱們家住長了。」可見黛玉父親在世時候,她不能一直住在賈家。此回顯然與第三回那條批語衝突。第三回那條批只能是指黛玉父親已故,母親是賈母子女中最鍾愛的一個,現在又死了。所以把黛玉接來之後「自此不能別往」。甲戌本這條夾批與正文平齊,底本上如果地位相仿,就是從破舊的早本上抄錄下來的批語,書頁上端殘缺,所以被砍頭,缺第一個字。
庚本、全抄本第三回回目是:「賈雨村夤緣復舊職,林黛玉拋父進京都」。
原先黛玉初來已經父母雙亡,甲戌本第三回是新改寫的,沒注意回目上有矛盾。庚本是舊本抽換回內改寫的部份,時間稍晚,所以回目已經改了,但是下句「林黛玉拋父進京都」,俞平伯指出「拋父」不妥。也許因此又改了,所以己酉、戚本的回目有不同。
林如海之死宕後,勢必連帶的改寫第二回介紹黛玉出場一節。原文應當也是黛玉喪母,但是在姑蘇原籍,父親死得更早。除非是夫婦相繼病歿,不會在揚州任上。
甲戌本第四回薛蟠字文龍,與庚本第七十九回回目一致:「薛文龍悔娶河東獅」,第七十一至八十回的「庚辰秋定本」回目頁上也是文龍。甲戌本香菱原名英蓮,第一回有批語:「設雲應憐也。」第四回這名字又出現,庚本作「英菊」,薛蟠字文起,當是早本漏改,今本是英蓮、文龍。
甲戌本第五回有許多異文。第十七頁第十一行「將謹勤有用的工夫,置身於經濟之道」,上句生硬,又沒有對仗,不及他本工穩:「留意於孔孟之間,委身於經濟之道。」同頁反面第一行「未免有陽台巫峽之會」,他本作「未免有兒女之事」,似較蘊籍。同頁與警幻仙子的妹妹成親「數日」,警幻帶他們倆出去同游。他本是成親「次日……二人攜手出去遊玩」,到了一個荒涼可怕的所在,「忽見警幻後面追來」,也是後者更好,甲戌本警幻陪新婚夫婦同游,寫得這東方愛神有點不解風情。三人走到這可怕的地方,忽而大河阻路,黑水淌洋,又無橋樑可通,寶玉正自彷惶,只聽警幻道:「寶玉再休前進,作速回頭要緊。」……
他本這一段如下:
迎面一道黑溪阻路,並無橋樑可通,正在猶豫之間,忽見警幻後面追未,告道:「快休前進,作速回頭要緊。」
「淌洋」二字改掉了。大河改溪,「彷徨」改「猶豫」,都是由誇張趨平淡。刪掉兩個「寶玉」,比較緊湊,也使警幻的語氣更嚴重緊急。
同頁第十一行「深負我從前一番以情悟道,守理衷情之言」,他本作「深負我從前諄諄警戒之語矣」,也較渾成自然。迷津內「有一夜叉般怪物」,他本作「許多夜叉海鬼」。
唬得寶玉汗下如雨,一面失聲喊叫「可卿救我!可卿救我!」慌得襲人媚人等上來扶起拉手說:「寶玉別怕……」
──甲戌本。
庚本如下:
嚇得寶玉汗下如雨,一面失聲喊叫「可卿救我!」嚇得襲人輩眾丫鬟忙上來摟住叫「寶玉別怕……」
「唬得」、「慌得」都改現代白話「嚇得」,戚本只改掉一個,全抄本兩個都是「唬得」,此外各本同,「扶起拉手」改為「摟住」,才是對待兒童的態度。「喊叫『可卿救我』」的語意示連喊幾聲,因此刪掉一個「可卿救我」,不比「叫道:『可卿教我!』」就是只叫一聲。
秦氏在外聽見,連忙進來,一面說丫鬟們好生看著貓兒狗兒打架,又聞寶玉口中連叫「可卿救我」,因納悶道:「……」
──甲戌本。
他本作:
卻說秦氏正在房外囑咐小丫頭們好生看著貓兒狗兒打架,忽聽寶玉在夢中喚他的小名,因納悶道:「……」
甲戌本「秦氏在外聽見」,是聽見襲人等七嘴八舌叫喚寶玉,走進房來,才聽見寶玉叫「可卿救我」,因為夢魘叫喊實際上未必像夢中自以為那麼大聲。那間華麗的寢室一定很寬敞,在房外不會聽得見。秦氏一面進來,一面又還有這餘裕叮囑丫鬟們看著貓狗,可見她雖然照應得周到,並不當樁事。這一段非常細膩合理,但是沒交代清楚,「丫鬟們」又與襲人等混淆,儘管我們知道是她自己房裡的婢女。至於為什麼這樣簡略,也許因為此處文氣忌松忌斷,需要盡快收煞。
