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片面的比較中只能得出錯誤的結論

從片面的比較中只能得出錯誤的結論

從片面的比較中只能得出錯誤的結論

紅學研究

——看靜竹聆風《從釵黛詩詞作品看其性格異同》的五大致命傷

[原文見Article_Show.asp?ArticleID=2193]

繼續給「靜竹聆風」友所發表的主貼提意見。歸納起來,這篇文論有五條最為致命的錯誤。

其一,只進行片面比較,而不進行全面比較。只從寶釵、黛玉所創作、所吟誦的詩詞中,抽取一部分,尤其是對傳統的紅學觀念有利的那一部分加以比較,然後便大談「其性格異同」。而對於另一部分,特別是對傳統的紅學觀念不利的那一部分詩詞,則採取不聞不問,或刻意縮小其影響的態度。比如,寶釵的詩,一般只提一提《白海棠詠》、《臨江仙·柳絮詞》等等。但像寶釵《螃蟹詠》這樣刺貪譏俗、諷時罵世的「絕唱」,還有反映其「憤世」、「出世」精神的《山門·寄生草》、《鏤檀鍥梓》迷、《風波牙牌令》等等,則隻字不提。黛玉的詩,亦然。一般只講一講黛玉《葬花詞》、《秋窗風雨詞》、《桃花行》等等。但小說中黛玉還有大量的頌聖邀寵詩、獻媚討好詩、歌功頌德詩、渴慕功名詩,諸如「何幸邀恩寵,宮車過往頻」(第18回)、「盛世無饑餒,何須耕織忙」(第18回)、「雙瞻御座引朝儀」(第40回)、「主人指示風雷動,鰲背三山獨立名」(第50回)、「色健茂金萱,蠟燭輝瓊宴」(第76回)等等。主貼卻要麼視而不見,要麼歪曲事實,曲為辯護,硬說黛玉是出於「不得已」,是出於「應付」。(也不想一想,哪兒來那麼多「不得己」的情況!那黛玉作《騄駬》謎,寫下「主人指示風雷動,鰲背三山獨立名」的句子,公然表示自己對於世俗功名的渴慕,那也是「不得已」嗎?)這樣,也就很自然地喪失了比較的客觀性和公正性。

其二,某些具體的對比,又有故意顛倒黑白、歪曲事實的嫌疑。比如說,小說第18回,釵、黛寫應制詩,二人的態度究竟誰積極,誰消極?其實,原著本來交代得很清楚:

「原來林黛玉安心今夜大展奇才,將眾人壓倒,【脂批:這卻何必,然尤物方如此。】不想賈妃只命一匾一詠,倒不好違諭多作,只胡亂作一首五律應景罷了。【脂批:請看前詩,卻雲是胡亂應景!】……此時林黛玉未得展其抱負,自是不快。因見寶玉獨作四律,大費神思,何不代他作兩首,也省他些精神不到之處。」(庚辰本第17、18合回)

任何一個不帶偏見的人,完整地閱讀了以上的表述,都不難明白作者所要向讀者表達的意思。在元春省親的那一天晚上,黛玉的態度遠比寶釵要積極得多。她是要此機會「大展奇才,將眾人壓倒」,以搏得元妃和眾位家長的賞識。倒是元妃沒有給她更多的表現的機會,反而讓她產生了一定的挫折感。明明是費盡心機寫成了《世外仙源》,所謂「何幸邀恩寵,宮車過往頻」,已經夠用心的了,卻還覺得是「胡亂應景」。於是,又不惜以更大的心力再寫《杏簾在望》,終於寫出了「盛世無饑餒,何須耕織忙」這樣深得皇妃喜愛的「頌聖」佳句!其欲展抱負之心,豈可小視?

無獨有偶,對於釵、黛寫應制詩,脂硯齋有一段總結性的批語,其給出的提示,也是強調了黛玉的「積極」和寶釵的「消極」:

「末二首是應制詩,余謂寶、林此作未見長,何也?蓋後文別有驚人之句也,在寶卿有生不屑為此,在黛卿實不足一為。」(庚辰本第17、18合回雙行夾批)

——很明顯,寶釵是足能為之,卻根本「不屑」為此;黛玉是本「不足」為此,卻偏欲逞才,「一展抱負」!在這樁公案中,無論是曹雪芹,還是脂硯齋,都強調寶釵的「不屑為此」和黛玉的「積極為此」!然而,到了主貼那裡好像一切都正好顛倒了過來,彷彿是寶釵在「安心大展奇才」,黛玉反而是被動應付。如此罔顧原著實際,刻意逆作者本意而行,難道還算是什麼科學的學術態度嗎?當然,主貼這樣寫,顯然是受到了蔡義江之流蹩腳「紅學家」的影響。在真偽難辨的情況下,也似乎難免人云亦云。這個主要的責任還是應該由那些「紅學家」來負。其實,蔡義江之流也未必不知道他們所說的觀點同原著的實際情況正好相反,只是一旦承認了事實,所謂黛玉「叛逆者」、寶釵「衛道士」的觀點,則不免土崩瓦解,所謂《紅樓夢》「反封建」的說法亦不攻自破。於是,只好硬著頭皮繼續說謊罷了。主義先行,斷章取義,任意曲解原著,這應該是傳統紅學的一大通病,何止一蔡義江然!

其三,對某些具體詩句的解釋,亦顯示出了主貼對於古文化知識的欠缺。比如說,樓主對於寶釵《臨江仙·柳絮詞》的闡述,往往只斷章取義得抓出一句「好風頻借力,送我上青雲」加以表面的分析,而根本無視上文,特別是「萬縷千絲終不改,任他隨聚隨分」、「韶華休笑本無根」等詞句的寓意,其實也是沒有懂得「青雲」二字的本來含義。「青雲」,本謂仙家曠達之氣也。若定要作「功名富貴」來解,蕭統在《陶淵明集序》中,稱揚陶淵明其人其文:「橫素波而傍流,干青雲而直上。」那陶淵明又豈是愛慕「功名富貴」之人?這一點,筆者在《紅樓夢:釵黛形象的B面》附註之二十八中講得很明白,再轉錄一次:

[注28]  寶釵《臨江仙·柳絮辭》全辭如下:「白玉堂前春解舞,東風捲得均勻。蜂團蝶陣亂紛紛。幾曾隨逝水,豈必委芳塵。萬縷千絲終不改,任他隨聚隨分。韶華休笑本無根,好風頻借力,送我上青雲!」(第70回)其中,最後一句「好風頻借力,送我上青雲」,常常被「擁林派」論者抓出來,作為寶釵「醉心於功名富貴」,甚至「野心勃勃」的證據。實大謬也!這種斷章取義的解說,至少有四個不能自圓其說的大漏洞。其一,「萬縷千絲終不改,任他隨聚隨分」這一句該怎麼解釋?如果說寶釵一心要奪「寶二奶奶」之位,她正應該隨著形勢的盛衰消長、人事的離合衍變,而不斷地改變自己,以適應環境才對,為何反說是「萬縷千絲終不改,任他隨聚隨分」?其二,「韶華休笑本無根」,這「本無根」又該作何解釋?按世俗功利的眼光,薛家「珍珠如土金如鐵」,如此豪富,又與其他三家聯絡有親,正是根基深厚的表現,如何反謂之「本無根」?難道薛家的勢力也如同那柳絮一樣「是一件輕薄無根無絆的東西」?其三,如果寶釵詞表現的就是如此粗俗不堪的主題,大觀園群芳又為何俱為之「拍案叫絕」,表示應以此作為尊?難道大觀園群芳也都是一群勢利小人不成?其四,小說接下來就寫了群芳放風箏的場景,那風箏也是「好風頻借力,送我上青雲」之物,這是否又說明喜愛風箏的曹雪芹本人,也是「醉心於功名富貴」的「野心家」?其實,這裡的「青雲」二字,根本就不是什麼「高官顯爵」、「功名富貴」的意思,而是代表了一種不同於凡俗的高曠豁達的精神境界!唐·杜甫有「青雲動高興,幽事亦可悅」(《北征》),王勃有「窮且益堅,不墜青雲之志」(《滕王閣序》),李渤有「昂昂獨負青雲志,下看金玉不如泥」(《喜弟淑再至為長歌》)。民國·蔡東潘《清史演義》寫史可法殉國:「可憐柱石忠臣,已成碧血,從此精誠浩氣,直上青雲。」梁·蕭統在《陶淵明集序》中,稱揚陶淵明其人其文:「橫素波而傍流,干青雲而直上。」清·王國維評論辛棄疾詞,也說:「幼安之佳處,在有性情,有境界。即以氣象論,亦有『橫素波,干青雲』之概。」(《人間詞話》)這裡,杜甫、王勃、李渤、史可法、陶淵明、辛棄疾等人,難道也可以說成是什麼「野心勃勃」之人?據四川辭書出版社《古代漢語詞典》,查得「青雲」條,至少有四層解釋:1青色的雲。2高空。3比喻高官顯爵。4比喻清高或遠大。這裡的「青雲」、「上青雲」、「青雲直上」,都顯然應該取第4種含義。寶釵詞「好風頻借力,送我上青雲」,亦復如此。整首詞抒發的恰恰是一種對超越凡庸的理想精神境界的嚮往之情!「白玉堂前春解舞,東風捲得均勻」,是一種自信,一種勉勵,她把別人眼中摧花折柳的「東風」、足以引發愁悵的傷心地「白玉堂」,反過來看成戰勝苦難、磨練意志的機緣。故湘雲特別贊其云:「好一個『東風捲得均勻』!這一句就出人之上了。」「蜂團蝶陣亂紛紛,幾曾隨逝水,豈必委芳塵」,是勸人在紛亂的世事面前,不必自暴自棄。「萬縷千絲終不改,任他隨聚隨分」,是言其志堅也。不論盛衰離合,我都不會改變我的「出世」理想。如脂硯齋所說:「歷著炎涼,知著甘苦,雖離別亦能自安,故名曰冷香丸。又以謂香可冷得,天下一切無不可冷者。」(戚序本第7回雙行夾批)「韶華」,春光也。這裡指代春光裡的世人。「韶華休笑本無根,好風頻借力,送我上青雲」:世人呵,請不要嘲笑我的理想輕薄無根、不切實際;大觀園冉冉上升的青春活力,將把我送到一片高曠豁達的境界中去!正因為寶釵詞表達了理想追求者的高瞻遠矚,一種不與世俗同流合污的風骨與氣節,所以眾人方為之「拍案叫絕」,並奉此為尊。「擁林派」論者抱定骯髒的想法,以小人之心揣度英雄之志,只能使對原著的理解,變得粗淺無力。又,在這一點上,清道光年間的護花主人王希廉,其見識倒超過了之後的所有「擁林派」評家。他說:「『青雲』二字本指仙家而言,自岑嘉州『青雲羨鳥飛』句,後人遂以訛承訛,作為功名字面。寶釵詞內『青雲』二字應仍指仙家言,則與寶玉出家更相映照。」(《新評繡像紅樓夢全傳》)這應該是比較接近曹雪芹本意的說法。

其四,主貼對於寶、黛、釵三角關係的分析,也不免流於表面和膚淺。論者只看到了賈寶玉說的「林姑娘從不說這些混帳話」,便匆忙地認定了黛玉所謂的「反封建」性,卻並沒有看到,在原著中真正拿「經濟仕途」、「應酬往來」等語勸諫寶玉,其次數最多、態度最積極的,也恰恰就是這個被寶玉誤以為「從不說混帳話」的林黛玉!譬如,第9回,聽說寶玉要上學去,黛玉脫口而出的就是一句:「好!這一去可定是要『蟾宮折桂』去了!」第34回,寶玉挨打後,黛玉勸告寶玉,講的居然也是:「你從此可都改了罷!」第79回,黛玉勸寶玉會見孫紹祖,去幹點「正經事」(林黛玉語),寶玉不願去,黛玉更是陡然變色,說:「又來了,我勸你把脾氣改改罷!一年大二年小,……」一面說話,一面還急得咳嗽了起來。這難道就是一個所謂的「厭惡經濟仕途」之「叛逆者」的表現嗎?顯然,主貼是完全避而不談的。同樣地,論者也只看到了寶釵勸寶玉讀書仕進的表面事實,就匆匆認定寶釵是如何如何嚮往「功名富貴」,而絲毫沒有注意到寶釵之所以勸寶玉讀書做官的真正原因:寶釵勸寶玉讀書仕進,絕不是要寶玉也成為賈雨村那樣的貪官,正好相反,她是希望寶玉通過掌握權力,來懲治、消滅這些「祿蠹」!所謂 「酒未敵腥還用菊,性防積冷定須姜」是也。——在極端痛恨世俗官僚,不滿黑暗現實這一點上,寶釵與寶玉恰恰擁有最為一致的立場!所謂「一葉障目而不見泰山」。脂硯齋正是透過表層看實質,看出了寶玉、黛玉表面「相近」之背後的「相遠」,以及寶玉、寶釵表面「相遠」之背後的「相近」,才特意叮囑讀者注意:「寫得釵、玉二人形景較諸人皆近。……故二人之遠,實相近之至也。至顰兒於寶玉似近之至矣,卻遠之至也」,「釵與玉遠中近,顰與玉近中遠,是要緊兩大股,不可粗心看過!」(庚辰本第21回雙行夾批)而後世論者不察,徒以種種「右黛左釵」的論調而嘵嘵不休,說什麼「寶玉只愛黛玉,不愛寶釵」(甲戌本第8回題頭詩——《金玉姻緣贊》,作者特意提示讀者:「莫言綺縠無風韻,試看金娃對玉郎」,按同樣的邏輯,這又豈不是說「寶玉只愛寶釵,而不愛黛玉」麼?!)——若曹、脂諸人泉下有知,恐怕也要啞然失笑了!

最後,主貼對於寶玉之出家為僧的論述,也屬於相當片面的分析。論者只片面、孤立地看到了所謂寶玉棄「寶釵之妻」、「麝月之婢」而為僧的表面敘述,卻並沒有注意到在原著中,那寶玉也同樣有過「拋棄」黛玉的強烈意念:

焚花散麝,而閨閣始人含其勸矣,戕寶釵之仙姿,灰黛玉之靈竅,喪減情意,而閨閣之美惡始相類矣。彼含其勸,則無參商之虞矣,戕其仙姿,無戀愛之心矣,灰其靈竅,無才思之情矣。彼釵、玉、花、麝者,皆張其羅而穴其隧,所以迷眩纏陷天下者也。

——這裡,不僅僅是寶釵、襲人、麝月,連黛玉也一併被寶玉列為口口聲聲所要「拋棄」、「擺脫」的對象!在寶玉的心目中,「釵、玉、花、麝」,向來的相並而提的。由寶玉「灰黛玉之靈竅」、「灰其靈竅,無才思之情矣」等毅然決然的語句觀之,其後來遁入空門的結局,又何嘗不可以表述為寶玉「棄」黛玉之情而為僧呢?!再一進步,如果我們反問一下論者,假設書中的寶釵、襲人、麝月等人,真的是因為種種性格上的原因而遭到了寶玉的拋棄,那黛玉事實上也同樣遭到了寶玉的無情拋棄(至少是精神上的無情拋棄),這又該作何解釋呢?這是不是意味著黛玉身上的種種世俗性格,比如她對於「邀恩寵」、「獨立名」,也同樣引起過寶玉的「極端反感」呢?顯然,對於這類問題,主貼是一再避而不答的!

而更重要的是,主貼還完全忽略了原著所隱藏的一個至為關鍵的事實:寶玉的出家為僧,在某種程度上,恰恰是妻子寶釵主動引導、啟發的結果!或者,換句話說,在脂評本的後三十回佚稿中,寶釵恰恰是以自己對於老莊、禪宗等「出世」哲學方面的「博知」,主動地推動了寶玉「悟道」並出家為僧的過程!關於這一點,小說第63回中,那首突兀而來的《邯鄲夢·賞花時》,便是最好的暗示:

「翠鳳毛翎扎帚叉,閒踏天門掃落花。您看那風起玉塵沙。猛可的那一層雲下,抵多少門外即天涯。您再休要劍斬黃龍一線兒差,再休向東老貧窮賣酒家。您與俺眼向雲霞。洞賓呵,您得了人可便早些兒回話;若遲呵,錯教人留恨碧桃花。」(第63回)

此刻,作者特意交代了寶玉當時的表現:

「寶玉卻只管拿著那簽,口內顛來倒去念『任是無情也動人』。聽了這曲子,眼看著芳官不語。」(第63回)

——那寶玉是一面聽曲,一面反覆念叨著寶釵花名簽上的詩句(「任是無情也動人」)。很明顯,作者此處正是巧借了《邯鄲夢》中何仙姑與呂洞賓的關係,來暗點了後文中寶釵引導寶玉「悟道」,並推動他出家為僧,復返大荒的情節。

脂硯齋曾於戚序本第7回上,就寶釵「冷香丸」的名稱來歷一事,特意批云:

「歷著炎涼,知著甘苦,雖離別亦能自安,故名曰冷香丸。又以謂香可冷得,天下一切無不可冷者。」(戚序本第7回雙行夾批)

很顯然,在後文中寶釵正是以這種「香可冷得,天下一切無不可冷者」的大徹悟精神,引導了寶玉的「悟道」!按一般世俗的觀點,做妻子的,居然主動地勸丈夫出家當和尚,這應該是非常「不情」之舉了。可寶玉深知,寶釵的這種看似「不情」之舉,卻恰恰是出於對他的至愛,一種感天動地的至愛!寶玉自己亦深深地為之感動。所以,作者才將所謂「艷冠群芳」的稱號,以及一句「任是無情也動人」的贊語,贈給了寶釵!

