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如海遣女進京城之狀態考
(一) 引言
說到第三回,大家都會很自然地想到,黛玉進府,寶黛初會,——多麼令人心酸而又令人激動的場景啊。然而,重讀此回,我卻久久地徘徊在黛玉別父的一段,內心不能平靜。
那女學生黛玉,身體方愈,原不忍棄父而往,無奈他外祖母致意務去,且兼如海說:黛玉聽了,方灑淚拜別,隨了奶娘及榮府幾個老婦人登舟而去。雨村另有一隻船,帶兩個小童,依附黛玉而行。(第三回)
甲戌本在此有側批:
可憐!一句一滴血,一句一滴血之文!
此時的黛玉才剛剛六歲呀。一個六歲的小孩子,剛死了娘,又要離開爹,這是何等的淒涼!如今,我自己也是做父親的人了,我也有一個六歲的女兒。於是,便很自然地進入了林如海的角色,在揣摩他的感受和所做決定的背後。
然而,不管怎麼努力,我都不能勾勒出林如海遣女時的心態!一個父親,怎麼可以將自己的剛剛沒了娘的六歲的女兒,推離自己的身邊呢?!——我對林如海徹底的失望了。我想不通他為什麼要這樣做。於是,將我所能想到的寫出來,請大家看一看,能否幫我揮去這塊違背父女情深的陰影?
我的思索是從這裡展開的:一般來說,都有哪種背後的原因,促使一個父親將自己的親生女兒推離身旁呢?
想來想去,只有三種可能性:經濟能力,身體狀況,家庭環境。
(二)林家的「敗落」
大家都知道,黛玉進賈府,用她自己的話,是「無依無靠投奔了來的」。
第四十五回,《金蘭契互剖金蘭語》,寶釵來看望黛玉,勸她用食補:「每日早起拿上等燕窩一兩,冰糖五錢,用銀銚子熬出粥來,若吃慣了,比藥還強,最是滋陰補氣的。」
黛玉歎道:「你素日待人,固然是極好的,然我最是個多心的人,只當你心裡藏奸。從前日你說看雜書不好,又勸我那些好話,竟大感激你。往日竟是我錯了,實在誤到如今。細細算來,我母親去世的早,又無姊妹兄弟,我長了今年十五歲,竟沒一個人像你前日的話教導我。怨不得雲丫頭說你好,我往日見他讚你,我還不受用,昨兒我親自經過,才知道了。比如若是你說了那個,我再不輕放過你的;你竟不介意,反勸我那些話,可知我竟自誤了。若不是從前日看出來,今日這話,再不對你說。你方才說叫我吃燕窩粥的話,雖然燕窩易得,但只我因身上不好了,每年犯這個病,也沒什麼要緊的去處。請大夫,熬藥,人參肉桂,已經鬧了個天翻地覆,這會子我又興出新文來熬什麼燕窩粥,老太太、太太、鳳姐姐這三個人便沒話說,那些底下的婆子丫頭們,未免不嫌我太多事了。你看這裡這些人,因見老太太多疼了寶玉和鳳丫頭兩個,他們尚虎視眈眈,背地裡言三語四的,何況於我?況我又不是他們這裡正經主子,原是無依無靠投奔了來的,他們已經多嫌著我了。如今我還不知進退,何苦叫他們咒我?」寶釵道:「這樣說,我也是和你一樣。」黛玉道:「你如何比我?你又有母親,又有哥哥,這裡又有買賣地土,家裡又仍舊有房有地。你不過是親戚的情分,白住了這裡,一應大小事情,又不沾他們一文半個,要走就走了。我是一無所有,吃穿用度,一草一紙,皆是和他們家的姑娘一樣,那起小人豈有不多嫌的。」(第四十五回)
讀了此段,黛玉的無依無靠的經濟窘境,已經被明確地展現在我們的眼前。到了第五十七回,紫鵑哄騙寶玉的時候,就更是直指林家的破落:
紫鵑道:寶玉聽了,吃了一驚,忙問:紫鵑道:寶玉笑道: 紫鵑冷笑道:寶玉聽了,便如頭頂上響了一個焦雷一般。(第五十七回)
