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環——頑童成長史
賈環,父賈政母趙姨娘。排行賈政第三子。庶出。從玉字輩,與珍,璉,寶玉是兄弟。可是地位差異卻有雲泥之別。書內書外都沒有多少人喜歡他。
賈環是個正牌主子。一方面,每月月例二兩,和寶玉是一樣。他上學有小廝和舅舅趙國基跟著侍俸。享有這樣的待遇都是因為他的父親是賈政。賈政對他的態度也頗玩味。大家都看到賈政對寶玉的厭惡態度,卻不大看到賈政對賈環也那麼討厭。另一面,他處處受到王夫人和鳳姐的彈壓。皆因為不管他如何卑瑣,總歸是賈政的兒子,總歸會對寶玉的繼承權形成一定的威脅。加之那個倒三不著兩的母親一直教唆他做種種可笑可憐的小人物。就是不叫他直起腰板!加之賈母不喜,眾人更不用多說。封建大家族宗法規矩,長幼有別,嫡庶差異,附勢奴才,親疏遠近等像多面萬花筒一樣,早早呈現在賈環面前。面對這樣嚴酷複雜的生存環境,倫理綱常對人的心靈的重重壓迫,如賈環輩者,擺在眼前的只有兩條路,屈服還是反抗,這是個問題。因此在賈環的整個成長心靈之秘史中一直在進行一場屈服與反抗的鬥爭。
且不論兒像母女像父這些遺傳基因上的關係,單就是母親的言行對於子女的影響來說,也是不容忽視的。探春是個女孩兒,關乎賈府繼承權的問題上沒有任何威脅。再就是賈母疼孫女,幼年即被抱走,在王夫人處教養。賈環則一直跟著母親。通過寶玉讀書一節,我們也看到了賈府學堂的敗壞風氣。於母親處既沒有受到很好的教育,上學則是將紈褲子弟的驕奢淫逸等種種行徑學到十全。加上長相人物委瑣舉止荒疏,真正是個姥姥不疼舅舅不愛的毛孩子。
賈環第一次出場是在王熙鳳正言彈妒意林黛玉俏語謔嬌音一回。且看賈環與鶯兒擲骰子玩耍,賈環輸了錢有些著急,便耍賴。甫一出場,一個童心未泯的懵懂頑童形象立現。鶯兒不讓,雖被寶釵喝住了心裡不服氣,嘟囔了幾句怨言並扯上寶玉。調皮也罷耍無賴也罷,總歸是孩子心性。可只要扯上寶玉,賈環立刻變得敏感又尖銳。這時候的賈環因為年齡小,心裡有話立刻說了出來還不懂得虛偽隱藏。尚保留著人性中的「真」的一面。故而喊出了憋了很久的話,我拿什麼比寶玉呢。你們怕他,都和他好,都欺負我不是太太養的。一語道破天機。顯然他自記事起,見過母親和自己受過的太多的呵斥,幼小的心裡早已朦朧地認識到自己和寶玉的巨大差別,並將這一切不平等歸診為他的出身。悲劇正在於此。人既不能選擇出身,又無法選擇生存環境。在你死我活的嫡庶鬥爭中,他注定是個犧牲品。趙氏是個三句話不到就帶罵的主,可是王夫人或鳳姐一兩句威嚴的言辭就能讓她乖乖閉了嘴。他怕鳳姐比怕王夫人更甚,不就是因為平日鳳姐訓起母親來毫不留情嗎?