——當然,這一切,都是論者所壓根都沒有想到、悟到的東西。讀《紅樓夢》不從其最深層次的精魂上去把握,徒留戀於種種世俗的狹見,由成見定見出發,與偏聽偏信終始,其不犯這樣或那樣的錯誤,亦難矣!

遊客『鄭無極』於2005-3-18 12:25:03發表評論:

評分:3分

    從片面的比較中只能得出錯誤的結論

——評靜竹聆風《從釵黛詩詞作品看其性格異同》

靜竹聆風的這篇論文,「旨在探討由薛寶釵和林黛玉的詩詞作品所反映出二者的性格異同」。這是一種貌似科學合理,但實際上卻非常片面的分析文論。因為論者(靜竹聆風)在對釵黛的詩詞進行對比之前,心目中已經有了比較固定的一套成見(如寶釵所謂的「衛道」,黛玉所謂的「叛逆」等等)。所謂「對比」亦只不過是為這種成見尋找理論依據而已。所對比的,也不過是論者自己精心挑選出的釵黛的部分詩詞,而遠非全部。顯然,從這種人為選擇的局部對比中,只能得出錯誤的結論。

譬如,論者的一個主要觀點,無非是想說寶釵的詩反映她如何「善處世」,黛玉的詩反映她如何「孤傲」、「叛逆」。但如果讀者肯於認真地比較一下小說第50回釵、黛二人的燈謎詩,恐怕就會得出完全相反的結論:

寶釵制謎云:

鏤檀鍥梓一層層,豈系良工堆砌成?

雖是半天風雨過,何曾聞得梵鈴聲!

黛玉製謎雲

騄駬何勞縛紫繩?馳城逐塹勢猙獰。

主人指示風雷動,鰲背三山獨立名。

以下引拙作《紅樓夢:釵黛形象的B面》(第三章)中對此二首的分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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寶釵、寶玉、黛玉三人所制之燈謎詩,皆與《紅樓夢》的重大題旨相關。其謎各有一假謎底,又各有一真謎底,前者具象,後者相對抽像。而真謎底與全詩的真解相聯。

(1)寶釵制燈謎詩:

鏤檀鍥梓一層層,豈系良工堆砌成?

雖是半天風雨過,何曾聞得梵鈴聲!

假謎底:寶塔

真謎底:《紅樓夢》此書

解:從謎面上看,「鏤檀鍥梓一層層」,其謎底說的似乎是用檀、梓一類硬木雕刻興建而就的,層層疊疊的一座玲瓏寶塔。按中國佛教寺廟的建築習慣,佛寺寶塔的簷角上一般都掛有銅製的風鈴,稱之為「梵鈴」或「佛鈴」。每當風吹雨打,就會發出叮叮噹噹的響聲。然而,「豈系良工堆砌成」一句,卻告訴讀者,這座玲瓏剔透,巧奪天工的建築,並不是由工匠們所蓋成的有形之物。「雖是半天風雨過,何曾聞得梵鈴聲」:即便有半天的風雨刮過,塔簷上的佛鈴,仍無從聽到有絲毫的響動。所以,「寶塔」又不過是一個假謎底。而真正的謎底是一種非常像塔,但實際上又不是塔的東西。那是個什麼物體呢?那就是《紅樓夢》這部書本身!

清光緒年間的解盦居士在《石頭臆說》中稱道《紅樓夢》:

文心極曲,文意極晦。細讀之如釋氏浮圖,八面玲瓏,層層透徹。

這就是說,《紅樓夢》情節曲折,結構細膩,表裡有喻,環環相扣,直如同一座「鏤檀鍥梓一層層」的寶塔一般。

然而,《紅樓夢》「文心極曲,文意極晦」,卻並不是作者故作高深,有意賣弄自己的文工技巧所致,更絕非由那些華麗的辭藻「堆徹」而成。「鏤檀鍥梓一層層,豈系良工堆砌成?」——作者之所以這樣寫,實在是有其深刻的思想內涵。對於《紅樓夢》中反覆出現的「癩僧」、「跛道」、「警幻仙子」、「太虛幻境」等意象,脂硯齋曾一語道破天機,他(她)說:

菩薩天尊皆因僧道而有,以點俗人,獨不許幻造太虛幻境以警情者乎?觀者惡其荒唐,余則喜其新鮮。(甲戌本第5回眉批)

又云:

有修廟造塔祈福者,余今意欲起太虛幻境,似較修七十二司更有功德。(甲戌本第5回眉批)

這就等於告訴我們,《紅樓夢》的最終目的,正是為了點醒那些沉弱於勢欲與情慾之中的俗人。俗人為求祈福祿壽考,所以修廟造塔。而作者起此「太虛幻境」——亦即作此一部《紅樓夢》,卻是要拿自己心中的一個「空」字,去點破俗人眼中的一個「色」字。這樣形而上層面的精神構境,自然遠較那些形而下層面的建廟造塔,「修七十二司」,更有功德得多了。

可是,面對作者苦心構建起來的藝術世界,後世讀者中真正能懂之一二的,又有幾人呢?「風雨」者,小說中大起大落之情節也。「梵鈴聲」,猶言佛語綸音,喻指作者之真言也。「雖是半天風雨過,何曾聞得梵鈴聲!」一場大起大落、大喜大悲的往事講罷,世人又何嘗真的明白了作者的用心呢?這是何等的悲傷!這是何等的憤懣!而這樣的情感,又正暗合了小說第1回中一首詩題的意境。這就是那首非常有名的曹雪芹自題詩:

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

都雲作者癡,誰解其中味!

「都雲作者癡,誰解其中味」與「雖是半天風雨過,何曾聞得梵鈴聲」一樣,都是作者為自己的一片苦心不能為世人所解,而發出的無限悲歎!

(2)寶玉製燈謎詩:

天上人間兩渺茫,琅詮麝澐饋?br>鸞音鶴信須凝睇,好把唏噓答上蒼。

假謎底:紙鳶

真謎底:通靈寶玉

解:紙鳶,即用紙糊成老鷹、大雁、仙鶴、大鵬等大鳥形狀的風箏。風箏飛翔於天,卻由於絲線的羈絆,而不能徹底高飛。故可謂:「天上人間兩渺茫」。古人曾有以風箏來傳遞消息的故事,所以用紙鳶來對映「鸞音鶴信須凝睇,好把唏噓答上蒼」一聯,亦通。但認真推敲下去,「琅詮麝澐饋幣瘓洌創蟛豢山狻K裕金耙嗍且桓黽倜盞祝嬲拿盞祝詞潛τ褡約合釕纖業哪強槔醋浴按蠡納轎稿慮喙》逑隆?nbsp;的通靈頑石!按小說的寓言框架,石頭正是因為無材補天,才央求癩僧、跛道將它化為玲瓏剔透的美玉,而降落塵世的。但寶玉的一生,「富貴不知樂業,貧賤難耐淒涼」,並沒有在人世間,做出什麼驚天動地的大事。可謂枉入紅塵一世。所以說「天上人間兩渺茫」。「琅保楣藕河鎰值淇芍形逯趾澹孩儺巫聰裰櫚拿烙瘛〞詿抵械撓袷鰲〞鄞渲竦拿萊啤〞苊嘔貳〞縈氳蘭矣洩氐氖攣鎩U飫錈饗允僑〉諼逯趾濉L啤焦昝桑骸岸料稍分奴書。」「琅欏奔吹蘭業氖榧O嚶Φ兀械摹襖奴節」就是道家的節日。引伸意即寶玉悟道的時刻。「隄防」,同「提防」,加以注意的意思。「琅詮麝澐饋保褪且嫠叨琳擼河ψ⒁獗τ瘛拔虻饋備捶蕩蠡牡氖比鍘p健⒑拙閌竅杉頁似鑭那菽瘛!梆揭艉仔擰保蠢醋韻杉業南Ⅰ!梆揭艉仔判肽保豪醋韻杉業南ⅢΦ蹦裱鐾!昂冒堰襉甏鶘喜浴保菏返囊簧炔固煳薏模窒路參摶媯荒苡靡黃襉甑奶鞠⒅幢u械納喜粵恕W莨囊庀螅餐胄∷檔?回中一首詩題遙遙相對,那就是《紅樓夢》開篇時的石頭自偈:

無材可去補蒼天,枉入紅塵若許年。

此系身前身後事,倩誰記去作奇傳。

將「無材可去補蒼天,枉入紅塵若許年」兩句合為一句,即是所謂「天上人間兩渺茫」的含義所在。

(3)黛玉製燈謎詩:

騄駬何勞縛紫繩?馳城逐塹勢猙獰。

主人指示風雷動,鰲背三山獨立名。

假謎底:走馬燈

真謎底:作者失落的仕途

解:謎面上說的似乎是千里馬為主人效勞的事。騄駬,古之千里馬名。《淮南子·人間訓》:「騏驥騄駬,天下之疾馬也。」相傳為周穆王西遊崑崙時,所駕八駿之一。*[注19]*「騄駬何勞縛紫繩,馳城逐塹勢猙獰」:說的是一匹好馬,不需要主人的繩索鞭策,自可以猙獰之勢,馳過城市,越過溝壑。「鰲背三山」,海上三座高聳入雲的仙山,相傳由十五隻大鰲相馱,故名。這裡指代天下的名山。「主人指示風雷動,鰲背三山獨立名」:主人一指,好馬如風雷一般飛騰而動,於是,在天下的名山上留下自己的美名。王希廉,周春俱猜之以「走馬燈」,這是相對合理的一個答案。因走馬燈上所畫駿馬,確實不需要繩索鞭策,燈體一轉,畫上駿馬也自然有那麼一點奔騰的模樣。「鰲背三山」,此處也可以解釋為燈會上紮成的燈山。但對之以「主人指示風雷動」一句,「走馬燈」這個答案,就未免顯得氣勢不足而有些牽強了。所以,這仍是一個假謎底。那麼,真謎底又是什麼呢?請注意,「騄駬」二字,正諧音「祿耳」也!高官、厚祿、美名,這正是官場佼佼者們所孜孜以求的人生極致。又,千里馬為王者所驅駛,即所謂「甘效犬馬之勞」也。這就不能不使人聯想到曹雪芹與所謂「經濟仕途」的關係了。這個真謎底,就是作者曾一度嚮往,卻又最終放棄的官場仕途!曹雪芹的一生固然鄙視功名利祿,也沒有走官場仕途,但如前所述,他在窮困潦倒之際,於內心深處又何嘗沒有一絲悔意呢?那秦鍾臨死前的勸悔,即為明證呵!他作為皇室包衣(家奴)出身的曹氏子弟,其心中未必就完全沒有傚法祖輩,通過替「主人」(即皇帝)效「犬馬之勞」,以致顯達的願望!「主人指示風雷動,鰲背三山獨立名」:他曾經是多麼希望能在這世上留下自己不朽的功名呵!但曹雪芹又畢竟是曹雪芹,世事的無常,家庭的速敗,還是使他堪破了功名富貴的虛幻。他沒有入仕,而是選擇了走小說家的道路。或者,可以這麼說,《紅樓夢》一書,連同書中的什麼「通靈寶玉」、「太虛幻境」,都正是作者拿自己一生的前程而換得。所以,作者此處將這首黛玉製謎,同前面寶釵、寶玉製謎安排在一起,就不是什麼隨心所欲的胡亂設置了。巧得很,「主人指示風雷動,鰲背三山獨立名」,林黛玉這種重視功利,渴望立身揚名的態度,也對映了小說第1回中的一首詩,這就是賈雨村的《詠月》詩:

時逢三五便團圓,滿把晴光護玉欄。

天上一輪才捧出,人間萬姓仰頭看。

「天上一輪才捧出,人間萬姓仰頭看」與「主人指示風雷動,鰲背三山獨立名」,都含有「攀高」、「立名」的意味。這也暗點了雨村同黛玉的師生淵源。

按:換一個角度來看,湘雲、寶釵、寶玉、黛玉四人的燈謎詩,也同時是對人物深層次精神趨向的一種暗示。湘雲《溪壑分離》云:「名利猶虛,後事終難繼。」這表徵湘雲本質上是蔑視功名利祿的。儘管她曾經因勸諫寶玉注意官場仕途,而遭到過後者的貶斥,但那也不過是作者有意設下的誘人上當的圈套罷了。書中的真意,全在這些表面文字的反面!寶玉、寶釵的詩謎則在此鄙薄世俗功利的基礎上,又進一步發展了佛、道的「出世」理念。寶玉《天上人間》謎:「鸞音鶴信須凝睇,好把唏噓答上蒼。」他所關心的,是來自道家仙境的消息。寶釵《鏤檀鍥梓》謎:「雖是半天風雨過,何曾聞得梵鈴聲。」她所擔心的,是世人不能理解佛法禪宗的真諦。——二者的骨子裡都透著一種難以自抑的憤世、出世的情結。而黛玉雖一度被寶玉認作是「自幼不曾勸他立身揚名等語」的知己,但她的《騄駬》謎:「主人指示風雷動,鰲背三山獨立名」,卻表徵了她骨子裡的儒家「入世」的趨向。在《紅樓夢》中,一僧一道往往攜手,卻從未有儒者與僧、道聯袂。所以,這也就再一次映證了脂硯齋的觀點:寶玉與寶釵似遠而實近,寶玉與黛玉似近而實遠。「釵與玉遠中近,顰與玉近中遠,是要緊兩大股,不可粗心看過!」(庚辰本第21回雙行夾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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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寶釵感歎世人不能理解佛法禪宗的真諦。黛玉感興趣的卻是世俗的名位。這是不是說明了寶釵性格中大有憤世嫉俗的一面,以黛玉性格中反有更多的世俗因子呢?

其實,這一點在釵、黛的為人處世上也表現得很明顯。

以下引拙作《紅樓夢:釵黛形象的B面》(第一章)中的一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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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來看二人在家長權威面前的表現。按照傳統的觀念,寶釵似乎是「慣於迎合」 的。她對於賈母、賈政、王夫人這樣的「封建家長」,大概只會「一味地討好」,而不會有絲毫的違拗。黛玉則好像很有「反封建」的「革命性」。似乎從所謂的「封建禮教」到所謂的「封建家庭」,都是她反對的內容。殊不知,這一切的論述都不過是後人一廂情願的幻想。在原著中,真正敢於直抒胸意,當面拂逆家長意志的,恰恰是寶釵,而不是黛玉!第22回,元宵節燈謎詩會,在那樣閤家歡聚的場合上,寶釵的一首《更香謎》,就曾引得賈政大為掃興:

朝罷誰攜兩袖煙,琴邊衾裡總無緣。

曉籌不用雞人報,五夜無煩侍女添。

焦首朝朝還暮暮,煎心日日復年年。

光陰荏苒須當惜,風雨陰晴任變遷。

此謎的謎底是更香。這裡,寶釵也正巧借了更香燃燒的特點,傾瀉出了自己心中鬱結已久的愁悵和苦悶:「焦首朝朝還暮暮,煎心日日復年年」。寶釵全詩,以一位罷朝歸隱的高潔之士自況。退隱獨居以後,她不以「琴邊衾裡」的男歡女愛、娛嬉逸樂自慰,但為自己的理想不能實現,正氣不能伸張而憂心如焚、徹夜難眼。是信念與現實的矛盾,讓她日日「焦首」,夜夜「煎心」,使她大感「光陰荏苒」 的「當惜」。至於世事人言,榮辱得失,也就只能付與蒼天,「風雨陰晴任變遷」了。至此,作者亦向讀者暗示了寶釵日後的悲劇命運。

按說,此時正值元宵佳節,閤家歡聚。晚輩們應製作燈謎,無論如何,也應該添些吉利的話語才對。可寶釵卻如此毫無顧忌地寫下諸如「焦首」、「煎心」一類的悲憤之語,不僅遠較前面元,迎、探、惜四人的燈謎更為不祥,而且字面上和情感上亦要露骨得多。她難道就不怕會因此而開罪於家長麼?果然,賈政讀了寶釵此迷心裡便立即有了別的想法:

賈政看完,心內自忖道:「此物還倒有限,只是小小之人作此詞句,更覺不祥,皆非永遠福壽之輩。」想到此處,愈覺煩悶,竟大有悲慼之狀,因而將適才的精神減去十分之八九,只垂頭沉思。(第22回)*[注8]*

——「小小之人,作此詞句,皆非永遠福壽之輩」,你看,在未來的公公賈政的心目中,寶姑娘的形象已經定格成這個樣子!人謂寶釵「老於世故」、「八面玲瓏」,但很明顯,在這個「八面」之外的「第九面」、「第十面」上,她那稜角分明的個性就已經暴露無疑!而相比之下,黛玉這個所謂的「叛逆者」,在她的「第九面」和「第十面」上,又何嘗有過這樣敢於當面拂逆家長意志的行為呢?真要說什麼「叛逆」,她有寶釵一半的勇氣嗎?惜哉!「專家」不「專」,「博士」不「博」,以致於「叛逆者」不「叛逆」,「衛道士」不「衛道」,這樣的現象,我們見的實在是太多、太多了。

說到此,我們不妨再補充一組事例。這就是第40回賈母偕劉姥姥同游大觀園時,參觀瀟湘館與蘅蕪苑的情形。眾所周知,《紅樓夢》有「一聲兩歌,一手二牘」之妙,曹雪芹寫景、寫物,也正是為了喻人。那麼,瀟湘館與蘅蕪苑兩處的景致與情致,又到底若何呢?我們還是來看看原著是怎麼寫的吧。

關於瀟湘館,作者這樣寫道:

賈母少歇一回,自然領著劉姥姥都見識見識。先到了瀟湘館。一進門,只見兩邊翠竹夾路,土地下蒼苔佈滿,中間羊腸一條石子漫的路。……紫鵑早打起湘簾,賈母等進來坐下。林黛玉親自用小茶盤捧了一蓋碗茶來奉與賈母。王夫人道:「我們不喫茶,姑娘不用倒了。」林黛玉聽說,便命丫頭把自己窗下常坐的一張椅子挪到下首,請王夫人坐了。劉姥姥因見窗下案上設著筆硯,又見書架上磊著滿滿的書,劉姥姥道:「這必定是那位哥兒的書房了。」賈母笑指黛玉道:「這是我這外孫女兒的屋子。」劉姥姥留神打量了黛玉一番,方笑道:「這那像個小姐的繡房,竟比那上等的書房還好!」(第40回)

很明顯,這一段文字正集中地凸現了黛玉的「知書達禮」。且看那瀟湘館的室內陳設:「窗下案上設著筆硯」,「書架上磊著滿滿的書」,「竟比那上等的書房還好」。而「知書」,正是為了「達禮」。再瞧瞧黛玉此刻的行止表現:賈母等尚未進門,紫鵑便「早打起湘簾」,準備迎接。及至賈母等進屋坐下,「林黛玉親自用小茶盤捧了一蓋碗茶來奉與賈母」。王夫人道:「我們不喫茶,姑娘不用倒了。」「林黛玉聽說,便命丫頭把自己窗下常坐的一張椅子挪到下首,請王夫人坐了」。這一茶一椅,一招一式,都無不符合一個標準的大家閨秀、世府千金的風範。人謂黛玉「孤傲」、「叛逆」,但此時此刻,她的行止、作派,又何嘗有一點點所謂的「孤傲」、「叛逆」的影子呢?相反,倒顯出了十二分的謙卑和恭順呵!果然,黛玉的恭敬守禮,就引得賈母頗為高興。當劉姥姥驚歎於瀟湘館好似「那位哥兒的書房」時,賈母便不無自豪地指著黛玉笑道:「這是我這外孫女兒的屋子。」讓黛玉在親友及眾人面前,露了一臉。

賈母等從瀟湘館出來,又參觀了紫菱洲、秋爽齋等處,一路行船,來至蘅蕪苑附近的花漵蘿港之下。與前面黛玉的情形不同,寶釵的居室陳設,卻引起了賈母心中的不悅。對此,小說是這樣寫的:

賈母因見岸上的清廈曠朗,便問「這是你薛姑娘的屋子不是?」眾人道:「是。」賈母忙命攏岸,順著雲步石梯上去,一同進了蘅蕪苑,只覺異香撲鼻。那些奇草仙籐愈冷愈蒼翠,都結了實,似珊瑚豆子一般,累垂可愛。及進了房屋,雪洞一般,一色玩器全無,案上只有一個土定瓶中供著數枝菊花,並兩部書,茶奩茶杯而已。床上只吊著青紗帳幔,衾褥也十分樸素。賈母歎道:「這孩子太老實了。你沒有陳設,何妨和你姨娘要些。我也不理論,也沒想到,你們的東西自然在家裡沒帶了來。」說著,命鴛鴦去取些古董來,又嗔著鳳姐兒:「不送些玩器來與你妹妹,這樣小器。」王夫人鳳姐兒等都笑回說:「他自己不要的。我們原送了來,他都退回去了。」薛姨媽也笑說:「他在家裡也不大弄這些東西的。」賈母搖頭道:「使不得。雖然他省事,倘或來一個親戚,看著不像;二則年輕的姑娘們,房裡這樣素淨,也忌諱。我們這老婆子,越發該住馬圈去了。你們聽那些書上、戲上說的小姐們的繡房,精緻的還了得呢。他們姊妹們雖不敢比那些小姐們,也不要很離了格兒。有現成的東西,為什麼不擺?若很愛素淨,少幾樣倒使得。我最會收拾屋子的,如今老了,沒有這些閒心了。他們姊妹們也還學著收拾的好,只怕俗氣,有好東西也擺壞了。我看他們還不俗。如今讓我替你收拾,包管又大方又素淨。我的梯己兩件,收到如今,沒給寶玉看見過,若經了他的眼,也沒了。」說著叫過鴛鴦來,親吩咐道:「你把那石頭盆景兒和那架紗桌屏,還有個墨煙凍石鼎,這三樣擺在這案上就夠了。再把那水墨字畫白綾帳子拿來,把這帳子也換了。」鴛鴦答應著,笑道:「這些東西都擱在東樓上的不知那個箱子裡,還得慢慢找去,明兒再拿去也罷了。」賈母道:「明日後日都使得,只別忘了。」說著,坐了一回方出來。(第40回)

與瀟湘館的炫才相比,蘅蕪苑的起居佈置,則更多地體現了寶釵素性淡泊,不事奢華的性格特點。「雪洞一般」的房屋,「一色玩器全無,案上只有一個土定瓶中供著數枝菊花,並兩部書,茶奩茶杯而已」。「床上只吊著青紗帳幔,衾褥也十分樸素」。然而,在賈母的眼中,這樣素淨的居室,作為一個年輕姑娘的閨房,則未免太犯忌諱,而很有些「離了格兒」了。開初,賈母還以為這是寶釵老實,不知道向她姨娘要些東西陳設的緣故,又嗔怪鳳姐「小器」。聽了鳳姐、王夫人及薛姨媽的解釋之後,才知道如此的素淨正是寶釵自己的偏好,忙搖頭說道:「使不得。雖然他省事,倘或來一個親戚,看著不像;二則年輕的姑娘們,房裡這樣素淨,也忌諱。我們這老婆子,越發該住馬圈去了。」又特意告誡眾人:「你們聽那些書上、戲上說的小姐們的繡房,精緻的還了得呢。他們姊妹們雖不敢比那些小姐們,也不要很離了格兒。」「使不得」,這是老年成常用的白話詞彙,即含有「不行」、「不好」、「不妥」、「不許」的意思。(見周汝昌《紅樓藝術》)為什麼「使不得」?因為寶釵這樣的佈置,不僅大大地違背了這種大戶人家、侯門繡戶的常規,也讓人看了覺得甚不吉利,無法歡愉起來。這裡,賈母以「使不得」三字來否定寶釵自己的喜好。可見,在《紅樓夢》原著中,賈母雖然很喜歡寶釵溫婉、大度的為人,但對於寶釵骨子裡所透出的個性和風骨,卻又是大不以為然的。——相對於黛玉而言,寶釵恐怕更不符合她心目中理想的孫媳形象!果不出其然,接下來,賈母就表明了一定要按自己的審美理念「改造」蘅蕪苑居室的強烈態度。她不僅硬要為蘅蕪苑添置陳設,還堅持要用自己的水墨字畫白綾帳子,去換下寶釵的青紗帳幔。當鴛鴦表示「東西都擱在東樓上的不知那個箱子裡,還得慢慢找去,明兒再拿去」時,賈母便立即提醒她說:「明日後日都使得,只別忘了。」有方家針對賈母此舉評論說:「其實,這不僅違背了寶釵淡雅之習,亦與中國傳統文化,特別是道家文化的審美意趣相左。……此皆欲雅反俗。」(見上海古籍出版社《紅樓夢鑒賞辭典》「陳設器用」部分/顧鳴塘/文)這確實堪稱的評。但我們從賈母反覆叮囑鴛鴦別忘了給寶釵更換床帳的急切態度來看,亦可以見出寶釵這種「離格」的個性偏好,給予賈母的負面刺激,是何等之深了。*[注9]*