紫鵑說,「在這裡吃慣了,明年家去,那裡有這閒錢吃這個。」「林家雖貧到沒飯吃,也是世代書宦人家,斷不肯將他家的人丟在親戚家,落人的恥笑。」這些話雖然說有誇張假設的語氣,但是,如果林家不是處於經濟窘迫的境地,紫鵑也不會隨口拿這種話來說事兒,對吧?可見,大家心裡對這一層經濟狀況,都是有默契共識的。
於是,有一種觀點,說林如海遣女進京城,是因為林家經濟破落了,沒有能力養這個女兒,使其受到良好教育了,所以才要忍痛割愛,致使父女骨肉離散。
然而,我不這樣認為。
(三) 林家「敗落」的時間
首先,第四十五回《金蘭契互剖金蘭語》時的黛玉是多大?黛玉自己說了,「細細算來,我母親去世的早,又無姊妹兄弟,我長了今年十五歲,竟沒一個人像你前日的話教導我。」——她十五歲。
那麼,黛玉進府的時候是幾歲?第二回中有交待:
今如海年已四十,只有一個三歲之子,偏又於去歲死了。雖有幾房姬妾,奈他命中無子,亦無可如何之事。今只有嫡妻賈氏,生得一女,乳名黛玉,年方五歲。(第二回)
堪堪又是一載的光陰,誰知女學生之母賈氏夫人一疾而終。(第二回)
然後才有了林如海遣女進京城一節。所以,黛玉進府時是六到七歲之間。這點,在第三回也有照應:
黛玉亦常聽得母親說過,二舅母生的有個表兄,乃銜玉而誕,頑劣異常,極惡讀書,最喜在內幃廝混,外祖母又極溺愛,無人敢管。今見王夫人如此說,便知說的是這表兄了。因陪笑道:「舅母說的,可是銜玉所生的這位哥哥?在家時亦曾聽見母親常說,這位哥哥比我大一歲,小名就喚寶玉,雖極憨頑,說在姊妹情中極好的。況我來了,自然只和姊妹同處,兄弟們自是別院另室的,豈得去沾惹之理?」(第三回)
而寶玉多大呢?看第二回——
子興冷笑道:「萬人皆如此說,因而乃祖母便先愛如珍寶。那年週歲時,政老爹便要試他將來的志向,便將那世上所有之物擺了無數,與他抓取。誰知他一概不取,伸手只把些脂粉釵環抓來。政老爹便大怒了,說:『將來酒色之徒耳!』因此便大不喜悅。獨那史老太君還是命根一樣。說來又奇,如今長了七八歲,雖然淘氣異常,但其聰明乖覺處,百個不及他一個。(第二回)
所以,寶黛初會時,寶玉是七八歲,黛玉是六七歲。
這個年齡搞清楚了,我們就知道了,到「金蘭契互剖金蘭語」和紫鵑說林家沒閒錢買燕窩,已經是林如海遣女八年以後的事情了。此時的林家,已經後繼乏人,可能是經濟破敗了,但是,這並不能代表林如海遣女的時候,林家的經濟不能支持養育女兒了。相反,我倒是可以舉出三點來說明,林家當時並不存在經濟窘迫的問題。
(四) 林家的「祖蔭」
原來這林如海之祖,曾襲過列侯,今到如海,業經五世。起初時,只封襲三世,因當今隆恩盛德,遠邁前代,額外加恩,至如海之父,又襲了一代;至如海,便從科第出身。雖系鐘鼎之家,卻亦是書香之族。(第二回)
這裡說了到林如海的林家五代的歷史,——林家直到林如海的父親,世襲了四世的侯爵。這是個什麼意思呢?——大家知道,林如海娶的是賈敏,即賈政賈赦的妹妹。而賈敏往上是賈代善,賈母的丈夫;再往上一代就是榮國公賈源。這個還只到了賈敏之上兩代。那麼,榮國公之前的賈府,是個什麼地位呢?我們看第七回,焦大大鬧時尤氏說的話:
尤氏歎道:「你難道不知這焦大的?連老爺都不理他的,你珍大哥哥也不理他。只因他從小兒跟著太爺們出過三四回兵,從死人堆裡把太爺背了出來,得了命,自己挨著餓,卻偷了東西來給主子吃。兩日沒得水,得了半碗水給主子喝,他自己喝馬溺。不過仗著這些功勞情分,有祖宗時都另眼相待,如今誰肯難為他去。他自己又老了,又不顧體面,一味吃酒,吃醉了,無人不罵。我常說給管事的,不要派他差事,全當一個死的就完了。今兒又派了他。」(第七回)
可見,在寧榮二公發跡之前,他們還都是帶兵衝鋒陷陣的將領,而不是養尊處優的貴族。這個賈府發跡的時間段,在可卿托夢鳳姐時也有明確交待:
秦氏道:「嬸嬸,你是個脂粉隊裡的英雄,連那些束帶頂冠的男子也不能過你,你如何連兩句俗語也不曉得?常言『月滿則虧,水滿則溢』;又道是『登高必跌重』。如今我們家赫赫揚揚,已將百載,一日倘或樂極悲生,若應了那句『樹 猢猻散』的俗語,豈不虛稱了一世詩書舊族了!」(第十三回)
將近百年,大約也就三代的樣子。
所以,儘管是王、公、侯、伯、子、男爵排下來,寧榮二公的公爵地位要比林家的侯爵來的顯赫,但是,林家的發跡,是林如海之前四代的事;而賈家的發跡,卻只是在賈敏之兩代前。那麼,林家的祖蔭之厚實,起碼不在賈府之下。此其一。
其二,我們來看林如海本人。
(五) 林如海的「收入」
那日,偶又游至淮揚地面,因聞得今歲鹽政點的是林如海。這林如海姓林名海,表字如海。乃是前科的探花,今已升至蘭台寺大夫,本貫姑蘇人氏,今欽點出為巡鹽御史,到任方一月有餘。(第二回)
這個「巡鹽御使」,主管的是兩淮的鹽政,衙門設在揚州,為國家徵收鹽稅,監督鹽商,在明清,可是關係國計民生的肥差。揚州鹽業,使鹽商成為富翁,揚州也因此成為歷史上繁華的城市。
那麼,這個兩淮巡鹽御使,有多闊綽呢?舉個實際的例子——
曹雪芹的祖輩親人,曹寅和李煦,都曾經以織造身份監管兩淮鹽務。據《關於江寧織造曹家檔案史料》中記載,「兩淮運使一年應得銀七萬兩。」——這還只是官樣檔案所記「巡鹽御使」收入之一項。至於民間所記,比如道光時歐陽兆熊所著《水窗春囈》中載,就更加露骨了:
「鹽政盛時,鹽政一年數十萬,運司亦一二十萬……候補且有坐薪,皆數百金一年,各省作宦,無兩淮之優裕者。」
賈府算闊綽吧?那麼,每年要花多少銀子來維持呢?咱們來看兩項賈府的大手筆花費。第一筆,看寧國府的過年花費。第五十三回,烏進孝的繳貢單子:
大鹿三十隻,獐子五十隻,狍子五十隻,暹豬二十個,湯豬二十個,龍豬二十個,野豬二十個,家臘豬二十個,野羊二十個,青羊二十個,家湯羊二十個,家風羊二十個,鱘鰉魚二個,各色雜魚二百斤,活雞、鴨、鵝各二百隻,風雞、鴨、鵝二百隻,野雞、兔子各二百對,熊掌二十對,鹿筋二十斤,海參五十斤,鹿舌五十條,牛舌五十條,蟶干二十斤,榛、松、桃、杏穰各二口袋,大對蝦五十對,干蝦二百斤,銀霜炭上等選用一千斤、中等二千斤,柴炭三萬斤,御田胭脂米二石,碧糯五十斛,白糯五十斛,粉粳五十斛,雜色粱谷各五十斛,下用常米一千石,各色乾菜一車,外賣粱谷、牲口各項之銀共折銀二千五百兩。(第五十三回)
賈珍的期望值是多少呢?——
賈珍皺眉道:「我算定了你至少也有五千兩銀子來,這夠作什麼的!如今你們一共只剩了八九個莊子,今年倒有兩處報了旱澇,你們又打擂台,真真是又教別過年了。(第五十三回)
賈府的收入,除了窮京官的俸祿,自家莊子上的年租收入,應該占主要的一筆了。那麼,這一筆大收入,一般年景,也就五千兩上下。
下面再看一筆,賈府嫁姑娘花多少錢?看第五十五回,鳳姐的小算盤——
風姐兒笑道:「我也慮到這裡,倒也夠了:寶玉和林妹妹他兩個一娶一嫁,可以使不著官中的錢,老太太自有梯己拿出來。二姑娘是大老爺那邊的,也不算。剩下三四個,滿破著每人花上一萬銀子。環哥娶親有限,花上三千兩銀子,不拘那裡省一抿子也就夠了。老太太事出來,一應都是全了的,不過零星雜項,便費也滿破三五千兩。如今再儉省些,陸續也就夠了。只怕如今平空又生出一兩件事來,可就了不得了。」(第五十五回)
因此,嫁一個姑娘,頂天了,花一萬兩。
這麼一算,就不難推知,林如海當官的起碼七萬兩的年收入,可是不在賈府之下的!