當他對寶玉的嫉妒積累到了一定時候,遇著適當的機會,必然發作。王夫人命他抄《金剛咒》,那賈環正在王夫人炕上坐著,命人點燈,拿腔作勢的抄寫。【甲戌側批:小人乍得意者齊來一玩。】一時又叫彩雲倒杯茶來,一時又叫玉釧兒來剪剪蠟花,一時又說金釧兒擋了燈影。果真一幅小人得志指手畫腳圖。可是寶玉一來,見他百般受寵,早已心中不自在了。見寶玉又招彩霞,更是又恨又妒。甲戌雙行夾批一口一個業障,筆者倒不這樣認為。俗語說各花入各眼。至少在彩霞眼中,賈環並沒有那麼令人討厭,他自有其可愛之處。為何常有巧婦伴拙夫美女伴野獸這些非常現象,不是幾句業障能說得通的。且說此時一種自私的男性佔有慾強烈支配著他。由妒恨起了惡念,繼而想燙瞎寶玉的眼睛,結果潑個滿面熱油,差點毀容。賈環這時已學會了為爭取自己的「利益」而使壞暗算,其手段陰險毒辣,大有乃母之風。
小動唇舌手足耽耽一回,賈環表現很搶眼。在他對寶玉長期形成的嫉恨中,心理發展已很是畸形。一有機會便要陷害。他見賈政盛怒之下,憑本能認定這是個栽贓的好時機,不可錯過。首先說出金釧兒跳井來轉移賈政的注意力,讓他不再追究自己不學習帶著小廝亂跑一事,接著很會察言觀色,忙上前拉住賈政的袍襟,貼膝跪下。自己欲中傷寶玉卻拉其母做墊背。萬一以後有所變化,這是母親說的,與他不相干。且不論趙姨娘有沒有對賈環說過此事。卻說從這一點上看,賈環對趙姨娘的孝心很是寡淡。說到關鍵時刻回頭四顧一看,故做神秘,更顯出做賊心虛來。惡毒的心理狀態促使他毫不猶豫地信口中傷。頗具小人「天賦」。
賈環此時仍和趙姨娘所想的不同,他還不能清楚地明白關於封建家族宗法繼承權方面的重要性。他只是以他頑童的卑劣技倆在反抗那種種拈人份量,看人下菜碟的不平等待遇。這一種自發的反抗意識被他用與天具來的做惡搞怪本能發揮得淋漓盡致。然而越是反抗越讓賈府高層厭惡。王夫人罵他是黑心不知道理下流種子,鳳姐也罵他上不了高台盤,是只小凍貓子。這一時期賈環因喜怒皆外露,言行桀驁不馴,攻擊性較強,皆是鋒芒畢露不懂隱藏所致。且處處爭強好勝,他和迎春做的燈謎沒能得賜,迎春不介意,賈環卻覺得沒趣。
後期,隨著年齡增長,賈環性格中的攻擊型特徵逐漸趨於內斂。自覺遵守家族倫禮綱常。問安晨昏定省禮節周到一律遵照,只不過帶著賈蘭見到寶玉沒坐一會兒就使眼色起身告辭。他開始著重於讀書舉業方面。比起寶玉來,這一點深合賈政心意。在命做姽嫿詞時生恐落後,立成五律,且高過賈蘭的七絕。很讓賈政露了一回臉。他於詩文方面雖不及寶玉空靈飄逸,且資質駑鈍,才思滯阻。卻也讀書稍進,其脾味中不好務正也與寶玉一樣,故每常也好看些詩詞,專好奇詭仙鬼一格.今見寶玉作詩受獎,他便技癢,只當著賈政不敢造次.如今可巧花在手中,便也索紙筆來立揮一絕與賈政.賈政看了,亦覺罕異。賈赦見了大加誇讚,自有賈赦自己的心思。除笑話諷刺賈母偏心外,現又大加發揮。明知寶玉鐵定世襲,卻故意說「這首詩據我看甚是有骨氣,......我愛他這詩,競不失我們侯門的氣概。」不僅賞賜了較寶玉賈蘭多得多的玩物,甚至說:「以後就這麼做去,方是我們的口氣,將來這世襲的前程定跑不了你襲呢。」其用心別有深意。一是惺惺相惜之感,二是再次反映賈環受冷落排擠的境遇並為之鳴不平,其實也是為他自己。三是他強娶鴛鴦不成,又想來拉攏這支一直受排擠的庶出力量。總之是團結一切可團結的力量來與賈母二房抗衡。在此賈環只是賈府高層內部勾心鬥角的一顆棋子而已。
既說賈環,不能不提彩雲(雲耶霞耶?)縱觀紅樓有兩個對寶玉態度淡淡的女孩,一個是齡官,再一個就是彩霞(雲)了。賈環與彩雲是紅樓之戀中一對癡心女子薄情郎的版本。初時通過金釧兒之口得知他倆關係非同一般已很親密了。再次出場已到了六十回茉莉粉替去薔薇硝一回。賈環聽了,便伸著頭瞧了一瞧,又聞得一股清香,便彎著腰向靴桶內掏出一張紙來托著,笑說:「好哥哥,給我一半兒。」——如今得了硝,興興頭頭來找彩雲。賈環的這份心與寶玉得了好東西要留著給黛玉是很像的。在紅樓情之天地中,有著各種各樣的戀情。窩囊如環哥卑微如彩雲者,其情起初也是這般真摯動人。當得知那是芳官騙他偷梁換柱成了茉莉粉,他也沒有生氣,反說這也是好的總比外頭買的強,並勸趙姨娘省些事忍耐些罷。此一番話語,頗具男人之度量。這時的賈環確實長大了許多。戀愛中的人都會冒些傻氣,心態顯得寬容平和。他不介意芳官的看人下菜碟,只想一心沉浸在與彩雲的脈脈溫情之中。彩雲自然也不會介意。此刻的彩雲是個幸福的女子。她本是個最普通不過的女孩兒,賈環對她好一分,她感激的是他那份心意,以後有機會便會還以雙倍的報答。偏偏趙姨娘不是個省油的燈。又受不了賈環用探春來激她,偏又遇上夏婆子暗中調唆。怡紅院的一場鬧劇,在我看來,分明一個母親為了維護自己處處不得志的兒子而奮力反抗,只是結果適得其反罷了。
