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還」「作」「為」辨

「亦」「還」「作」「為」辨

「亦」「還」「作」「為」辨

紅學研究

讀了鄧遂夫先生《庚辰本校注拾零》一書的部份電子版本,對其功力和認真的精神甚感欽佩。該書的精華和佳處我在這裡不作多論,一是因為我只看了部份文章,二是這亦非本文之旨。本文命名為《亦還作為辨》,主要是論說「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時有還無」(甲戌本第一和第五回,庚辰本第五回)與「假作真時真作假,無為有處有為無」(庚辰本第一回)這對聯在不同版本、或在同一書之不同回中的異文(「亦」、「還」、「作」、「為」)的。這不但涉及到版本校勘訂正問題,更重要的是關涉到對《紅樓夢》文本的理解和欣賞問題。有鑒於此,故不揣冒昧之嫌,寫此商榷一文,其主旨實乃為嘗試《紅》之「美味」而作。

對於這四字異文,鄧先生在《庚辰本校注拾零》說:「(庚辰本中的)「假作真時真作假,無為有處有為無」,上聯與己卯、夢稿本同。其餘各本,除舒序本妄改「色色空空地」外,皆作「假作真時真亦假」。下聯,除舒序本亦妄改「真真假假天」外,各本皆作「無為有時有還無」。此本獨異於各本者,乃以「作」、「為」二字之重出,形成地道的回文聯。這絕不像是過錄者擅改,倒極可能是作者最後一次修訂時所為。遺憾的是,此一改動,尚未顧及到與第五回重述之該聯相統一。像這類在修訂中未顧及到前後統一的情況,在脂評本中不乏其例。然號稱以庚辰本為底本校勘出版的新校本,卻捨此最後定本中更具形式美的回文聯改筆,去「復辟」此前各本之草創文字,實在值得商榷。」

    對於鄧先生這些見解,我同意者有三,不同意者有一。這「三」計有:說此本中的對聯「極可能是作者最後一次修訂時所為」,此聯是「更具形式美的回文聯」和認為「以庚辰本為底本校勘出版的新校本,卻捨此最後定本中更具形式美的回文聯改筆,去「復辟」此前各本之草創文字,實在值得商榷」等觀點。這「一」則是鄧先生的「遺憾」。

這個「遺憾」包括著兩層呈遞進邏輯關係的意思,其一是說「此一改動,尚未顧及到與第五回重述之該聯相統一」,認為前後應該一致,即第五回中的這個「類似」的對聯也應該被改正為與第一回中的一致。其二是解釋這個現象發生的可能原因,說「像這類在修訂中未顧及到前後統一的情況,在脂評本中不乏其例。」

首先說說這個「其二」,這個比較容易說得明白。因為用前例(「在脂評本中不乏其例」)來證明此例亦是如此的邏輯,從方法學來說是不嚴密的,犯了「以偏概全」的毛病。從嚴謹的研究角度說來,還是具體問題具體分析為好。首先,據我所知,所謂的脂本,其原始來源均是轉抄本,這個「未顧及到前後統一的情況」,有一部份可能是抄手的「錯誤」造成的,甚至可能是某個喜愛回文聯抄手的「無心之錯」(首先我自己也不相信此說,一笑)。其次,對於一些不重要的文字,有可能由於文字太多而被作者忽略,從而造成前後不一致的情況,但我們現在碰到的是一個「特例」,此「特殊」之處在於此聯是:只在兩處出現過的、顯眼突出的、重要的、其文字相隔不遠(一在第一回一在第五回)的對聯。「只在兩處出現過的」和「其文字相隔不遠的」這兩個定語不用多說,先說說「顯眼突出的」這個定語的證據:

    證據一,在諸多脂批本中,對此聯均有批語,如在第一回的批語為:【疊用真假有無字,妙。】在第五回的批語為:【正恐觀者忘卻首回,故特將甑士隱夢景重一□染。】證據二,在庚辰本,這對聯中的兩個異字被打了圓圈,並且作眉批說:「此二字之異,亦可注意。」(見附圖)證據三,此聯也未被鄧先生所忽略,並且特意加以評說。無論這些是誰的批語評言,均說明一個問題:此聯無論是在形式上還是在內容上,均是很光彩奪目抓人眼球的,很難被忽略掉。

至於「重要的」的這個定語,倒不用我多費口舌,因為書中有其內證:

第一回特意提示:「此回中凡用「夢」用「幻」等字,是提醒閱者眼目,亦是此書立意本旨。」

這個對聯是在此回夢中被見,為「太虛幻境」大石牌坊的一幅對聯,其內容顯然體現了全書的「立意本旨」,端的非同小可。這樣具有綱要性意義文字的改動出現在庚辰本這個定本中,的確意義巨大,不可等閒視之,當可「醒閱者眼目」。這樣的文字的改動如果是作者所為,當不會忽略第五回中的對聯。