(六) 林家請得起「西賓」
第三個證據就是,林家正請著雨村做西賓教黛玉功課,並且持續了一年。說明林如海這個官做得很穩定,家裡並不缺這個請教師的錢。
雨村正值偶感風寒,病在旅店,將一月光景方漸愈。一因身體勞倦,二因盤費不繼,也正欲尋個合式之處,暫且歇下。幸有兩個舊友,亦在此境居住,因聞得鹽政欲聘一西賓,雨村便相托友力,謀了進去,且作安身之計。妙在只一個女學生,並兩個伴讀丫鬟,這女學生年又小,身體又極怯弱,工課不限多寡,故十分省力。(第二回)
堪堪又是一載的光陰,誰知女學生之母賈氏夫人一疾而終。女學生侍湯奉藥,守喪盡哀,遂又將辭館別圖。林如海意欲令女守制讀書,故又將他留下。近因女學生哀痛過傷,本自怯弱多病的,觸犯舊症,遂連日不曾上學。(第二回)
以上,從林如海的祖蔭,官位,還有請教席的事實等三個方面說明,當他遣離黛玉的時候,不存在經濟拮据的境況。相反,林家正處於「鐘鼎之家」,「書香之族」的狀態。
(七) 林如海的「病」
下面我們來討論,林如海在夫人賈敏病逝不久,就遣送6歲的黛玉進京城,致使父女骨肉分離,是否是因為林如海自己「病重」,無力照看女兒?
寫下這個「靶子」,我自己都覺得可笑。——父親有病,幹嗎趕女兒?該留女兒在身邊才對呀,為什麼要將女兒遣離身邊呢?這從情理上就先講不通了。不過,我們還是來「硬證」一下。
問題的關鍵還是如「經濟問題」的思路一樣,就算生病是可能遣女的原因,也需要搞清,林如海是什麼時候病的?換句話說,林如海遣送黛玉的時候,身體有重病嗎?
有關林如海的病,書中提的不多,總共就兩段:
誰知這年冬底,林如海的書信寄來,卻為身染重疾,寫書特來接林黛玉回去。賈母聽了,未免又加憂悶,只得忙忙的打點黛玉起身。寶玉大不自在,爭奈父女之情,也不好攔勸。於是賈母定要賈璉送他去,仍叫帶回來。一應土儀盤纏,不消煩說,自然要妥貼。作速擇了日期,賈璉與林黛玉辭別了賈母等,帶領僕從,登舟往揚州去了。(第十二回)
正鬧著,人回:「蘇州去的人昭兒來了。」鳳姐急命喚進來。昭兒打千兒請安。鳳姐便問:「回來做什麼的?」昭兒道:「二爺打發回來的。林姑老爺是九月初三日巳時沒的。二爺帶了林姑娘同送林姑老爺靈到蘇州,大約趕年底就回來。二爺打發小的來報個信請安,討老太太示下,還瞧瞧奶奶家裡好,叫把大毛服帶幾件去。」鳳姐道:「你見過別人了沒有?」昭兒道:「都見過了。」說畢,連忙退去。鳳姐向寶玉笑道:「你林妹妹可在咱們家住長了。」寶玉道:「了不得,想來這幾日他不知哭的怎樣呢!」說著,蹙眉長歎。(第十四回)
首先,第十二回的這個「冬底」病重,和第十四回提到的「九月初三」去世對不上茬,已屢被前論指出。「冬底」應為「夏末」才對。然而,這個病重到去世的時間間隔,並不影響我們要論證的話題。——我們現在感興趣的是,第十二回中所說的林如海「病重」,是哪年的事?離他遣送黛玉有多長時間?