環雲之間好景不長,玫瑰露事發。起先彩雲不肯應,還擠玉釧兒,吵得閤府皆知。從她親口說出那玫瑰露是茉莉粉和擠兌玉釧兒這兩事上可見她的迂淺。但是她本質上是個正經女兒,一時羞惡之心感發,說出來的話頗頗有俠義之風,令人刮目相看。她說拿了些與環哥兒是情真。雖知做法不好,但經不住趙姨娘再三央求,又想報答賈環,她還是拿了。若說「士為知己者死」這話有些過的話,彩雲那句「橫堅由我去領」確有一種赴湯蹈火的慨然之氣。令人悲哀的是,賈環起了疑心,將彩雲凡私贈之物都拿了出來,照著彩雲的臉摔了去,說:「這兩面三刀的東西!我不稀罕.你不和寶玉好, 他如何肯替你應.你既有擔當給了我,原該不與一個人知道.如今你既然告訴他,如今我再要這個, 也沒趣兒。」仔細分析賈環的意思,竟是很有些男兒氣性。男女思維上的差異,留給彩雲的,是一片被辜負了的癡情厚意,令人萬分痛心。在哭個淚干腸斷之後,她的一腔女兒心意都隨著沁芳泉的流水蕩蕩漂浮而去。自此後,彩雲變得沉默了。黛玉本想打趣寶玉卻不小心帶到她時,彩雲一下子臉紅了。黛玉雖自悔失言,但那時彩雲之心痛,並非為黛玉之戲言,是為著那個薄情的人吧。「彩雲因近日和賈環分崩,也染了無醫之症。」讀此禁不住為之鼻酸。
探春對彩霞(雲)的評語是「外頭老實,心裡有數兒。太太是那麼佛爺似的,事情上不留心,他都知道。凡百一應事都是他提著太太行。連老爺在家出外去的一應大小事,他都知道。太太忘了,他背地裡告訴太太。」閒閒幾句話雖透露她對自己母親兄弟那邊的情況瞭若指掌,也得出了對彩霞的中肯的評價。可惜,這麼一位細緻體貼的女孩兒,也是個彩雲易散的薄命司中人。晴雯曲中這句話也可用在她身上。來旺婦的兒子看上了她,彩霞很不願意。王夫人將彩霞放走,竊以為大有彈壓趙姨娘之意。趙姨娘一心想將彩霞要過來給了賈環,自己好有個膀臂。王夫人肯定是看到這一點了。緊接著她們王家的陪房來旺婦來要彩霞,鳳姐度王夫人之意一力撮成。這時唯一能夠救彩霞出水火的,只有賈環。賈環若尚念著一絲昔日之情在此際當為她出頭。和趙姨娘一起去求賈政,賈政定當酌情。可是賈環卻一則羞口難開,二則也不大甚在意,不過是個丫頭,去了,將來自然還有。遂遷延住不說,意思便丟開。曹公如椽筆力直透賈環的靈魂深處。至此,賈環所走的道路已漸向賈府中男人看齊。在賈府這樣腐朽的沒落世家,男人三妻四妾驕奢淫逸,賈環自幼耳濡目染,隨著年歲漸長,昔日的一點少年真情早已被賈府的污泥濁水沖刷得情薄意冷。彩霞的悲哀又豈止是所遇非人呢?都說哀莫大於心死。她終於嫁給了那個只會吃酒賭錢的來旺之子。
環雲情事,一朝終散。其個中辛酸,亦可另迭起成篇。
賈府若許男人,任平日怎樣荒淫無恥,胸懷真情者屈指可數。可惜這幾許情真就像塞外荒漠中的一點綠意,乾涸竭枯之時的一絲清流,是那麼的珍稀難尋。環哥兒只不過一普通紈褲子弟,與世風家風同流合污勢所難免。
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賈環的特殊性格除了自身因素之外,與其特殊的成長環境也是密不可分的。他越長大言行越符合封建禮教規範的同時,而寧榮二府中男人的種種醜陋行徑賈環終將蕭規曹隨,一脈相承。這樣的末世這樣的子孫早已將鐘鳴鼎食之家的禮教面紗徹底撕下。還有就是紅樓中年齡問題一直是個謎,人物年紀忽大忽小。感覺寶玉他們總也長不大似的。換而言之,不難看出曹公對於成長的一種否定。成長是否意味著離純真本性越來越遠呢?
賈環的成長可以說成是一部侯門紈褲子弟成長史。從薛蟠賈珍等人身上不難看出日後賈環的影子,冷子興評說賈府子孫一代不如一代是指寶玉,竊以為正是應在賈環身上。