下一回開始,並沒有秦氏進房後的文字。顯然第六回接其他各本第五回,秦氏在房外就聽見寶玉夢中叫「可卿」,並沒進來。只有甲戌本第五回與下一回不銜接。唯一可能的解釋是第五回回未改寫過,第六回回首也跟著改了。甲戌本第五回是初稿,其他各本是此回定稿,這是最有力的證據。
為什麼要刪掉秦氏進房慰問?寶玉夢中警幻的妹妹兼有釵黛二人的美點,並沒有說像秦氏。如果名字相同是暗示秦氏兼有釵黛的美,不過寶玉在夢中沒想到,那麼醒床而對面是否會發覺?總之此刻見面十分尷尬,將下意識裡一重重神秘的紗幕破壞無餘。
因此其他各本改寫秦氏在房外就聽見寶玉叫喊,囑咐「丫鬟們」看著貓狗,也改為「小丫頭們」,有別於襲人等。「襲人媚人等」安慰寶玉,改為「襲人等眾丫鬟」,因為今本沒有一個叫媚人的丫頭。但是前文剛到秦氏房中午睡的時候,「只留襲人媚人晴雯麝月四個丫鬟為伴」,各本都相同。那是因為第五回改的地方都在末兩頁,沒看見前面還有個媚人,所以留下這一個漏網之魚。
總計甲戌本頭五回,第一回楔子新加了一句,第二回改掉黛玉父親已故,第三回是新改寫的,第五回全新或新改。這五回都沒有雙行小字批注,那是新稿的特徵,還沒來得及把夾批、眉批用小字抄入正文。這樣看來,第四回薛文起、英菊改薛文龍、英蓮,此外也許還有更動,也都是此本新改的。
這是今本頭五回初形成的時候,五回都沒有回末套語或詩聯。此後改寫第五回,回末加了兩句七言詩(全抄本),又從散改為詩聯,庚本又比戚本對得更工。
此書各回絕大多數都有回末套語,也有些在套語後再加一副詩聯。庚本有四回末尾只有「正是」二字,下缺詩聯,(內中第七回另人補抄詩聯,附記在一回本的「卷末」。)可見有一個時期每一回都以詩聯作結,即使詩聯尚缺,也還是加上「正是」,提醒待補。各種不同的回末形式,顯然並不是一時心血來潮,換換花樣,而是有系統的改制。
第五回回末起初一無所有,然後在改寫中添出一副詩聯。可見回末毫無形式的時期在詩聯期之先。
有幾回詩聯在「且聽下回分解」句下。不管詩聯是否後加的,反正不可能早於回末套語。
至於回末套語與回末一無所有,是哪一種在先──如果本來沒有回末套語,後來才加上,那麼第五回加詩聯之前勢必先加個「下回分解」,就不會有這一類只有詩聯的幾回。也不會有幾回仍舊一無所有,因為在回末空白上添個「下回分解」比刪容易得多,刪去這句勢必塗抹,需要重抄。顯然此書原有回末套語,然後廢除,不過有若干回未觸及,到了詩聯期又在套語下加詩聯。
第二十九回裡「奶子抱著大姐兒,帶著巧姐兒」,大姐兒與巧姐是兩個人,姊妹倆,第四十一回劉姥姥替大姐兒取名巧姐──大姐兒與巧姐已經是一個人了。第四十一回還在用「僚(「」換為「女」,下同)僚」,更可見第二十九回之老。再看較後寫的一回,庚本第七十五回回前附葉有日期:「乾隆二十一年(一七五六)五月初七日對清。」第二十九回、第七十五回都有回末套語,因此早期、後期都有回末套語,比較特別的結法都在中期。想來也是開始寫作的時候富於模仿性,當然遵照章回小說慣例,成熟後較有試驗性,首創現代化一章的結法,爐火純青後又覺得不必在細節上標新立異。也許也有人感到不便,讀者看慣了「下回分解」,回末一無所有,戛然而止,不知道完了沒有,尤其是一回本末頁容易破損,更要誤會有闋文。
詩聯要像書中這樣新巧貼切的大概實在難,幾次在「正是」下留空白,就只好放棄了。
具有這兩種中期回末形式的回數不多,列出一張表格,如下:
回末形式
第幾回
一無套語或詩
1,2,3,4, 戌5 庚16 戌25 庚39,40 庚54,56,58 庚71二隻有詩聯