如果以上所述站得住腳的話,此對聯的被改,就「極可能是作者最後一次修訂時所為」(鄧先生語),鑒於這兩副對聯的「醒目性」和「重要性」,「其一」所說的那個前後不一致之矛盾處,也極可能並非作者的疏忽,而是作者特意所設。假如情形真是如此,鄧先生也就用不著心存「遺憾」了。

問題是作者為何要這樣做?其意義何在?如果不闡明這個問題,前面所作的「辯證」也就沒有多大的意義了。

眾所周知,當文字被變異時,其義亦遷。第一回的對聯的文字被變更了,其義也理所當然地異於第五回中沒有被改變的對聯。有趣的是,面對這組對聯(猶如面對美女,如釵黛之流),鄧先生只注意到了她外在的「形式美」,卻忽略了她潛在的「氣質美」(註:看官注意,我這裡可沒有說「鄧先生貪色忘思」的意思,二笑),沒有意識到這二者可以同時並存並成為一個統一體,就如釵黛分而可合的道理一樣。

很多紅學研究者津津有味於《紅樓夢》總綱是在第五回中的太虛幻境裡,其實,第一回和第五回是同一個相銜接的「太虛夢境」,不可分割。也就是說:「此二回中凡用「夢」用「幻」等字,是此書立意本旨。」只要仔細分析,就不難發現,此二回中的夢幻內容,對全書的總體結構,具有其統攝性的作用,是全書的綱要。在這個綱要網路建築中,其核心主脈就是入「太虛夢境」之門處大石牌坊上的仙聯。給此對聯冠以「仙」字,是因為此對聯可以隨人隨時隨境而表現它不同的形式和內容。

    例如,在第一回甄士隱的夢中,它為「假作真時真作假,無為有處有為無。」而在第五回賈寶玉的夢中,它則幻變為「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不要以為這是一種表面的因人而夢的現象,小說的全主要敘述奧秘就在這個因人而異的仙聯變化中得以揭示。這兩副對聯,在書中均有各自相關的「點睛」之處,並非泛泛之談。下面借助書中的這雙「眼睛」,看看這雙對聯在書中所表現的不同含意及其作用。

第一雙「眼睛」,就在書的開卷,體現了揭面紗見睛、開宗明義的章法:「此開卷第一回也。作者自云:因曾歷過一番夢幻之後,故將真事隱去,而借通靈之說,撰此《石頭記》一書也。故曰甄士隱云云。」

這裡借人名甄士隱來說「真事隱」,以甄姓作為「真」字,提示了「假作真時真作假」這個「真」字的出處;又用「事隱」這一主謂結構詞表現「有為無」之意;令人不得不讚歎作者構思之精巧和惜墨如金的濃縮藝術。接下去,「但書中所記何事何人」問題之下,作者又進一步說明了寫作的動機:「雖我未學,下筆無文,又何妨用假語村言,敷演出一段故事來,亦可使閨閣昭傳,復可悅世之目,破人愁悶,不亦宜乎?故曰賈雨村云云。」與甄士隱一名的蘊涵對應,這裡以賈雨村的賈姓作為「假」字,點明了上聯中「假」字的出處;又以「用假語村言,敷演出一段故事來」這個說明來表示「無為有」,真可謂是匠心獨運。

值得注意的是,這裡的所謂「真」和「假」,並非字面意義上的真和假,在真甄假賈的變換中,二者變化成了「鏡像」關係,「假」在這裡具有了「真」義,成了觀看「真」的「鏡像」,一個從特定角度來現影的特殊表現媒體。從這個角度看來,所謂甄士隱的夢,實際上是作者作的,這時對聯中的行為施予者是作者自己。這個將「真」作「假」,的行為,就是作者讓「甄士隱去」(真事隱去)「賈雨村登台」(用假語村言,敷演出一段故事來)的寫作過程。這個對「真隱假現」的說明,庚辰本將其置於首回,甲戌本則將其放在《凡例》,因為這是作者的行為,是用以說明該書的寫作方法和相應的文本解讀的,的是《凡例》內容。寫作是作者的事,然而解讀卻是讀者的事,二者均是行為的施予者。為了體現這二者之間的關係,在庚辰本定本中,作者將甲戌本第一回中的這副對聯改為「作」和「為」兩個動詞,形成了道地的回文聯。回文聯這個藝術表達形式有個特點,那就是當主賓關係互換後,只影響其前後關係而不影響其文意,例如:第一回中回文聯的原式為:「假作真時真作假,無為有處有為無」,經過主賓互換處理後,就成為此回文聯的迴環形式:「真作假時假作真,有為無處無為有」。這個前後關係的互換,正好說明了作者的寫作和讀者的釋讀之間的關係。