賈母領劉姥姥暢遊大觀園,本來就有著向農村親戚宣示、誇耀大家氣象的心理。黛玉的心機和她的知書達禮,在很大程度上,就迎合併滿足了賈母的這種願望,所以引得她十分高興。而寶釵居室的「個性化」佈置,卻讓她頗感「離格」、「忌諱」。——毫無疑問,釵黛二人,於關鍵時刻,又一次表現出了與世人印象截然相反的傾向。那麼,又到底是誰更「工於心計」、「老於世故」呢?慧心人斷不難得出自己的結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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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到第18回釵、黛寫應制詩,論者想當然地下了一個結論,說:寶釵是「積極」的,而黛玉「所作就頗有應付的味道」。可事實上呢?作為曹雪芹生前親密好友的脂硯齋,卻實實在在地向讀者透露了完全相反的信息:

末二首是應制詩,余謂寶、林此作未見長,何也?蓋後文別有驚人之句也,在寶卿有生不屑為此,在黛卿實不足一為。(庚辰本第17、18合回雙行夾批)

——事實上,黛玉恰恰是積極「頌聖」的,而寶釵的心中卻根本「不屑」為此!

以下是拙作《紅樓夢:釵黛形象的B面》(第一章)中分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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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不妨就釵、黛二人對於寫應制詩的態度問題,再作一番深入的對比。第18回,元春省親,眾人皆作詩恭維、頌聖。寶釵和黛玉自然也不例外。然而,同樣是寫應制詩,釵、黛的主觀態度,卻又有明顯的不同。不同在何處呢?我們先來看看寶釵的《凝暉鍾瑞》:

芳園築向帝城西,華日祥雲籠罩奇。

高柳喜遷鶯出谷,修篁時待鳳來儀。

文風已著宸遊夕,孝化應隆歸省時。

睿藻仙才盈彩筆,自慚何敢再為辭?

首、頷、頸三聯可謂是字字句句都符合「應制」的規範了。可是,尾聯的一句「睿藻仙才盈彩筆,自慚何敢再為辭」,雖表面上亦是謙遜恭維之語,骨子裡卻隱隱透出了一種敬而遠之的態度!娘娘的詩風既然充盈了「睿藻仙才」,我等愚鈍慚愧,又如何敢再提筆頌聖呢?聯繫到後文,寶釵不屑於元妃恩賞的心理來看,她內心的這種傲氣,真可以說是一以貫之的了。同寶釵相反,黛玉卻安心要在這些歌功頌德的辭藻上大展奇才,而沒有半點「慚意」。原著寫明「黛玉今夜安心大展奇才,將眾人壓倒」,因此她的《世外仙源》也就顯出了一種別具一格的風貌:

名園築何處,仙境別紅塵。

借得山川秀,添來景物新。

香融金谷酒,花媚玉堂人。

何幸邀恩寵,宮車過往頻!

黛玉此詩別出心裁,她把俗世大富大貴的場景,竟比做了別離紅塵的仙境!寫背景的幽遠奇幻,是「借得山川秀,添來景物新」。寫近處的繁華奢糜,則是「香融金谷酒,花媚玉堂人」。這裡的「金谷」二字,語出東晉著名富豪石崇的「金谷園」一名。「金谷」園中之酒,當然是只配「玉堂」之主人所享用了。然而,黛玉卻絲毫沒有忘記,這看上去遠離紅塵、綺麗奇幻的「仙源」,卻完全是由這紅塵世界中最世俗的一種力量——皇權所一手造成。於是,詩文又接下來,也就很自然地引出了「頌聖」的主題:「何幸邀恩寵,宮車過往頻!」「世外」的「仙源」,歸根到底,還是落實到了對世俗權力的盛讚和邀寵之上!一首寫完,黛玉仍意猶未盡,接下來,她又越俎代皰,替寶玉完成那首有名的《杏簾在望》:

杏簾招客飲,在望有山莊。

菱荇鵝兒水,桑榆燕子梁。

一畦春韭熟,十里稻花香。

盛世無饑餒,何須耕織忙!

《杏簾在望》仍襲用《世外仙源》之思路,卻又較之更為新穎別緻。它先為我們描繪出了一幅桃花源式的社會景象:這裡看不見人與人之間尖銳的社會矛盾,更不聞民生疾苦,遍地哀號。有的只是「菱荇鵝兒水,桑榆燕子梁」的和諧,以及「一畦春韭熟,十里稻花香」的豐饒。然後,話鋒一轉,這樣美好的世界,是由何而來呢?哦,正是明君創造了盛世。老百姓既然生活在這樣一個明君治理的太平盛世裡,還用得著為穿衣吃飯苦苦奔忙嗎?是謂之「盛世無饑餒,何須耕織忙」!這正是對皇權的一種更為巧妙的讚頌。脂硯齋言其「以幻入幻,順水推舟」,聯繫到後世許多所謂「新詩」、「新民謠」,諸如「千口豬來萬頭羊,今年畝產萬斤糧」之類,黛玉此詩真可謂有異曲同工之妙!也難怪元妃讀了此詩,會將其認定為四首頌聖辭之冠了。

對於釵、黛寫詩「頌聖」一事,脂硯齋有一段批語評得極妙。他(她)說:

末二首是應制詩,余謂寶、林此作未見長,何也?蓋後文別有驚人之句也,在寶卿有生不屑為此,在黛卿實不足一為。(庚辰本第17、18合回雙行夾批)

——在他(她)看來,釵黛寫應制詩,俱沒有發揮到自己的最佳水平。然而,之所以如此的原因,卻又各不相同:在寶釵是主觀態度上的「不屑」;在黛玉卻是客觀能力上的「不足」!寫應制詩,非同一般的吟風弄月。嚴格說來,它實在是有許多獨特的規矩和講究。一個人若是想把應制詩寫到上佳,則除了必須具備基本的文采之外,更少不了要有飽滿的熱情,以及對這些規矩和講究的熟悉。博覽群書的寶姑娘,自然深悉這內中的許多壺奧。她的《凝暉鍾瑞》看上去中規中矩,四平八穩,遣詞用典都很合乎一首標準應制詩的要求。可是,合乎要求是一回事,力爭上游卻是另一回事。而事實上,我們看到,寶釵的《凝暉鍾瑞》恰恰最缺乏「頌聖」的激情!相反,她那一句「睿藻仙才盈彩筆,自慚何敢再為辭」,倒時不時地透出一股子敬權勢而遠之的情緒。誠如脂批所言,寶釵之寫應制詩,「此不過頌聖應酬耳,猶未見長,以後漸知」,「該後文別有驚人之句也」。——她的積極性根本就沒有放在這些恭維奉承的詞句之上,她的「別有驚人之句」,只留待於諸如《白海棠詠》、《螃蟹詠》這樣清潔自勵、諷時罵世的「絕唱」之中!也正如脂硯齋所稱讚的那樣:

寶釵詩全是自寫身份,諷刺時事。只以品行為先,才技為末。纖巧流蕩之詞,綺靡穠艷之語,一洗皆盡,非不能也,屑而不為也。最恨近日小說中一百美人詩詞語氣只得一個艷稿。(庚辰第37回雙行夾批)