戚、全、庚5;戌、全、庚6;全、庚7;8 庚17-18,19 庚69三套語加詩聯
戚6;戚、戌7 13 戚、庚21,23戚64
(「戌」代表甲戌本。「全」代表全抄本。只有數目字的是各本相同的。「17-18」是第十七、十八合回。)
甲戌本頭五回與第二十五回是廢套語期的產物,此外庚本還有七回也屬於這時期,散見全書。第六至八回有詩聯──各本同──屬於下一個時期,詩聯期。庚本第十七、十八合回也屬於詩聯期,因此是在詩聯期注「(狂)」字。同期稍後,把這註解移到第六回。
前面提過,第五回回末刪去媚人的名字,上半回仍舊有媚人,因為改的都在末兩頁,前面就沒注意。同樣的,廢套期與詩聯期也只影響各期間新寫、改寫諸回。廢套期未觸及的各回仍舊保留回末套語,到了詩聯期,如果改寫這一回,就又在套語下面贅上一副詩聯。這是表上「套語加詩聯」幾回的來源。但是內中第六、第七回是怎麼回事?第六回只有戚本屬於這一類,其他各本都只有詩聯。第七回戚本、甲戌本同是回末套語加詩聯,全抄本、庚本只有詩聯。
第六至八回這三回仍舊是甲戌本異文最多,如第六回開始,寶玉夢遺,叫襲人不要告訴人,多「要緊!」二字(戚本同),不像兒童口吻,反而削弱了對白的力量。同回平兒稱周瑞家的為「周大嫂」,不夠客氣──連鳳姐還稱她「周姐姐,──他本都作「周大娘」。第七回薛姨媽說宮花「白放著可惜舊了,何不給他姊妹們帶(戴)去?」(戚本同)全抄,庚本作「白放著可惜了兒的」,是更流利的京片子。第二十一回脂批「近日多用『可惜了的』四字」(庚本第四六六頁,戚本同),可見這句北方俗語當時已經流行,不是後人代改的。而且「白放著可惜舊了」不清楚,彷彿已經舊了,使這十二枝宮花大為減色,其實是說「老擱著舊了可惜」。同回焦大罵大總管賴二:「焦大太爺蹺起一隻腳(戚本作『腿』),比你的頭還高呢」,似帶穢褻,戚本更甚。全抄、庚本作「焦大太爺蹺蹺腳,比你的頭還高呢」,比較含糊雅馴。第八回寶玉擲茶杯,「打個(上下齏)粉」,當指「打了個碎為(上下齏)粉」。他本作「打了個粉碎」。以上四項與甲戌本第五回的異文性質相仿,都是較粗糙的初稿,他本是改筆。又有俗字甲戌本寫法較特別,如「一扒(巴)掌」(第六回),他本作「一把掌」;「(奴)嘴」(第六、七、八回)他本作「努嘴」。
甲戌本其他異文大都是南京話,如第六回「那板兒才亦(也才)五六歲的孩子,」他本缺「亦」字;第七回「亦發連賈珍都說出來」,戚本同,全抄、庚本作「越發」。也有文言,第六回給劉姥姥開出一桌「客饌」,戚本同,全抄、庚本作「客飯」。[13]
這些異文戚本大都與甲戌本相同,有幾處也已經改掉了,與他本一致。但是戚本第七回有吳語,「尤氏問派了誰人送去」──全抄本第五十九回第一頁下也有「這新鮮花籃是誰人編的?」他本無「人」字。彈詞裡有「誰人」,近代寫作「啥人」,第六十六回戚本特有的一段又有吳語「小人」(兒童)──第九頁上,第五行。全抄本吳語很多,庚本也偶有,[14]顯然是此書早期的一個特色。
第六回只有戚本有回末套語,回目也是戚本獨異,作「劉老嫗一進榮國府」。第三十九回回目「村姥姥是信口開河,情哥哥偏尋根究底」,戚本作「村老嫗是信口開河,癡情子偏尋根究底」,全抄本作「村老嫗謊談承色笑,癡情子實意覓蹤跡」。前面提起過,全抄本此回幾乎全部用「僚(「」換為「女」,下同)僚」,顯然是可靠的早本,回目也是戚本回目的前身,「村老嫗」這名詞是書中原有的。
第四十一回回目,戚本也與庚本不同,作「賈寶玉品茶櫳翠庵,劉老嫗醉臥怡紅院」(程本同,不過「老嫗」作「老老」)。顯然戚本「劉老嫗」的稱呼前後一貫,還是早期半文半白的遺跡。