    先說說「真作假」和「有為無」,此「作」和「為」的施予者,不言而喻就是作者。以「真作假」或「有為無」這個行為,實指作者以真事為原型而創作故事。在這裡,原型為真,但故事為真中有假,是作者無中生有的創作,是經過作者再創造的小說。其實,在第一回中,作者對此曾經特意作過說明:「但事跡原委,亦可以消愁破悶,也有幾首歪詩熟話,可以噴飯供酒。至若離合悲歡,興衰際遇,則又追蹤躡跡,不敢稍加穿鑿,徒為供人之目而反失其真傳者。」脂研齋批說:「事則實事,然亦敘得有間架、有曲折、有順逆、有映帶、有隱有見、有正有閏,以致草蛇灰線、空谷傳聲、一擊兩鳴、明修棧道、暗渡陳倉、雲龍霧雨、兩山對峙、烘雲托月、背面傳粉、千皴萬染諸奇。書中之秘法,亦不復少;余亦於逐回中搜剔刳剖,明白註釋,以待高明,再批示誤謬。」均說明《紅樓夢》是部有原型為依據的小說。

再說說「假作真」和「無為有」之「作」和「為」。上面已經說過,這裡的「假」和「無」是作者經過「真作假」和「有為無」處理過後的作品,即《紅樓夢》。因此上這裡的「假作真」和「無為有」,實際上指的是讀者對《紅樓夢》文本的解讀所應該遵循的方法或者說線索,讀者是「假作真」和「無為有」之作為的施予者。正因為先有了作者以真作假、以有為無,讀者就不得不以假作真、以無為有來閱讀這部作品。否則,你就不能真正體驗作品中的真味。

太虛幻景一轉,夢接第五回中寶玉之夢。此時故事的敘述者已經轉換,換為有通靈寶玉作為隨身記者的賈寶玉。夢因人而異,境隨時而遷,寶玉此時看到的對聯是:「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暗示此時行為「作」的主體是書中故事人物賈寶玉,他本身是「假」和「無」,可他的故事卻反映了「原型」(甄寶玉)的「真」「有」之事跡。「真亦假」的「亦」和「有還無」的「還」,在這裡已經失去其「作」「為」的主動性而呈現的只是伴隨「假作真」和「無為有」的被動現象。

第五回這副對聯的「點睛」處在第五十六回,書中描寫了賈府人和賈寶玉在知道了甄家也有一個寶玉,其性情和相貌與賈寶玉一般無二後的反應。賈母喜的逢人便告訴,「也有一個寶玉,也卻一般行景。」史湘雲說賈寶玉「如今有了個對子」。對於這個極類似的現象,賈寶玉心中也很疑惑:「若說必無,然亦似有;若說必有,又並無目睹。」隨後他心中悶了,回至房中榻上默默盤算,面對鏡子不覺就忽忽的睡去,做了一夢。夢見到了甄寶玉的大觀園和圍繞他女兒們。並且去了他的怡紅院,見到了在榻上睡著的甄寶玉。只聽甄寶玉說道:「我聽見老太太說,長安都中也有個寶玉,和我一樣的性情,我只不信。我才作了一個夢,竟夢中到了都中一個花園子裡頭,遇見幾個姐姐,都叫我臭小廝,不理我。好容易找到他房裡頭,偏他睡覺,空有皮囊,真性不知那去了。寶玉聽說,忙說道:我因找寶玉來到這裡。原來你就是寶玉?榻上的忙下來拉住:原來你就是寶玉?這可不是夢裡了。寶玉道:這如何是夢?真而又真了。」賈寶玉後來醒來,發現原來是是「夢迷了」,他夢見的是:鏡子裡照的自己的影兒。在這裡提醒讀者眼目處有二,一是賈寶玉與甄寶玉是鏡像對應關係,「假作真時真亦假」,賈寶玉的故事實際上就是甄寶玉的故事;二是賈寶玉的疑惑亦是讀者的疑惑,「無為有處有還無」,亦即正是書中所說:「若說必無,然亦似有;若說必有,又並無目睹。」書中這些個夢境處理,真可謂是深得莊周夢蝶的個中三昧:是莊周夢蝶?抑或是蝶夢莊周?是莊周夢蝶夢莊周?還是蝶夢莊周夢蝶?實在是胡夢顛倒而難以理清。

綜上所述,庚辰本第一和第五回中的對聯是形式類似而內容不同的「同型異文體」,實際上是兩副不同的對聯,它們在文中表現出不同的意義和起到不同的作用,不可視為是同一對聯,抑或說它們間的不統一是個錯誤。從對這兩副對聯的解讀所得到的提示是:《紅樓夢》是依據真實原型而創作的小說,書中賈寶玉的主要故事脈絡實際上就是甄寶玉的記錄電視鏡影。自傳說(索隱說的一種)和小說說各有其合理成份,不可執說一詞而不論其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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