反過來,黛玉就顯然不及寶釵這樣熟悉應制的規矩和講究。她的《世外仙源》和《杏簾在望》,確切地講,都並非完全合乎應制詩的標準。可是誰又能否認這兩首詩中所傾注的黛玉的激情呢?「何幸邀恩寵,宮車過往頻!」「盛世無饑餒,何須耕織忙!」這是何等的熱烈!何等的高調!面對這樣的「畫龍點睛」之筆,只要不帶偏見,恐怕任何人都不得不承認,黛玉在這些「邀恩寵」的方面所下的功夫之深吧!而事實上,黛玉詩「以幻入幻,順水推舟」的巧妙構思,也的確在很大程度上彌補了她知識結構方面的缺陷。元春說:「終是薛、林二妹之作與眾不同,非愚姊妹可同列者」,又指《杏簾》為四首「頌聖」詩題之冠。她能得到這樣的褒美,自然是與她那種急欲出眾邀寵的機心分不開的。儘管黛玉之寫《仙源》、《杏簾》二首,還遠不及她創作《葬花辭》、《秋窗風雨辭》那樣得心應手,但毫無疑問,就其學力水平而言,此二首,尤其是第二首《杏簾在望》,已經是她竭盡全力的產物了。*[注6]*——一個是足能為之,卻根本不屑為此;一個是本不足為此,卻偏欲一為。很明顯,對於寫應制詩歌功頌德一類的事情,黛玉反比寶釵要積極得多!到關鍵時刻,二人相較,寶釵反比黛玉更能顯出孤高傲世、不為俗利所羈絆的獨立品格!——究竟孰為真正的清高?孰為真正的世俗?筆者以為,這裡曹、脂諸人已經把釵黛各自的「B面」,表述得清清楚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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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樓夢:釵黛形象的B面》附註之六:

[注6]  關於釵、黛之寫應制詩,今人蔡義江在《紅樓夢詩詞曲賦評注》一書中曾提出過一種看法。他說,寶釵詩「從遣詞用典到構章立意」,都是在模仿「盛唐時代那些有名的應制詩」,而黛玉詩則別具一格,不比寶釵詩「一味堆砌頌聖詞藻」。蔡之所以如此說,其本意自然是要維護所謂寶釵「衛道士」、黛玉「叛逆者」的觀點。但效果卻正好適得其反。因為這樣的例子,倒恰恰說明了黛玉對寫詩「頌聖」的積極性,遠遠高過於寶釵!何也?所謂寶釵詩「從遣詞用典到構章立意」,都是在模仿「盛唐時代那些有名的應制詩」,這正說明她不過是在套用現成的應制詩格式,敷衍應酬場面而已,其內心是不屑為此的。如脂硯齋所說:「此不過頌聖應酬耳,未見長,以後漸知。」(庚辰本第17、18合回雙行夾批)「一味堆砌頌聖詞藻」,正可以見出她對於「頌聖」的反感。而黛玉不肯「一味堆砌頌聖詞藻」,要「別具一格」,要「大展奇才,將眾人壓倒」,倒可以說明她是在挖空心思地尋找歌功頌德的新方式了!到底是誰在更積極地討好元妃?創新總比仿舊要付出更多的心血。這個道理是顯而易見的!又,關於寶釵教寶玉改詩一事,傳統紅學的觀點,也同樣存在著這種「郢書燕說」之嫌。且看相關原文如下:

彼時寶玉尚未作完,只剛做了「瀟湘館」與「蘅蕪苑」二首,正作「怡紅院」一首,起草內有「綠玉春猶卷」一句。寶釵轉眼瞥見,便趁眾人都不理論,急忙回身悄推他道:「他因不喜『紅香綠玉』四字,改了『怡紅快綠』;你這會子偏用『綠玉』二字,豈不是有意和他爭馳了?況且蕉葉之說也頗多,再想一個改了罷。」寶玉見寶釵如此說,便拭汗說道: 「我這會子總想不起什麼典故出處來。」寶釵笑道:「你只把『綠玉』的『玉』字改作『蠟』字就是了。」寶玉道:「『綠蠟』可有出處?」寶釵見問,悄悄的咂嘴點頭笑道:「虧你今夜不過如此,將來金殿對策,你大約連『趙錢孫李』都忘了呢!唐錢珝詠芭蕉詩頭一句『冷燭無煙綠蠟干』,你都忘了不成?」寶玉聽了,不覺洞開心臆,笑道:「該死,該死!現成眼前之物偏倒想不起來了,真可謂『一字師』了。從此後我只叫你師父,再不叫姐姐了。」寶釵亦悄悄的笑道:「還不快作上去,只管姐姐妹妹的。誰是你姐姐?那上頭穿黃袍的才是你姐姐,你又認我這姐姐來了。」一面說笑,因說笑又怕他耽延工夫,遂抽身走開了。(第18回)

寶釵教寶玉將「綠玉」二字,換作「綠蠟」一典。論者往往不假思索地認定,此是刻劃了寶釵「精於逢迎的性格」(見《紅樓夢鑒賞辭典》「典故引文」部分/朱淡文/文)。但實際上,在筆者看來,作者這麼寫,倒恰恰是進一步表現了寶釵其人,雖懂得迎合之術,卻不屑於迎合之舉的思想品格!何也?請注意,寶釵這裡是教寶玉改詩,以免他同元春的意思相「爭馳」,卻並不是她自己要在元春面前掙表現、圖風光,更沒有黛玉那種「壓倒眾人」,以「獨邀恩寵」的想法!當時,寶釵的舉動是「趁眾人都不理論」,回身「悄」推寶玉。這一系列的動作,都是要盡量避免為人所見。試想,如果寶釵真的意在討好元春,又豈有拍了領導的馬屁,還不想讓領導看見、知道之理?有哪個「精於逢迎」之人,肯作這種無名的「傻事」?退一步講,就算寶釵有意取悅元春,可她自己的「應制詩」,也完全還有再修改、再提高的餘地,她又為何還偏偏用「睿藻仙才盈彩筆,自慚何敢再為辭」這種敬而遠之的口吻來加以收筆?第28回,面對元春的特別恩賞,她又為何「心裡越發沒意思起來」, 甚至反過來以寶玉被黛玉纏住為「幸」?這像是什麼「意在逢迎」之人的態度麼?再者,從寶玉的角度來看,寶玉其人一向最厭惡逢迎之事、逢迎之人。若寶釵之舉亦在此數,寶玉還會為之「心臆洞開」,大讚寶釵為「一字師」麼?僅僅從有限的幾個方面,即不難看出所謂「逢迎」之說的疏漏與武斷!寶釵為何勸寶玉改詩?其實,原著已交代得很清楚,她不過是出於關愛寶玉的目的,不願他與元春相「爭馳」,以致拂了他姐姐的好意罷了。且品味寶釵的話語:「虧你今夜不過如此,將來金殿對策,你大約連『趙錢孫李』都忘了呢!」「不快作上去,只管姐姐妹妹的。誰是你姐姐?那上頭穿黃袍的才是你姐姐,你又認我這姐姐來了。」——字裡行間分明透著一種奚落、譏諷的語調!她一方面把寶玉的前程仕途給嘲笑了一番,一方面又對賈府上下那種以炫耀皇親國戚身份為榮的勢利排場、浮華風氣,予以了反諷。脂硯齋云:「有得寶卿奚落,但就謂寶卿無情,只是較阿顰施之特正耳。」(庚辰本第17、18合回雙行夾批)又特別指出,對於寫「應制詩」歌功頌德一類的事情,「在寶卿有生不屑為此,在黛卿實不足一為。」(庚辰本第17、18合回雙行夾批)——寶釵與黛玉,一個僅僅是不欲寶玉同元春相「爭馳」,一個卻要藉機「大展抱負」、邀取「恩寵」。何者為正大光明、胸無宿物?何者系心機多端、機謀深遠?這顯然是不能隨便顛倒戲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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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外,關於寶釵不屑於元春的恩賞,也可以從另外一段文字中獲得佐證:

小說第28回敘,端午節元春以禮物分賜大觀園,獨有寶釵所得的禮物,與寶玉一模一樣。或許,在旁人看來,這正是元妃器重寶釵的象徵,攀附還來不及呢,慶幸還慶幸不過來呢。可他們卻惟獨忘記了寶釵自己的態度!寶釵自己到底是怎麼想的呢?對此,原著作了一番頗有意味的描述。書中這樣寫道:

寶釵因往日母親對王夫人曾提過,金鎖是個和尚給的,等日後有玉的,方可結為婚姻等語,所以總遠著寶玉;昨日見元春所賜的東西獨他與寶玉一樣,心裡越發沒意思起來,幸虧寶玉被一個黛玉纏綿住了,心心唸唸惦記著黛玉,並不理論這事。(第28回)

——你看,面對元春賜禮的恩賞,寶釵不僅沒有感到任何的「慶幸」,反而「心裡越發沒意思起來」,甚至反過來以寶玉被黛玉纏著為「幸」。這樣潔身自好、特立獨行的態度,是有些人所謂的「欲奪寶二奶奶之位」的形狀模樣嗎?讀者試想,如果上面的遭際換了黛玉,又會怎樣呢?從「薛寶釵羞籠紅麝串」一回中,黛玉含酸的態度來看,若黛玉得到了同樣的恩賞,只怕是欣喜慶幸還來不及呢,炫耀攀附還來不及呢。豈有可能像寶釵這樣,把別人眼中正是攀龍附鳳的大好機會的際遇,視為「越發沒意思」的事情!