這次,我們要從賈蓉的年齡說起。因為可卿這個「夏末」正病重,後來於秋天去世。所以,到第十四回鳳姐協理寧國府,昭兒回來報信林如海去世時說,「大約趕年底回來」。
那麼,看第十三回,可卿去世後,賈蓉捐官的履歷是怎麼寫的:
江南江寧府江寧縣監生賈蓉,年二十歲。曾祖,原任京營節度使世襲一等神威將軍賈代化;祖,乙卯科進士賈敬;父,世襲三品爵威烈將軍賈珍。(第十三回)
所以,此年賈蓉二十歲。然後我們再看第二回中冷子興演說蓉國府的時候所說到的賈蓉的年齡,因為那年黛玉六歲,正是林如海遣女進京的時候。
寧公居長,生了四個兒子。寧公死後,賈代化襲了官,也養了兩個兒子。長名賈敷,至八九歲上便死了,只剩了次子賈敬襲了官,如今一味好道,只愛燒丹煉汞,餘者一概不在心上。幸而早年留下一子,名喚賈珍,因他父親一心想作神仙,把官倒讓他襲了。他父親又不肯回原籍來,只在都中城外和道士們胡羼。這位珍爺倒生了一個兒子,今年才十六歲,名叫賈蓉。(第二回)
好了,那年賈蓉十六歲。因此我們就證出了,林如海病重,叫回黛玉,是在他遣送黛玉進京城四年以後的事情了!
(八)林家「不容黛玉」的可能性
在本文開始,對於林如海遣女進京城,我列出了三種在一般情理上最說得通的可能原因:經濟原因,身體原因,家庭原因。如今,考論到這會兒,我已經盡力否定了前兩個原因,因為,相對而言,有關林如海遣女時的經濟狀況和身體狀況,雖然小說中沒有直接的正面交待,但細考之下,還是基本上有明確的「內證」可循的。所以,我本文基本上採用的是「排除法」。
現在,就剩下一個最令人嚇一跳的可能性了——家庭不容於黛玉這個六歲的孩子!
首先,我們來看一下林如海的家庭結構。
只可惜這林家支庶不盛,子孫有限,雖有幾門,卻與如海俱是堂族而已,沒甚親支嫡派的。今如海年已四十,只有一個三歲之子,偏又於去歲死了。雖有幾房姬妾,奈他命中無子,亦無可如何之事。今只有嫡妻賈氏,生得一女,乳名黛玉,年方五歲。夫妻無子,故愛如珍寶,且又見他聰明清秀,便也欲使他讀書識得幾個字,不過假充養子之意,聊解膝下荒涼之歎。(第二回)
堪堪又是一載的光陰,誰知女學生之母賈氏夫人一疾而終。女學生侍湯奉藥,守喪盡哀,遂又將辭館別圖。林如海意欲令女守制讀書,故又將他留下。近因女學生哀痛過傷,本自怯弱多病的,觸犯舊症,遂連日不曾上學。(第二回)
從這兩段我們知道三個容易被忽視的信息:
第一,黛玉曾經有一個三歲的弟弟。我於是想到寶釵。做寶玉妹妹的,在家偏偏是個姐姐;做寶玉姐姐的,在家偏偏是個妹妹。而她們的真正兄弟又都不能成器。這釵黛的身世的「合一」,竟是如此的對稱。
第二,林如海還有「幾房姬妾」。固然,如脂批所云:此處「帶寫賢妻」;然而,這也種下了「家庭糾紛」的種子。比如,那個黛玉的死去的弟弟,就不是賈敏生的。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賈敏「一疾而終」的時候,林如海此時已過四十歲。在第三回,他遣送黛玉時,也說自己「年將半百」。這引起了我的思索。——
「年已四十」,「年將半百」,那我們就算林如海四十五歲好了。此時,黛玉六歲。換句話說,黛玉出生的時候,林如海三十八九歲。那麼,賈敏多大歲數?