第七、八兩回回目紛歧。第七回戚本作「尤氏女獨請王熙鳳,賈寶玉初會秦鯨卿」,稱尤氏為「尤氏女」,彷彿是未嫁的女子。甲戌本作「送宮花周瑞歎英蓮,談肄業秦鍾結寶玉」,稱周瑞家的為周瑞,更不妥。下句「秦鍾結寶玉」,其實是寶玉更熱心結交秦鐘。庚本「送宮花賈璉戲熙鳳,宴寧府寶玉會秦鍾」,上句似乎文法不對,但是在這裡「送宮花」指「當宮花送來的時候」,並不是賈璉送宮花。但是稱白晝行房為戲鳳,仍舊有問題,俞平伯也提出過。
第八回戚本作「攔酒興李奶母討懨,擲茶杯賈公子生嗔」,「賈公子」與「尤氏女」都是此書沒有的稱呼,帶彈詞氣息。
甲戌本此回回目作「薛寶釵小恙梨香院,賈寶玉大醉絳芸軒」。全抄、庚本作「比通靈金鶯微露意,探寶釵黛玉半含酸」,似乎是後改的,因為第三十五回才透露鶯兒原名黃金鶯,那一回回目「白玉釧親嘗蓮葉羹,黃金鶯巧綰梅花絡」,顯然是現取了「黃金鶯」的名字去對「白玉釧」。
統觀第六、七、八回,這三回戚本、甲戌本大致相同,是文言與南京話較多的早本,戚本稍後,已經改掉了一些,但是也有漏改的吳語,甲戌本裡已經不見了的。庚本趨向北方口語化,但是也有漏改的地方,反而比戚本、甲戌本更早。全抄本的北邊話更道地。例如第七回焦大說:
這等黑更半夜(庚本,半文半白──早本漏改)
這樣黑更半夜(戚、甲戌本,普通話。南京話同)
這黑更半夜(全抄本,北方話)
但是戚本、甲戌本也有幾處比他本晚,如第六回劉姥姥對女婿稱親家爹為「你那老的」,甲戌本有批註:「妙稱。何肖之至!」全抄本作「你那老人家」,庚本誤作「你那老家」。既然批者盛讚「老的」,作者不見得又改為「老人家」。當然是先有「老人家」,後改」老的」。
第七回周瑞家的送宮花,「穿夾道,彼時從李紈後窗下過,隔著玻璃窗戶,見李紈在炕上歪著睡覺呢」。(庚本第一六四頁。全抄本次句缺「彼時」,句末多個「來」字。甲戌、戚本缺加點的十九字[指「彼時」和「隔著……睡覺呢」],批註:「細極。李紈雖無花,豈可失而不寫,故用此順筆便墨,間三帶四,使觀者不忽。」)別房的僕婦在窗外走過,可以看見李紈在炕上睡覺,似乎有失尊嚴,尤其不合寡婦大奶奶的身份,而且也顯得房屋淺陋,儘管玻璃窗在當時是珍品。看來是刪去的敗筆。甲戌、戚本有批注,可見注意此處一提李紈,不會有遺漏字句或後人妄刪。
周瑞家的送花到鳳姐處,「小丫頭豐兒坐在鳳姐房中門檻上」,擺手叫她往東屋去,「周瑞家的會意,忙躡手躡足往東邊房裡來,只見奶子正拍著大姐兒睡覺呢。周瑞家的巧(悄)問奶子道:『姐兒睡中覺呢?也該清醒了。』奶子搖頭兒。正說著,只聽那邊一陣笑聲,卻有賈璉的聲音」。(庚本一六四頁)全抄本同,甲戌、戚本作「『奶奶睡中覺呢?……』……正問著,……」當然是後者更對,但是前者也說得通,不過是隨口搭訕的話,不及後者精警。
同回秦鍾自忖家貧無法結交寶玉,「可知貧窶二字限人,亦世間之大不快事」(庚本第一七一頁)。全抄本「窶」誤作「縷」。甲戌、戚本作「可知貧富二字限人,」句下批註:「貧富二字中失卻多少英雄朋友。」王府本批:「此是作者一大發洩處,可知貧富二字限人。總是作者大發洩處,借此以伸多少不樂。」「限人」比「陷人」較平淡,而語意更深一層,也更廣。三條批語指出這句得意之筆的沉痛,王府本的兩條並且透露這是作者的一個切身問題。
以上四點都是文藝性的改寫,與庚本、全抄本這三回語言上的修改,性質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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