紅學界曾長期存在著寶釵到底愛不愛寶玉的爭論。其實,我們從第34回,寶釵探望寶玉時,那種「嬌羞怯怯」的情態中,以及那種在寶玉看來,「親切稠密,大有深意」的話語中,即不難發現,寶釵是打心底裡愛慕寶玉的。然而,寶釵之愛寶玉,卻又遠比黛玉來得單純的多。她的感情基本上只停留在一個青春少女對異性知己的自然渴慕之上,而並沒有像黛玉那樣,把自己的愛情追求,同結一門親,改變自己寄人籬下之地位這樣的現實目的聯繫起來。這也就決定了黛玉的愛情必然有著非常明確的婚姻和現實的指向,而寶釵之愛寶玉卻純粹是一種精神上的愛戀。薛姨媽在王夫人面有意無意地提及「金玉」之事,說寶釵的金鎖「要等到日後有玉的,方可結為婚姻」。這固然是有著借女兒之婚事聯姻,來鞏固家族利益的目的。可家族的意志,卻並不等於少女自己的意志。而事實上,寶釵對於這種將其兒女真情,附著上許多世俗功利的目的事情,是極為反感的。她之所以因母親之言,便故意「遠著寶玉」,正是對家長意志的一種無聲的抗議。由此,我們便不難明白,為什麼當元春的賜禮「獨她與寶玉一樣」時,她不僅沒有感到絲毫的慶幸,反而「心裡越發沒意思起來」,甚至反過來以寶玉被黛玉纏住為「幸」了。*[注3]*

——元春看中寶釵,看中的乃是她的家庭背景,而不是她的表現。而寶釵連元春的恩賜,都可以視為「越發沒意思」,不屑一顧之態如此明顯,她還會有「頌聖」的積極性嗎?顯而易見,論者為維護傳統的擁林派的觀點,而故意顛倒了事實!

還有,論者對於寶釵《柳絮詞》的分析,也有斷章取義、刻意歪曲之嫌。

且看《紅樓夢:釵黛形象的B面》附註之二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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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28]  寶釵《臨江仙·柳絮辭》全辭如下:「白玉堂前春解舞,東風捲得均勻。蜂團蝶陣亂紛紛。幾曾隨逝水,豈必委芳塵。萬縷千絲終不改,任他隨聚隨分。韶華休笑本無根,好風頻借力,送我上青雲!」(第70回)其中,最後一句「好風頻借力,送我上青雲」,常常被「擁林派」論者抓出來,作為寶釵「醉心於功名富貴」,甚至「野心勃勃」的證據。實大謬也!這種斷章取義的解說,至少有四個不能自圓其說的大漏洞。其一,「萬縷千絲終不改,任他隨聚隨分」這一句該怎麼解釋?如果說寶釵一心要奪「寶二奶奶」之位,她正應該隨著形勢的盛衰消長、人事的離合衍變,而不斷地改變自己,以適應環境才對,為何反說是「萬縷千絲終不改,任他隨聚隨分」?其二,「韶華休笑本無根」,這「本無根」又該作何解釋?按世俗功利的眼光,薛家「珍珠如土金如鐵」,如此豪富,又與其他三家聯絡有親,正是根基深厚的表現,如何反謂之「本無根」?難道薛家的勢力也如同那柳絮一樣「是一件輕薄無根無絆的東西」?其三,如果寶釵詞表現的就是如此粗俗不堪的主題,大觀園群芳又為何俱為之「拍案叫絕」,表示應以此作為尊?難道大觀園群芳也都是一群勢利小人不成?其四,小說接下來就寫了群芳放風箏的場景,那風箏也是「好風頻借力,送我上青雲」之物,這是否又說明喜愛風箏的曹雪芹本人,也是「醉心於功名富貴」的「野心家」?其實,這裡的「青雲」二字,根本就不是什麼「高官顯爵」、「功名富貴」的意思,而是代表了一種不同於凡俗的高曠豁達的精神境界!唐·杜甫有「青雲動高興,幽事亦可悅」(《北征》),王勃有「窮且益堅,不墜青雲之志」(《滕王閣序》),李渤有「昂昂獨負青雲志,下看金玉不如泥」(《喜弟淑再至為長歌》)。民國·蔡東潘《清史演義》寫史可法殉國:「可憐柱石忠臣,已成碧血,從此精誠浩氣,直上青雲。」梁·蕭統在《陶淵明集序》中,稱揚陶淵明其人其文:「橫素波而傍流,干青雲而直上。」清·王國維評論辛棄疾詞,也說:「幼安之佳處,在有性情,有境界。即以氣象論,亦有『橫素波,干青雲』之概。」(《人間詞話》)這裡,杜甫、王勃、李渤、史可法、陶淵明、辛棄疾等人,難道也可以說成是什麼「野心勃勃」之人?據四川辭書出版社《古代漢語詞典》,查得「青雲」條,至少有四層解釋:1青色的雲。2高空。3比喻高官顯爵。4比喻清高或遠大。這裡的「青雲」、「上青雲」、「青雲直上」,都顯然應該取第4種含義。寶釵詞「好風頻借力,送我上青雲」,亦復如此。整首詞抒發的恰恰是一種對超越凡庸的理想精神境界的嚮往之情!「白玉堂前春解舞,東風捲得均勻」,是一種自信,一種勉勵,她把別人眼中摧花折柳的「東風」、足以引發愁悵的傷心地「白玉堂」,反過來看成戰勝苦難、磨練意志的機緣。故湘雲特別贊其云:「好一個『東風捲得均勻』!這一句就出人之上了。」「蜂團蝶陣亂紛紛,幾曾隨逝水,豈必委芳塵」,是勸人在紛亂的世事面前,不必自暴自棄。「萬縷千絲終不改,任他隨聚隨分」,是言其志堅也。不論盛衰離合,我都不會改變我的「出世」理想。如脂硯齋所說:「歷著炎涼,知著甘苦,雖離別亦能自安,故名曰冷香丸。又以謂香可冷得,天下一切無不可冷者。」(戚序本第7回雙行夾批)「韶華」,春光也。這裡指代春光裡的世人。「韶華休笑本無根,好風頻借力,送我上青雲」:世人呵,請不要嘲笑我的理想輕薄無根、不切實際;大觀園冉冉上升的青春活力,將把我送到一片高曠豁達的境界中去!正因為寶釵詞表達了理想追求者的高瞻遠矚,一種不與世俗同流合污的風骨與氣節,所以眾人方為之「拍案叫絕」,並奉此為尊。「擁林派」論者抱定骯髒的想法,以小人之心揣度英雄之志,只能使對原著的理解,變得粗淺無力。又,在這一點上,清道光年間的護花主人王希廉,其見識倒超過了之後的所有「擁林派」評家。他說:「『青雲』二字本指仙家而言,自岑嘉州『青雲羨鳥飛』句,後人遂以訛承訛,作為功名字面。寶釵詞內『青雲』二字應仍指仙家言,則與寶玉出家更相映照。」(《新評繡像紅樓夢全傳》)這應該是比較接近曹雪芹本意的說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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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於說寶玉之棄寶釵是因為什麼所謂的「功名仕途」,那寶玉又何嘗沒有拋棄黛玉的念頭呢?第21回,寶玉仿莊子《南華經》,「續筆」云:

焚花散麝,而閨閣始人含其勸矣,戕寶釵之仙姿,灰黛玉之靈竅,喪減情意,而閨閣之美惡始相類矣。彼含其勸,則無參商之虞矣,戕其仙姿,無戀愛之心矣,灰其靈竅,無才思之情矣。彼釵、玉、花、麝者,皆張其羅而穴其隧,所以迷眩纏陷天下者也。

此處,不僅僅是寶釵、襲人、麝月,連黛玉也一併被寶玉列為口口聲聲所要「拋棄」、「擺脫」的對象!更何況,林黛玉也並非真的不勸寶玉讀書仕進!且看筆者《紅樓夢:釵黛形象的B面》第四章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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