在《紅樓夢》的年代,從賈府嫁女的年齡段看,女兒論嫁的典型年齡,應在十七八歲吧。那麼,這裡就出現了兩種可能性:或者賈敏和林如海年齡差了很多,比如十五到二十歲,賈敏在正常育齡生的黛玉;或者兩人婚後竟有十幾二十年沒有生育,直到賈敏三十歲以上才生的黛玉。
賈敏是賈政的妹妹,應和王夫人年齡相當。寶玉挨打的時候,——
王夫人連忙抱住哭道:「老爺雖然應當管教兒子,也要看夫妻分上。我如今已將五十歲的人,只有這個孽障,必定苦苦的以他為法,我也不敢深勸。今日越發要他死,豈不是有意絕我。既要勒死他,快拿繩子來先勒死我,再勒死他。我們娘兒們不敢含怨,到底在陰司裡得個依靠。(第三十三回)
所以,賈敏去世時應該是在將近四十歲左右,林如海和賈敏很可能是屬於「兩人婚後竟有十幾年沒有生育,直到賈敏三十歲以上才生的黛玉」的情形。這樣,林如海的「幾房姬妾」,是為生育而為,也就說通了。
然而,奇怪的事實是,林如海和賈敏都是可以生育的,而且生出了聰明美麗的林黛玉!
所以,我稍微大膽地推想林如海家的兩種可能的「家庭不和」:林如海賈敏夫婦之間,或者賈敏和姬妾之間。帶著這樣的推想,再來讀賈敏去世後林如海遣送黛玉時說的話,就會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了。
那女學生黛玉,身體方愈,原不忍棄父而往,無奈他外祖母致意務去,且兼如海說:黛玉聽了,方灑淚拜別,隨了奶娘及榮府幾個老婦人登舟而去。雨村另有一隻船,帶兩個小童,依附黛玉而行。(第三回)
甲戌本在此有側批:
可憐!一句一滴血,一句一滴血之文!
我現在讀了,也要發五大問:
第一,什麼叫做「外祖母致意務去」?——在什麼情況下,嫁出去的女兒死去了,卻非要將外孫女接回來?明明是,或者是對姑爺不滿,或者是擔心外孫女受委屈!
第二,什麼叫做「再無續室之意」?——賈敏的「一疾而終」,細節被忽略的有如可卿迎春的「一疾而終」。是否與姬妾糾紛有關?是否與家庭不和有關?如此,才會令林如海心有愧疚,灰心喪氣,「再無續室之意」,對賈府接女無話可說,最後自己也於四年後抑鬱而終。
第三,什麼叫做「減我顧盼之憂」?——六歲的女兒,沒了娘,正是需要父愛的年齡。怎麼生活在父親身邊,倒會令父親有「顧盼之憂」?我看,林如海是很擔心黛玉留在林家的處境的。而也正是這個連父親都承認無法正常保護撫養女兒的「家庭環境」,引起我對林家曾發生過的激烈的家庭矛盾的深刻猜測。而且這個深刻矛盾一定是和賈敏有關!否則,不會波及到黛玉在林府的「立足之境」!
第四,為什麼從林如海遣女到四年後他病重喚女,其中沒有一絲父女來往思念問候的描寫?——雖然這不是小說主體,但是,對於《紅樓夢》這樣情感細如毫髮的小說來說,一句都不照應,就不符合人情常理了。很可能,林如海是被別人「控制」了。
第五,為什麼林如海死後,沒有給黛玉留下財產?——絕不可能是賈鏈鳳姐貪沒,內在心理和外在條件都不可能。是不是疏忽沒寫?不是,因為明明寫的就是,黛玉陷於「無依無靠投奔了來的」「一無所有,吃穿用度,一草一紙,皆是和他們家的姑娘一樣」(第四十五回)的境地。那麼,就很可能,林如海的財產,是被別人「霸佔」了。
綜上所述,這個林如海遣女進京城的家庭原因的可能性,是最隱秘的「林家內幕」,當然在小說中根本沒有明確交待。然而,當我基本上排除了經濟原因和身體原因之後,當我開始有意識地考察涉及林家內幕的蛛絲馬跡,我發現,還是可以看到一些奇怪的現象,可以提出來供大家「想像」的。現在提出來,作為這篇考論的結尾。——黛玉的可憐身世,便愈加令人心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